劉祎家
《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以對啟蒙運動之前歐洲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小紅帽”(Little Red Riding Hood)故事版本的“深描”(thick description)①有關“深描”理論作為“文化人類學”學科范式之詳盡的方法論闡釋,參見[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深描說:邁向文化的解釋理論》,《文化的解釋》,韓莉、于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3-39頁。和“詮釋”(interpretation)開始。通過對不同“小紅帽”故事版本的精心爬梳和在文本形態上充滿細節的比對,達恩頓試圖勾勒出18世紀大革命爆發前“舊制度”下“現代早期法國”農民真實的生存處境、心愿和日常生活的種種關切。民間故事以一種曲折的方式,在文學形式的意義上,折射了法國農民真實的“心態史”(l’histoire des mentalités):填飽肚子,或對基本生存的口舌之欲的渴望和滿足,成為“現代早期法國”農民普遍貧窮和受到社會制度性壓迫的生存境況的見證。在此基礎上,達恩頓進而引入更多不同民間故事的版本比較,詳細地“深描”了它們之間語言風格上的不同,并“詮釋”了諸如英國、德國和法國基于同一個本事的不同版本的民間故事在形式和表達上的不同特征,及它們如何間接地提供了歐洲不同國別和地區下層民眾的社會生產狀況、心靈狀態和民族性格的相關佐證。
“小紅帽”之諸種版本,作為民間故事的物質形態,在正統史學的研究范式里,或許只是無助于歷史學家從中提拔出某種“大觀念”(grande idée)①格爾茨試圖從傳統實證史學所希圖通向的“大觀念”和“總體性”史觀和E.B.泰勒式“大雜燴”(pot-au-feu)的人類學方法之間探索一條新的研究道路,這條道路把人類文化的有關概念處理成種種符號學(semiotic)文本,并訴諸對這些符號文本之象征和隱喻層面的“析解”(explication)。格爾茨:《深描說:邁向文化的解釋理論》,《文化的解釋》,3-5頁。和“總體性”歷史趨勢的史學的“邊角料”,或至少絕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性的歷史證據。作為“新文化史”之漫長學術脈絡中的重要一員,達恩頓希圖在《屠貓狂歡》中所“示范”的,恰恰是一種對傳統史學“總體性”論述的反叛,或對法國“年鑒學派”(L'Ecole des Annales)注重歷史“結構”(structure)和“局勢”(conjoncture)之研究視野和方法的更新②有關“年鑒史學”的基本特點,參見文化史學者帕拉蕾絲與達恩頓的訪談。[英]瑪利亞·露西婭·帕拉蕾絲—伯克編:《新史學:自白與對話》,彭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207頁。。從“去中心化”的人類學學科中借鑒對活生生的人類日常生活材料的重視和發掘,由此關注正統史學往往忽視的下層民眾的日常生活、價值取向和文化心態,以被正統史學往往忽略的各類“平常人”的日常記錄和文化檔案為切入真實的歷史過程中的人類生活的出入口,依托于這些活生生的歷史材料,“循序漸進”并“由下往上”地分析和“詮釋”出深深嵌合和附著于這些生動的歷史材料上人類生活的文化的、價值的,乃至背后或隱或現的政治、經濟和階級的相關信息,乃是“新文化史”研究范式彌補或反抗正統史學的闡釋權威的一個全新的方向。
