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政禹
日本的高物價已不是新聞。在日本,以肉類為例,豬肉約人民幣七十元一斤,牛肉約人民幣三百一十元一斤。蔬菜價格也很高,三根大蔥大約十四元人民幣,普通青椒約六元一個,包心菜約九元一蔸,甚至出現了一根白蘿卜切成幾段來賣的情況。但中、日之間的物價差別并不是當今才有的現象,早在清代,我們的前人便體驗到了日本驚人的生活成本。
雍正年間(1723—1735)蘇州知府童華根據從日本回國商人的口述經歷寫成《長崎紀聞》一書,書中有記:“長崎食物之貴,倍蓰內地,稻米每石賣價十兩,鵝鴨每只二三兩,雞每只、肉每斤賣銀五錢……島中有街八十余條,每街分值一船,船到,其街人運貨上岸,日給薪水,皆取重值……商人住島一年,計用千金以上,住日久則商日困矣。”可知雍正年間日本長崎的物價已經是“倍蓰內地”,而且當地的人工費用“皆取重值”,這樣的花銷已令當時赴日經商的富商們吃不消。而清商在長崎當地舉行宴會招待的成本更是高昂,因為宴會所需的蔬菜、魚肉都要從長崎當地采購,因此“每華筵綺席索費中人半載之享”,即每場宴會要耗費國內普通人半年的消費。由于當地物價太高,中國船員會從國內隨船帶去活的家畜、家禽來長崎食用。如日本繪制于十八世紀的《長崎港南京貿易繪圖》中,就畫有中國水手從本土帶去公雞和活豬的場景。而在繪制于同一時代的《長崎游觀圖會》中,還有中國人在居住的唐館中殺豬的場面。在唐館內,還經常可見中國商人散養的豬、羊、雞。當時抵達長崎的中國船商水手,還會隨船帶來大量的國內點心,如葷素月餅、雞蛋糕、綠豆百果、寸金酥糖、蓮藕粉等。這一方面有當地不方便購買的因素,另一方面也與當地物價太高有關。
日本文獻《譯家必備》也記載了十八世紀赴日華商在長崎的日常工作生活情況,書中對中國船只在當地的消費有更詳細的記載:“三月十七日送水兩傤,連船夫二兩六錢二分;送柴九千斤,連船夫十兩零七錢……;柴火一萬斤,連船夫二十三兩四錢……;進港魚菜二十四兩四錢五分五厘;順風水三傤,連船夫三兩六錢三分;順風柴五千斤,連船夫廿兩零七錢五分;下番米二十擔,該銀一百二十五兩;十一番船會來水三傤,三兩零五分,送水船夫一兩二錢。”這個物價和人工成本是什么水平呢?我們可以選擇當時的蘇州來與長崎做對比。之所以選擇蘇州為樣本,是因為清代蘇州是當時國內物價最高的城市之一。據《吳縣志》記載:“清初物價已較明代為昂。此不獨蘇州為然,而蘇州為尤甚。”而且赴日商人有很大一部分來自蘇州。據學者們對位于北京的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及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糧價清單所進行的整理,蘇州在雍正十一年(1733)米價每石一兩六錢五分。清代一直沿用一擔一百斤、一石一百二十斤的重量標準。從長崎“下番米二十擔,該銀一百二十五兩”的記載看,日本長崎的米價為每擔六兩多,可見這個價位已經是蘇州的五倍。再來對比一下肉價,據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收藏的《乾隆刑科題本》,乾隆三十五年(1770)五月,江蘇寶山的肉價為一斤四十八文。寶山距離蘇州不遠,肉價大抵一致。而“四十八文”換算成銀價又是多少呢,清代陶煦的《租核》一書記錄了清代蘇州地區的物價狀況,其中有記光緒十年(1884)左右“銀價兩約錢一千六百”。鑒于光緒十年的銀錢兌換比例應該是白銀大量外流后的兌換比例,雍正年間這個比例應是銀一兩兌換錢一千二百文。這樣看來蘇州的肉價應是不到半錢銀子一斤,遠低于《長崎紀聞》中所載的“肉每斤賣銀五錢”。這樣看來,清代日本長崎物價遠超于當時以高消費而著稱的蘇州。再以工價而論,清代江南一帶方志記載:“乾、嘉間雇工,每日只需錢四五十文。”而據清代刑部題本關于乾隆年間(1736—1795)江南地區每日工價的記載,當時的雇工每日最高五十文,最低三十五文,中間數為四十文。這樣看來,清代富庶地區的雇工每日的工錢也就半錢銀子,而長崎當地送水船夫一次的工價是“一兩二錢”,扣除因技術工種和勞動工具的差異,日本當時的人工成本高于清朝大致是可信的。
