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森林書屋外的那個電話亭里,一個衣著華麗高雅,卻頭發凌亂的女人久久地將聽話筒握在手中,一動不動,唯獨彎曲的電話線懸在空中抖個不停。沒人知道她的那通電話是撥向何處。就在她似要站成一座雕像的時候,只見她側了下身體,滿目慌張失措地抬眼向外面看了去。渙散的目光一點點聚焦,她看到一座經由法律、規則、秩序組合而成的城市——遠處是一座座水泥鋼筋搭建的鱗次櫛比的樓房,更近一點是框架結構繁復蜿蜒、然而從不糾纏錯雜的立交橋,在她左前方有一個十字路口,能看到好幾個紅綠燈和攝像頭,在她右前方,是一個肢體殘缺的老乞丐,正被人領著帶回去……她腦中一閃而過一個困惑,這么一個講究規則的城市,就連乞丐都有自己的組織,怎么她……她的瞳孔恐懼地收縮著,這時她看到被摩天大樓遮擋了一半的日光下,一只色彩絢麗的風箏飛過城市上空……
她走出來,如朽木一般。她的大腦仿佛停止了運轉,眼睛空洞無著,只跟隨風箏的軌跡機械地轉動了幾下。她紅色的嘴唇微微張著,動了動,終是連輕微的呢喃都未發出。她像失了魂般走在路上,高跟鞋掉了一只也沒有發覺,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隨后,她看了看身邊攢動的人群,一時間想不清大街上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就這樣,她漫無目的地晃蕩著,不知道該走向哪里。
十里長街,華燈初上,這個城市的天空永遠黑不下來。她看到路邊一對正在爭吵的年輕情侶,女孩在大聲質問,男孩低聲下氣不停道歉。喔,他們提醒她了,她要回家,她要質問那個在婚禮上對她海誓山盟的男人,怎么就背叛他們的婚姻,背叛他們彼此的信任了呢?對,她要去問他。
抱定主意后,她像一只無頭蒼蠅,只一個勁的往前沖。等她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才猛然頓住腳步,喔,她這是在哪里喲。有一瞬間,她恍覺時光倒流,回到她剛來這城市讀大學的第一年。她站在路邊,對著出租車不停揮手。此時,她看上去實在太落魄啦,很多車直接從她身邊一駛而過。她不知道在路邊揮了多少次手,才終于有車在她身邊停下。司機伸出頭打量她,她疑惑不已,也將自己從上到下看了看。“哦,我的鞋子呢,我還有一只鞋去哪了?”看著自己裸露在外布滿污痕的腳背,她的臉擰作一團。你沒帶錢?司機看她此番模樣,語氣不善地問道。她抬起頭疑惑地看了看司機,又垂下頭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她這才反應過來,她的錢包早就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了。司機看她那樣就知道沒錢,嘴里罵咧著什么就走了。她還想著她遺落的包,包的內夾有一張他們的結婚照片,還有一枚閃閃發亮的婚戒。她想起來前天去嫂子家烤面包,便將戒指摘下來放在包里,之后忘記戴上了。那包呢,包落在什么地方了?她開始回想,腦子一片混亂,她覺得腦袋像是要炸開了一樣。她抱著頭一臉痛苦地蹲到地上,身體被籠罩在一片巨大的樹影里,沒有誰注意到她。
她抬眼向前面看去,其實她并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只是讓腦袋放松下來,她的頭太痛了。她需要鎮定一下。她看到對面路燈下一個正在打電話的男人,燈火搖曳中她只覺得他身形清瘦。喔,她想起來了,她的包是被她遺落在電話亭里了。她記得她想打電話來著,但沒找著她的手機。女人苦惱地皺著眉頭,往自己身上摸了一遍,盡管她的衣服上下沒有一個口袋。她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嘴里喃喃道,奇怪,我的手機去哪里了呢?她緊閉起眼睛,一手揉著太陽穴,想起來了,啊,原來是被她扔進湖里去了。她想起一個女人忽然找到她,莫名其妙地和她說自己懷孕了,懷的還是她丈夫的孩子,說著就將一份證實自己懷孕的孕檢報告放到她面前,眼睛決絕而挑釁地看著她。她沒拿起來看,只當那女人是個瘋子,在瘋言瘋語。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嘛,她丈夫愛她,待她好,她是知道的。還有她壓根不認識那女人,她才不會上那女人的當,那女的休想挑撥她和丈夫的感情。她記得當時她氣極了,一點也不想搭理那個瘋女人,抓起桌上的包就離開。并在短短十幾秒內,替丈夫做了各種的辯論。