方法論的轉換首先體現在運用材料的靈活度,以及材料本身的容納性和邊界上。達恩頓從人類學方法中借鑒的,并且構筑于其整個有關“現代早期法國”工人、市民和農民之“心態史”論述大廈之根基的,便是對材料選取的特殊而精心的眼光。在《屠貓狂歡》一書中,達恩頓分別選取了民間故事在不同國家和地區的諸個版本記錄、一位印刷工人日記式的有關工人們聯合起來屠殺雇主之愛貓的生動記述、某位法國外省資產階級對自己所處城市諸種生活面貌的詳細列舉和描述、一位警探對法國文壇和知識分子群體監視的記錄和報告、“百科全書派”撰寫的有關人類各種知識的分類圖表、一位普通城市資產階級的購書單和城市普通讀者與盧梭之間的往來書信等生動的“文化人類學”材料,以點帶面地勾勒和“詮釋”出這些特殊而充滿豐富細節的歷史檔案,打通和建立了有關“現代早期法國”一段歷史時期里法國居民之文化心態的種種路徑。在這里,“史料”的邊界擴大了。“史料”不再僅僅局限于傳統史學所關注的政治、社會、經濟、文化諸領域之精英人士生產出來的文本記述,“史料”的含義擴大為“文本”,人類生活中一切以文字或視覺形式記錄的,可用人類感官去捕捉和記錄的,不論是流行于農民和市民階層供作茶余飯后消遣的民間故事、口述傳統的文本記錄、警方檔案、私人性的書札和日記,乃至一個活生生的文化儀式、一座城市,都構成為研究者“閱讀”和“詮釋”的對象,都構成為勾勒出人類歷史某一時期心靈軌跡的鮮活的歷史材料。
此種歷史研究的方法論的更新,在達恩頓的理論實踐里,是非常自覺的。在“新文化史”研究的脈絡里,達恩頓更為“先鋒”和特殊的地方,在于其不僅從人類學研究中借鑒對歷史材料的重新挖掘,更從美國文化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的“深描”理論中吸取了修辭學和文本細讀方法的諸種營養。既然達恩頓的工作任務是要揭示特定歷史時期“尋常人的心態世界”③[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6、324頁。,而“心態”本身是一個輪廓模糊、游移不定且摻雜了大量私人性感受記錄的龐雜整體④[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6、324頁。,那么對于“心態史”的考察,以傳統史學依據于大量歷史證據而“反映”出有關社會、政治和經濟環境及意識形態的種種宏觀論述,大概并不能真正貼合于普通市民和底層民眾真實的日常經驗和感受范式。“證據”并不能深入人類世界的心靈深度,無益于捕捉人類流動不居的、由微觀的細節綿延而成的情感狀態,因而無法“實證”特定歷史時期人類生活的整體心靈軌跡。而格爾茨對所擇取的歷史材料進行文化“深描”的細讀式分析,借助于對某一或某類歷史材料“文本化”的讀解方式,從微觀史和細節史的豐富層面上,“詮釋”出人類心靈和情感結構的動態過程,這恰恰也是達恩頓試圖在“文化史”的研究脈絡上,所真正實現的那種歷史研究的本真性。
由此,歷史被真正打開,并以“文本”的形態存在。歷史由無數鮮活的人類生活中活潑潑的情感經驗所支持,歷史也便不再是“無情”、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無涉的高頭講章,而成為“有情”的人類心靈世界的幽微記錄。在研究的形式上,“深描”對歷史材料“文本化”的細讀方法,也牽連著某種“詮釋史學”(interpretive sciences)的基本原則,開辟了別于宏觀歷史研究的新路數:“小敘事”總是可以通過“文本化”的方法,經由對材料的重新組織、“深描”和“詮釋”,由“行為的一點一滴,文化的一個細部”①[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7、8頁。而通達整體,通過對“意義結構的分層”②[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7、8頁。