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溪， 月光潑下來的聲響

石 囡

1 被春風一樣的火焰觸摸過的， 是你鼻尖的痣么？ 還是說， 被你燃燒過的冰冷， 注定成為最耀眼的無色？

最初的聲音是風， 最初的風是洪荒： 一塊堅硬如鐵的虛空，一片驚訝的月光， 以及月光潑下來的聲響。

欸乃一聲， 這是槳影里沉默的村莊， 這是一支古笛中剛剛出生的神溪。 蓮花不必全開， 一半就好； 剩下的一半， 給詩經里遺世的舞者。 且慢， 請不要踏碎星光， 不要回眸。 一低頭間， 天地又高了一分； 一回眸間， 歲月又長了一截。

且慢， 請井水邊的石磨停下來， 請年月放下鋤頭， 眾神停止擊壤， 請群山危坐， 為一位女子賦予姓名。

律呂， 律呂， 她的名字里含著五劫時空。 宮音渾濁， 正天地初分； 商音迷離， 一條河正爬下山谷， 輕聲喘息； 而角音浩蕩，生生不息間蒲草黃過， 人間換過； 徵音羽音將一個人的靈魂穿透，刻下板橋人跡， 一扇石門， 一聲啼哭。

但眾神的詞匯遠遠不夠。 生命肥沃， 大地遠遠不夠。 淚水太清， 美麗遠遠不夠。

2 沒有人能夠最先到達。 這是永安的神溪， 安放在獵戶座的旋臂， 旋臂上綠了億年的星球， 星球上睡了億年的山。 山的腳趾上， 愛神流過淚的地方。

時光是一塊舊布， 披在叫神溪的村莊， 在永恒的恒山腳下安臥。 撕開來就會淌出水啊， 也淌出七弦琴， 繞滿時光的柔。

這不是一個人的故園。 史冊空著， 所以， 人類才來來往往。山谷空著， 所以， 禪音輪回， 在魏碑里不斷睡去和醒來。

永安鎮。 神溪村。 恒山腳下的一條幾案， 將人世間的光陰供奉。 一座叫永安的寺廟， 能安放多少不能安放的往事？

3 我有一壺酒， 想借神溪山月交給李白。 山骨嶙峋， 人骨亦嶙峋， 他揚著須， 仗著劍， 寫下兩個字： 壯觀。 他背著酒囊， 騎著青牛， 氣喘吁吁， 又躍入神溪， 濺起詩韻三千丈。

我有一萬件犧尊， 想借鳳凰山的孤石， 拿給有著兩個瞳仁的舜帝看看。 想告訴他， 未來是新鮮的， 新鮮著的， 還有來自嘎仙洞的神獸。

這是拓跋氏建筑宮殿用過的石頭； 這是1500 年后的另一種鄉愁。 這鄉愁不是車馬疲倦、 古官道。 這鄉愁不是南征北戰， 帝王恩怨。 這鄉愁， 由一個村莊的炊煙構成， 濃烈的煙， 聞一口就能醉倒。

4 想起1500 年前的那一場相遇。 一個著紫袍的樂官， 如何邂逅一個白衣的女子？ 那時， 她正從蒲草間走過， 一路蓮花， 向著她的歌聲而開。

“律呂律呂， 神泉無語， 潺潺一曲， 蒲荷無意……” 一節一節的清音， 和著一節一節的蛙鳴。 而此時， 我正坐在北斗之下，看一場醞釀了1500 年的民俗。 而此時， 夜色被分成兩半： 一半在北魏， 把神祇刻進石頭； 一半在今夜， 撿拾燒了一半的情書。

我就是那一個丟失了樂稿的樂官， 我也丟了我的白馬和詩筆，我被溫柔的月色所傷， 傷口成為生命的漏洞， 必須用更為傷感的歌聲來填補。

什么聲音才能讓我們在黑夜里相遇？ 那一定是靈魂， 被澆鑄成鐘的聲音。

5最重的水， 可否由火構成——像落日那樣深沉， 像烈日那樣絕望而熱烈地燃燒？ 或者像旱季里的祈雨者會渴望閃電？ 像最弱的女子身體里刮出的暴風？

向天而嘯的祈禱者， 踩著音樂的余韻。 如果鳳凰山不曾因饑渴而彎腰， 那么， 有誰能用一把鐮刀， 將天地裁為三截？ 一截澆鑄編鐘， 一截澆鑄酒樽； 剩下的一截是熊熊爐火， 將歷史舉在空中， 而下面是彎腰播種的萬民。

很多年以后， 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不再習慣用淚水來敘事。但是神溪， 你說， 我們先不談火的事情， 我想借你的神祠一問：要多少涓涓或磅礴的淚水， 才能澆灌你這一方濕地？

6 渾河在此歇了一程， 加了一盞酒， 帶上雨季的豐饒， 沖向桑干。很多年以后， 永安寺的鐘聲， 仍像竹筏一樣漂流在永定河沿岸。

這就是文明的流速。 它最初起源于一次封禪、 一次朝拜。 帶上高原先民們的祝禱， 帶上牧野里的歌聲， 帶上草原和高山， 貴族和平民， 泥沙俱下。 帶上古老的記憶， 在天地玄黃之間， 被歷史攪拌， 駐足為一個盛世的感嘆號。

當一切沉淀下來， 記憶是一汪溪水， 總在月夜照徹古今。

7 你說， 是不是每一個王朝都有一個女子， 在為銅而生， 為銅而死， 用水做的身體， 為一個時代打鐵？

神溪村， 這古老而遲緩的村莊， 還要用很長時間才能想明白一件事情： 因為母性， 人類才有歷史。

甚至此時， 每一朵清晨都在露珠上綻放， 就像綻放一種思想。

一個女子在古鐘的音階上定格， 手持十二種光陰。 她憂郁時牧草瘋長， 高過了牛羊； 她微笑時， 星野廣闊， 一千個北方漢子， 手持鐵板， 唱 “律呂律呂” 的另一種婉約。

她收獲著音樂園地里的貧窮， 在大地的傷口上種下錦瑟， 種下管弦與風笛。

她順手扯下云岡石壁上的伎樂， 讓它們繚繞在神溪山澗； 她將黃鐘大呂揉碎， 塞進灶膛， 讓雞聲、 茅店、 蟬鳴與深巷， 恬然成人間另一種交響。

最后， 她從懷中掏出一縷明月， 用來裝飾你此刻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