據美國學者萬志英的研究,中、日的物價差距在清初就出現了。在1645年以前,日本的物價波動大體與中國相似。1663年后,日本的物價水平高出了中國物價的二點五至五倍。如果說今天中、日物價差距是因為日本作為發達國家的高物價高收入所致,那么清代中期中、日物價差距為何也如此之大呢,答案在貴金屬上。
日本雖然今天給人的印象是自然資源缺乏,嚴重依賴進口,但明清時期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鑄幣金屬輸出國。在銀礦方面,1533年,日本從海外學習到了先進的銀礦精煉技術——灰吹法。所謂灰吹法,就是在煉銀時加入鉛,使銀熔于鉛中,實現銀的富集;然后吹以空氣,使鉛氧化入爐灰中,實現銀的分離。這種技術使日本銀礦被大規模開發出來。如日本著名的石見銀山,其一地的開采量就能達到每年三十八噸左右。其他日本銀礦如兵庫縣的生野銀礦,十七世紀產量就達到了一年一萬公斤。島根縣巖美銀礦中僅一個礦坑,每年的產量也高達一萬二千公斤。根據日本學者濱野吉的研究,當時日本在開采極盛時達到“銀產量每年約兩百噸,相當于世界銀產量的三分之一”。再對比一下清朝當時國內的銀產量,產銀最高的年份1754年也不過五十五萬六千九百九十六兩。在銅礦方面,日本的采銅業到了十七世紀已經相當發達,這一時期,出現了大量世界級的銅礦,如足尾銅礦、熊野銅礦和別子銅礦等。1687年,日本的銅輸出量已達到五百七十萬斤,已經遠遠領先于當時清朝國內每年一百二十萬斤的銅產量。
晚明時期的張燮在《東西洋考》一書中,用“西產多珍,東產多礦”來描述明朝當時的貿易格局,其中的“東產多礦”指的就是日本的貴重金屬。日本出產的銀、銅除了產量巨大外,成色也很高,可以直接作為流通的硬通貨使用。如英國船和荷蘭船高度認可日本產出的白銀,稱其為酥瑪銀,這使得日本白銀迅速成為對外貿易中使用最為廣泛的支付手段。明代中后期就有日本用白銀直接來購買中國商品的記錄,據鄭若曾的《籌海圖編》記載:“日本夷商惟以銀置貨,非若西番之載貨交易也。”據《白銀帝國》一書作者弗蘭克估算,從1600年到1800年,日本向國外花出去的白銀大約一萬噸。僅以1711年為例,當時日本從長崎進口的貨物價值約十七萬磅白銀,而從長崎出口的貨物價值為十二萬磅,這其中五萬磅的貿易差額都是日本用白銀支付。除了白銀外,日本所產的銅是中國重要的鑄幣材料,如自順治二年(1645)至康熙三十八年(1699)的五十五年間,位于北京的戶部的寶泉局和工部的寶源局,為鑄造銅錢使用的銅達二百二十四點六萬斤,其中大多數是日本銅。又據日本文獻《唐通事會所日錄》記載:從1644年前后開始到1733年前后,日本出產的黃銅被大量運到北京的造幣廠,在那里鑄造成銅錢。因此,在當時的中日貿易中,日本可以直接把銅作為硬通貨與中國的商品進行換購。如在1696—1710年間,日本每年在貿易中支付給中國的銅達到四百萬至七百萬斤。鑄幣金屬的充盈使日本的社會購買力大幅度提高,導致了日本國內物價的上升。這種現象也同樣發生在當時的歐洲,伴隨著美洲白銀的大量涌入,歐洲迎來了“價格革命”,物價飛速上漲,其中作為白銀大戶的西班牙物價更是漲了四倍。
日本雖然有著豐富的銀、銅資源,但由于當時的手工業遜色于中國,“大抵日本所需皆產自中國”,這也是其物價高的一個重要原因。十八世紀大部分中國商品在廣州和長崎的差價大約在二至三倍之間。如生鐵在廣州一點六兩一擔,到了長崎后可賣四點五兩一擔;紅糖在廣州每擔的價格為零點九兩,而運到長崎后出售則是二點五兩;蜂蠟在廣州十二兩一擔,在長崎則售價四十九兩一擔。大量的日用品都是從中國進口而來,物價自然是高于當時的清朝。
可見,豐富的銀、銅資源使日本在當時相當于擁有了“世界貨幣”的印鈔機,大量鑄幣金屬充斥市場使物價水漲船高。同時,由于當時日本國內的手工業水平有限,充裕的硬通貨使日本大量進口商品來彌補國內市場的不足,日本所需的生絲、瓷器、砂糖、書籍和中藥等產品都是從中國進口而來,而這些產品在日本都是以高于清朝國內二至三倍的價格出售。這些就是清朝時日本物價遠超中國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