的處理,“切片”式地折射某一歷史時期人類文化和心靈的總體狀態,而這種文化和心靈狀態之所以在材料中能夠呈現為一種概括性的情感和經驗結構,乃與其背后的政治處境、社會風貌、階級區分和真實的物質經濟狀態之間緊緊嵌合的。“深描”和“詮釋”通過將私人性檔案中關涉人類心靈的種種陳述,總體性地放置于“隱喻”和“象征”的層面加以處理,而賦予此種“文本化”的歷史論述一種“本真性”:對于人類“心態史”的考察,以及由人類情感和日常經驗中所嵌合和附著的政治經濟史和社會史的相關印記,依賴于對材料的擇取、詮釋而非數量足夠、安全穩定的證據的羅列,因為“心態”乃至“世界觀”,本身是浮動不居、輪廓曖昧且充滿縫隙的。
達恩頓在他的“新文化史”研究著作中所實踐的,基于對“文本化”的歷史材料“深描”和“詮釋”的方法,與作為文學研究之“看家本領”的文本細讀方法,以及由對文學作品進行細讀式批評和分析后所勾連的歷史闡釋,在方法論上頗具有互相照應和互為借鑒的地方。
達恩頓注目的是一手的鮮活的文化材料,這意味著他的視野并不局限于傳統史學所注目的社會精英人士所撰寫和出版的正式文字材料,而是聚焦于民間故事、私人札記、城市考察報告、警方檔案、圖書館里的知識分類圖譜、購書單和往來書信等“去中心化”的“文化人類學”檔案,非常鮮活地勾勒出“現代早期法國”中下階層的閱讀行為、價值取向和文化心態。這些歷史材料大多具有私人記述的特點,有些還頗具有生動的文學創作的風貌,哪怕在某種“虛構”的意義上亦能折射特一社會群體靈動活潑的情感和思想樣態。經由“文本化”的歷史材料,甚至從紙質的書面材料擴大為具體的城市空間,而“閱讀”的范圍,也從二維的文字和視覺材料擴展為三維立體的物質實在,同時在打開了時空邊界的“文本”里,對于某一場屠貓儀式的細微觀察,亦涵括在研究者“閱讀”和詮釋的對象范圍內,從而擴大“文本”的邊界。在文學研究中,對于經典作品的闡釋往往遭遇言說“過滿”的瓶頸。而此時文學若能從“文化人類學”中擷取靈感,關注經由文學史學科化和經典化外的諸種文本材料,擴展“文學”的外延和文本材料的既成邊界,在一種包攏人類文化社會生活整體的大視野里處理“文學”,或許能夠找到另外的——文學文本與活動在動態的社會歷史過程中、為種種話語形塑和影響的人的流動的心靈狀態之間——新的通路和關聯。在這一點上,“新文化史”的研究范式,和“文學”范式的新的增長點之間,在方法上是高度一致的。
當然,達恩頓的文化史研究,并不是“蝦子蛤蟆一把抓”,顧及于無所側重的“全面”和諸種零散的文化證據的羅列。達恩頓的文化史研究與文學研究的另一個內在相通之處,在于其敘事策略的靈活運用,和材料與詮釋之間那種張弛有度的敘事容量和結構安排。文學研究不同于嚴正的史學研究之處,恰恰在于材料和詮釋之間的那種可快可慢、或進或退的“余裕”空間,文學研究的“史學化”,并不是完全失去文學研究駕馭作品的那種闡釋權力,而完全去依賴文本生成和傳播過程中的種種社會和歷史材料。文學研究的“史學化”,或從一個帶有豐富心靈印跡的文學作品中所想要識別和提取出來的歷史主題,一定是“切片式”的、以小見大、以特殊而至普遍的,這是文學研究所立足于文本分析的基本方法和策略,也是文學研究守護住自己學科大門的那個抓手。達恩頓“新文化史”研究的一個顯著特點,亦是這種由擇取一個“組織切片”而“由下而上”深層“掃描”某一特定歷史時期之某一特定階層普遍共享的社會文化心態,它們并不是“確定無疑的答案”,而是以一個個歷史中“小寫的真(truth)”的形式勾連起來①有關歷史研究中小寫的“真”與大寫的“真”,以及達恩頓歷史研究中的基本方法和歷史態度,可參見[英]瑪麗亞·露西婭·帕拉蕾絲—伯克編:《新史學:自白與對話》,彭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20頁。。
