伎樂：被秋風吹亂的伏筆

彭志強

舞伎

她抬左腳，讓風先吹過去。

你亮右腿，把風又叫回來。

她比執(zhí)著還要執(zhí)著。擰。

你和對面的她對立。干。

酒杯邀來的明月，她一飲而散。

騎虎難下的將軍，你拆臺走人。

和塵對舞，直到沉默結冰。

和光跳舞，直到歡喜腐爛。

名垂千古，那是皇帝的事。

穿著可愛，哪怕領舞一個時辰也是妙事。

唱川劇的人，甩得出水袖，唱不出綠腰。

你用云手證明云環(huán)不是云，廣袖藏玉肌。

在敦煌，她讓青山走進中國畫。

在永陵，你讓高髻高懸于石壁。

舞步，曲子，眼神，都是有想法的聲音。

只是全被泥土埋葬。

收集這些聲音的頑石因嚴重缺水而失聲。

你的遺言：我只是住在石頭里的啞巴。

琵琶伎

歡樂被淤泥淹沒。

表情被秋風剝落。

你，橫抱琵琶

攏，捻，抹，挑……

這些引領一個朝代的手影

最后是王衍彈指即破的夢。

螺髻，云肩，彩衣，羅裙

在永陵石棺之上

偶爾會跟著我的幻想紛飛

潛入潯陽江頭那個傍晚，和白居易

細數(shù)，大珠小珠掉落玉盤的女子

易容，或轉世投胎成不遮面的你。

至今看得見一只手按住了得意，

另一只手在泥水中忘形。

只是沒有夕陽，替你完成黃昏。

后來點亮的燈，反而點亮了頹廢。

扶柱，按弦，撥彈春宵的你還在

惆悵《霓裳羽衣曲》已失傳千年。

如果時間是一把可以回卷的長尺

我想回卷到音樂自由的刻度

著唐裝，吟唐詩，讓你重返榮光。

如果非要大醉才能讓體內(nèi)的水倒流

我想灌醉天下人

讓所有的水回響，讓你海闊天空。

彈箏伎

不是雙眸。雙眼皮才是一把剪刀。

曲子里的秋水正是它剪斷的皇城。

一滴滴相思，匯聚于她

剝蔥的手。

把白居易的恨送入弦中，

十根手指再也不能移走

秦箏上的千古愁。

茶，因熱而涼。屋，滿了又空。

落葉沒有返回樹枝之前，

落音只能用來填補寂寞。

十三弦，每根弦都緊繃于眉頭。

她，仿佛在喝藥，又像在喝斥

一縷縷苦澀糾纏的氣流。

這個秋天，有人在酒后失蹤。

有人在聽古箏曲，驅寒散熱。

石頭渴死的陳詞濫調(diào)。她說

唯有月光可以重孵一曲清音。

在永陵棺床按停喧囂這個彈箏伎

不再討論江山，和馬蹄印

被秋風吹亂的伏筆。

吹笙伎

把鳳鳥的翅翼收攏，成笙

不只是曹操好這一口禮遇

前蜀皇帝王建和他的兒子王衍也愛

在晚秋點火取暖，炙烤笙的寂寞

用聲音吹出花團

用指紋織出錦簇

尤其是落日余暉

把一條護城河鋪成后宮以后

從笙里跑出的歌，與詞

處處可見半江瑟瑟半江紅

金板之上夜夜是三千佳麗金口玉言

里應外合滿城芙蓉花香擋不住的歡

暗夜只是一人鼓起的腮幫子

千里之內(nèi)卻無人不照此效仿

一個將別人之軍的將軍入蜀稱王

繞不開我的繞指柔

剝落的美人笑

與英雄淚

石頭里住著的王被不明的鳳鳥囚禁

今天的明月已無法照亮他的錦繡夢

浮雕上坐著吹笙的我從容

只需輕輕一吹

就可以吹醒一個音樂古都

盛大的喧然

銅鈸伎

供養(yǎng)信仰。不需要一千銅鈸

同時撞擊

擁擠在同一個廟里的不安。

烏云早已崩潰成雨。

游魚只是暫時失明。

敲木魚，打銅鈸，都清除不了

太多人內(nèi)心的淤泥。

大王叫我來蜀宮，助興，安撫

一個人血管里躁動的千軍萬馬

兩片銅鈸足以

嘹亮慈悲之心。必須下深水

撈出絲綢走過的路。

我用芙蓉花開的聲音鳴響的銅

與人去鳥散的蹤跡，才不至于

背道而馳。

酒杯喝醉的酒，硬了肝臟

長蛇蛻掉的皮，厚了執(zhí)念

當它們被我用銅鈸擊打

為同一種暗器

石頭上的風痛了一千一百年，

我生的銹便痛了一千一百年。

吹笛伎

帶一支竹笛去永陵，我的心

突然一陣急速跳動

石棺再也關不住吹笛伎的悠揚笛聲

王維，王昌齡，李白，杜甫，還有花蕊夫人

紛紛聞聲趕來

指認各自的短暫人生

和尸體橫躺的姿勢一樣

所有的笛，都要橫著吹

腳下的草，才會搖出不同時代的悲音

可我并不想收拾