而特別地,由于達恩頓研究的是人類生活的“心態史”,這就與文學研究一個文學文本所帶有的那種情感的和心理的容量具有內在的相通之處。無論是人類學的諸種心靈材料,還是一個既成的文學文本,作為“深描”和“詮釋”的對象,它們在材料的性質上,都是一個充滿“隱喻”和“象征”的文本世界,包含有大量的曲折幽微、言不盡意的內容。“探索文本中的幽暗處”②[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25、5頁。,乃達恩頓“新文化史”研究中的一個自覺訴求,不論是私人性的日常生活記述,還是正在形成的資產階級對自己所生活的城市面貌的展覽和描述,還是一份看似客觀的購書單,其中都或直接或隱微地表達和暗示了傳主的情感、價值取向和道德態度,并且通由對這些以私人性情感經驗呈示的種種細節的觀察和追蹤,研究者甚至可以將文本通聯于某一階層在某一特定歷史時期共享的社會經驗,也能“以小見大”地折射出某一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和道德風貌。歸根結底,達恩頓的工作仍舊是在“符號學”的方法中展開的,通過精心擇取帶有可分析性的諸種微觀歷史材料,分析和詮釋它們“表面上神秘莫測的社會表達”③[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5頁。,“新文化史”研究最終通向的,仍是一個以廣義的“象征”和“隱喻”所建構起來的“心態史”的世界,這個世界由民間故事所嵌合的民族心理構成,由印刷工人通過替代性的屠貓儀式實現的某種階級報復的心理滿足構成,由資產階級看似公允的城市考察報告、看似客觀的一份資產階級購書單、看似嚴謹中立的“百科全書”派詳盡的知識分類圖譜構成,它們全都是在“復雜且多義”的“符號”系統內運作和產生意義的象征系統,其背后都是在“象征”和“隱喻”的“符號學”界面上,真正通向“對人類的境況以及人類如何理解自身的境況”④[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25、5頁。的展示和考察。而文學研究,恰恰是在由語言構成的符號系統乃至不同符號所組建的象征和隱喻的文本世界內部,從形式的層面出發,而探索其可能通向外部社會歷史及人類境況的座座橋梁和通路。在這個意義上,達恩頓的文化研究范式,又一次與文學研究的內在機理之間,形成一種緊密的互文性對照。
對閱讀史的考察,或閱讀作為一種“方法”,亦構成達恩頓《屠貓狂歡》中一以貫之的研究策略。不同地域、不同階級、不同身份和不同職業的人如何去“閱讀”他們所身處的城市或外省農村,他們如何在“城市”或“鄉村”的巨大的空間文本中“閱讀”其中的文化儀式、文壇動態和不同社會階層的道德、生活風尚,而讀者又如何通過“閱讀”《百科全書》中重新加以界定和安排的知識分科體系而重建自我教育系統,更新對世界的認識框架,又如何通過閱讀盧梭的書信體教育小說而實現對內在自我的發現和確認,這些都構成文化史視野下多結構的“閱讀”范圍。在達恩頓的“閱讀”中,作者和讀者,讀者和世界,作者、讀者和發生著的社會歷史變革之間,始終構成一個有機、立體并且相互輔助的意義交換的共生系統,而文學研究對文本對象的考察,亦同樣在艾伯拉姆斯式的“作者—文本—世界—讀者”的共生系統中互相探問彼此的邊界,共同推進對“人之為人”的認識和理解。
在《屠貓狂歡》的結語,達恩頓教授非常自豪地表達了歷史學家應有的專業態度:“不論他們有什么專業錦囊,他們必須循跡追蹤,并且仰賴他們的嗅覺:‘好的歷史學家就像傳說中的食人魔。在什么地方聞到人體的氣味,他就知道在那個地方他會找到他的獵物。’”①[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26、10、312頁。或許方法的分寸感恰恰就體現在這種依靠研究者既有的歷史態度和“前見”而“嗅到”“歷史獵物”的追蹤軌跡上。《屠貓狂歡》令人生疑之處,恰恰是在跟隨著作者游覽于18世紀法國都市和外省鄉村的文化生活的各種插曲和片斷中,聆聽著有備而來的作者像一個“講故事的人”一樣細密地向他的讀者解釋他所觀察到的法國文化生活的種種細節和勃勃生機,而作者在整個演說的邏輯上幾乎沒有任何溢出或偏移于其所擇取的材料的邊界。在《屠貓狂歡》中,文本分析上過于自信的地方恰恰帶來危機,其言之鑿鑿之處,或許也有太過用心地擇取和安排材料所帶來的短板。概言之,《屠貓狂歡》的作者似乎顯得過于強勢,而其在不同文化材料中轉接的自如靈活,和依靠某種“強闡釋”而建立的材料和材料之間的互文性關系,似乎只為“制造”(making)他的理想讀者,而真實讀者在參與閱讀的過程中可能形成的自由的閱讀傾向和對材料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被壓抑了。盡管達恩頓在該書的每一章最后附列了所用的原始一手材料,并且在導言中一再聲稱“在我個人的詮釋之外附錄文本,以便讀者可以自行詮釋這些文本,然后和我唱反調”“我并不期望一言而決,也不自明圓滿”②[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26、10、312頁。,但從文本的實際形態來看,作者牢牢地把握著他讀解和組織歷史材料的種種權威,讀者參與闡釋的空間似乎著實有限。如此的表達,或許更多是作為“強闡釋者”的達恩頓以謙虛的姿態所呈現的傲慢。
《屠貓狂歡》如此重于敘事策略的巧妙編織和有利于形成某些“非典型”“獵奇式”觀點的材料的擇取,通過“深描”和“闡釋”來填補材料和材料之間過渡的空間,形成看似非常緊密有力的解釋鏈上的有機關聯,并非在論述上毫無漏洞。且不說每一章通過選取文化生活中某一面相的特一歷史“邊角料”來串聯整個論述框架,雖然達恩頓否認材料具有某種“典型性”,也反對“典型案例研究”之傳統史學的做法,但經由研究者強力闡釋過的這些“非典型”材料所構成的一條文化史的線索,在范式的意義上對后世的相關研究甚至跨學科研究產生的影響頗為深遠,是否也已經漸漸地“經典化”而轉換為另一類“典型材料”呢?《屠貓狂歡》的每一章節通過特定文化材料而串聯起其他與之相關的材料而組織論述的闡釋結構,過于依賴所選取材料本身呈現的邏輯(達恩頓“攻下”和“突破”核心材料的方式也是經過高度選取的、高度敘事化的),是否掩蓋了在這一核心材料之外其他可能存在的文化材料中不同的邏輯和面相呢?經由“切片式”的“小敘事”而呈現的歷史之狀貌和脈絡,對于一本畢竟是歷史學(而非文學)的學術著作而言,其建構性的程度是否會多于可能的歷史真實呢?
舉例來看。《屠貓狂歡》的第六章對18世紀法國城市讀者閱讀盧梭作品的閱讀史狀況做了頗為精彩的考察,常常為文學研究者所津津樂道。達恩頓在這一章中非常集中但是隱微地呈現了他闡釋材料的方法,不同材料之間的跳接緊緊依靠于敘事者在敘事策略上的安排和調度。綿密的論述從18世紀外省城市中一個在事業和家庭上正逐漸崛起的資產階級的一份購書單開始。這份購書單詳細呈列了名為讓·朗松(Jean Ranson)的年輕人從納沙泰爾印刷公司訂購的書籍目錄,包括宗教作品、歷史人文地理著作、純文學(和現代定義的“純文學”并非同一個概念)、醫學、兒童讀物和教育學著作及其他未分類作品。其中,在“純文學”類目下,朗松訂購了莫里哀、塞萬提斯、盧梭和當時流行的作家的作品集。其中,對盧梭書目的訂購類別最多,包括他的兩部作品集(分別為八開本11冊和十二開本31冊)和遺作集(八開本12冊)③[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26、10、312頁。。達恩頓由此出發,勾連出18世紀通過印刷出版業的勃興而冉冉升起的法國普通資產階級的盧梭閱讀史,特別是對其書信體的道德教育小說《新愛洛漪絲》(La Nouvelle Hélose)的深潛式閱讀,盧梭最終得以“教化”和形塑了法國大革命前一代法國城市讀者的道德新感性(Romantic sensitivity)。