這些詩人一地狼藉的盛名

以及他們破碎在詩詞中的命運

身后每一座高樓都在折疊過去的時光

把衣服穿舊的悲歡離合深埋于地下

即使散落在永陵的草，全是斷腸草

我也不想再說破衷腸

畢竟給前蜀皇帝王建吹過耳邊風的女人

也給后宮填滿一摞宮詞，供給后人

這個手指靈動的吹笛伎

曾經(jīng)按停整個蜀國的歡笑聲

她的使命

她的手法

她的沉默

不只是一千一百年，就能散去的胎記

吹葉伎

銜葉一嘯。滿城銀杏樹紛紛放下屠刀。

躺在紙上的字，突然站立起來，

異常陡峭。

鎖在深宮的寂寞，一一落下來。

很快被聞聲趕來的馬蹄，踏破，搗碎。

一地繁華，從此被碎石拆分。

石棺之上又裂開新生的靈魂。

在永陵，前蜀皇帝王建的江山早已崩塌。

這一次穿堂而過的秋風，只能吹向虛空。

她的唇語，要用嘰嘰喳喳的鳥語解釋

不明來路。

要是停不下來，就讓天空也長滿雀斑。

我站在楊柳枝下，白居易的詩歌旁邊。

一個下午，竟然沒有一個可靠的古音，

從嘴唇調(diào)出來。

我的不安，是微弱的光構成的吹葉伎

被暗室冰凍的口哨，

越來越模糊的表情。

吹簫伎

在永陵，用秋風辨色，聲音會亮出顏色

面前這個負責傳神的吹簫伎

之所以底氣十足

就因為十根竹管傳出的鏘鏘聲

色黃，有時像牙齒反復撕咬新疆

那條比絲綢之路的絲還勁道的馕

有時像童年的舌頭，饑餓分泌的糖水

若虛若幻，卻又實在

是口含艱辛

那得意的黃，既是麻婆豆腐剛出鍋的模樣

也是成都金堂一帶石頭的皮膚，反射之光

更是一度揮金如土的前蜀皇帝王建

一生最亮之色

縱使抬進墓穴棺床，處處也是黃土相認

這如歌如泣的簫聲

果真是秋風中排山倒海的竹

打斷他的骨，擊散他的血與肉、魂與魄

還黃于河

他的黃河，我的黃河

都是樂伎手中的排簫

翻滾的聲響，暢快而蒼涼

徐悲鴻畫的簫聲，盡管是單管也在作證

叢林，入夜即黑

所謂的蕭聲、氣流和飛翔都是黃色調(diào)

給人間的預警

具體在永陵，吹簫伎就是那頁枯黃之書

滿地銀杏葉則是我和秋風停下來的證詞

正鼓伎

燈籠掛滿一城枝頭，湯圓剛剛下鍋

這個在正月里沸騰的元宵，最適合

打正鼓。

宅在家里，就用勺子，或者搟面杖打

鍋，碗，瓢，盆

這些循聲而來的親戚，都會鼓舞歡欣

出門在外，就直接用手

一鼓作氣捋出流水的所有胡須

響應萬物

那曲春生……

當風的邊鼓敲響永陵，那些寂寞的墻磚

又快把春天搬走一半。

石頭上的正鼓伎看似偃旗息鼓，

其實暖如故人。

一千一百年雷鳴一閃而過

一小粒雨水的骨頭最難忘

時間追打時間

那個上氣不接下氣的鼓點

和鼓伎

把風拉直。用繩子

把瘋狂的馬鳴拴緊

綁在樹樁。

在心里打鼓的人

重新選擇的安靜

不是和鼓的休止符。

你眼高，我手低。

你眉毛輕，我疑心重。

你哭城墻，我笑城墻不會哭。

我唱這樣的反調(diào)

無非是因為和鼓，習慣在正鼓旁邊

吹枕邊風，敲耳邊鼓。

從和鼓兩面取走

屬于自己的歡樂，太容易了。

難的是把一生緊繃的苦

都蒙在鼓里。

齊鼓伎

永陵路邊，有人在打退堂鼓

用帶著咸味的鼓聲

送另一個人去那個叫永遠的地方

一生起伏的事，需要最后的一槌定音

手起杖落在鼓面

才能終結他留給人世的舊賬

在永陵石棺，齊鼓伎也是這樣

給前蜀皇帝王建送終

只是她打出的聲聲慢，被時間凝固

無數(shù)人提著希望趕來

就想抱緊這種鼓聲，爭個雌雄

論個黑白，哪怕握著失望返空

鼓面，人面，手面，處處是秋風

割破的傷口

用再多的詩句去縫補也于事無補

與我共飲千杯失意的人

大多腰纏萬貫冤屈，又懶得擊鼓鳴冤

因為旗鼓相當難以重整

面對永陵這個壽終正寢的齊鼓伎

我從心里打出的鼓點，一直零落不齊

因為她執(zhí)杖擊打鼓面

這個瞬間，像只尖嘴大鳥

叼走盛唐最后的古音

和我寄存在靜脈血管里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