達恩頓的闡釋有一個細節非常值得注意,即盧梭在出版《新愛洛漪絲》時,特別強調出版商一定要在小說的標題頁具體而公開地署上“讓—雅克·盧梭”的作者大名,不僅可以使作者本人自己站出來表明立場,“直接從心底直接對文本所設定的理想讀者侃侃而談”①[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86、298頁。,同時也意味著在18世紀啟蒙運動期間,對獨立之“我”的某種內在結構的發現和確認,這是啟蒙運動帶來的有關“人”的新認識和新的道德感性,一種新的美德。這一細節從而與行文之后所大量引述的法國讀者(包括一些法國城市資產階級女性讀者)來信建立了內在的關聯。達恩頓從朗松藏《讓—雅克·盧梭通信全集》(Correspondance complete de jean-Jacques Rouseau)中所精心摘引的書信,往往通向某種帶有浪漫的“感情流行病”的讀者反應②[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86、298頁。,他們都是盧梭作品的理想讀者,即受到了盧梭在《新愛洛漪絲》所建立的新的道德語言之深層感化的讀者。然而,我們無法從書中得到其他讀者對盧梭小說的反應,我們不知道在同一時期,是否有盧梭理想讀者之外的普通讀者,他們是否會從另外的角度來看待盧梭的新小說。達恩頓在這里通過巧妙安排敘事策略而形成的論述鏈,其最后所想要通向的,是啟蒙運動對內在之“我”、浪漫之“我”的發現和確認這一精神遺產。一個內在的、感性的“我”,經由閱讀盧梭帶有啟蒙色彩的教育小說而得以生成,它體現在盧梭與理想讀者的往來書信上,它們是新的時代道德風尚的私人記錄。
然而,任何受過正統史學教育的讀者,都會知道啟蒙運動至少有兩大精神遺產。除卻達恩頓在《屠貓狂歡》中借由盧梭的閱讀史考察所析出的,那個內在的、浪漫的“我”之發現所形成的新的道德感性之外,啟蒙運動還包含通向革命的諸種潛能。甚至在啟蒙之“我”的內在結構中,達恩頓也只注重了那個過于偏向心靈深度的浪漫之“我”,而沒有看到康德意義上的那個啟蒙之“我”,那個“我”之獨立性構成為未來資產階級革命在人的心靈層面上的道德新秩序。啟蒙運動的革命遺產,是達恩頓在《屠貓狂歡》一書中所試圖主動拋卻的,因為他并不信任某種“總體性”史觀,認為它最終通向某種意識形態表述的危險。甚至在本書中,年輕的巴黎印刷工人通過屠貓儀式而替代性地實現的某種階級報復,在達恩頓的闡釋中也僅僅被處理成在“象征”和“隱喻”的層面獲得意義的文化事件,印刷工人可能走向革命的潛能,在達恩頓的敘事中被有意忽略和壓抑了。固然,“心態史”的確如達恩頓所言,是一個“輪廓模糊”、有著非常多抽象和偶然的質素、邊界游移浮動的歷史框架,但它畢竟也是“歷史”,對于“心態史”的考察如果忽略掉人類心態活動在物質形式層面上的諸種軌跡,忽略人類心態可能包含的與特一歷史時期宏闊的政治經濟活動和社會運動的諸種關聯,恐怕難于通向一個視野更為廣大的局面。通過精心擇取不同于正統史學范圍的“非典型”歷史材料,通過巧妙編織串聯于不同文化材料中的敘事策略,而有意忽略在“符號化”的“隱喻”和“象征”層面運作的“心態史”背后暗潮洶涌的階級矛盾和革命勢能,是筆者在閱讀《屠貓狂歡》時最感困惑的地方。就算人類的心態構成為一長條符號的象征和隱喻鏈,這“象征”和“隱喻”也包含著物質、經濟、政治和社會的“確定性”信息,因為究其本質,“象征”和“隱喻”是物質經濟生活乃至社會歷史語境的諸種矛盾和問題,在話語層面上的隱曲表征。達恩頓之“新文化史”書寫的困境及其限度,大概也是導源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