可她才走出去,手機就提示進入一條信息,她煩躁地點開來看,是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男女親昵地挨在一起,笑容燦爛。她慌了,將照片放大來看,可任憑她怎么看,照片上的男人,依然是她百般信任的丈夫!她只覺呼吸不暢,胸口劇烈起伏,喉頭像被什么東西鉗住,鼻子發酸,頭暈目眩。她踉蹌幾步,險些跌倒,費力眨了好幾下眼睛,才終于直起腰來。手機鈴聲歡快響起,半晌之后,她帶著恐懼,費力地朝屏幕看去,是丈夫打來的。她顫抖著手指接聽,不知道接下來等待她的命運將是如何。幾秒鐘后,她揚起手機扔進湖里。
恐懼和憤恨再一次緊緊地鉗著她,她像是不堪承受身體難忍的疼痛,捂住胸口兀自坐到地上,忽的就笑開了,笑著笑著就哭了……
“嘿!你沒事吧?”她抬起眼來,看向在她面前彎下腰的男人,是剛剛站在她對面打電話的那個男人。
兩個多月后,這個男人就坐在我的院子里,喝著我給他泡的一盞茉莉花茶。他的名字叫善生。坐在他對面的我,將所有過往一一拋在繁華城市,拋在市中心的公寓樓里,拋在我此生最落魄的大街上,內心安寧。
我的名字叫如真。午后的陽光暖融融的,幾只燕子鳴叫著出入巢穴,風中柳條枝干輕輕搖擺,能嗅聞到蘭花的清香和青草的氣息,橘色小貓在籬笆旁睡覺。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來到遠川過著這般清凈無為的生活,一如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離婚。他站起身來,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細邊框金絲眼鏡,語調平緩地說:“我幫你搭個花架子。”
看著他站在腳手架上的身影,一如兩月前那般清瘦,我不禁想起那天晚上,他彎下腰來詢問我是否有事。他穿著和那天一樣的襯衣,白色棉麻布料,已經有些陳舊。那天他幫我攔下一輛出租車,并替我付了車錢。透過后視鏡,我看著他單薄然而筆挺的身影落在后面,越來越遠,直至不見。我在心里對他說謝謝,我真誠地感謝他。回到家后,一場惡戰無可避免地爆發。
看到她如此狼狽模樣,丈夫忙跑過來,關心問候,卻對今天發生的事閉口不提。任憑她如何壓抑內心的暴怒,然而他的虛偽,讓她覺得惡心。
“今天來找我的女人,她懷孕了,是你的孩子。這事是真的嗎?”她看著眼前的男人,強壓住內心即將噴發出來的怒火,盡量使聲音聽起來平靜。他怎么能做出那種事后,回到家依然保持他好丈夫的角色?!他在她面前痛苦地低下頭去。而他的沉默,無疑給了她最堅定的回答。
“離婚吧。”默了半晌后,她聽到她喉頭里發出一聲平靜的聲音。他猛然抬起頭,臉上帶著恐慌,他在害怕。可她想不通他為什么會害怕。這么多年來,她第一次看不懂他。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無力的哀傷,她別過頭不去看他。
“我不和你離婚,我不想和你離婚!”
“呵……呵呵……”女人嗤笑起來,“那么那個女人,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你打算怎么辦?”
他望著她,嘴唇動了動,然后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無力地垂下頭去。他說,“我不知道。”
她故意說狠話激怒他,帶著尖銳的力量,勢必使他面對自己真實的內在。她帶著強勁的恨意,要讓他看到自己內里的軟弱。她清楚,不管男人對她還有沒有感情,如果她不說,那男人此生都不會有勇氣和她說出離婚的,就如他背叛了她那么久,依然不敢放棄偽裝一個好丈夫的角色。這就是他。
此刻,她不是慘遭背叛而虛弱的妻子,而是帶著巨大恨意想要毀滅對方的女人。她成功了,她準確無誤地刺在男人掩藏完好的死穴上。她說的每一句話,無不在召示著他無非是個虛偽、懦弱、優柔寡斷的男人。
他被她激怒,憤怒指責她竟如此尖銳,咄咄逼人。他們像每一個遭遇背叛后的家庭一般,維護自己的立場,厲聲指責對方的過錯。公寓里傳出各種極具戲劇性的聲音。
她哭泣尖叫的聲音,以及丈夫憤怒咒罵的聲音,還有椅子被拉倒的聲音,還有玻璃摔碎的聲音……
他憤怒至極,喪失理智,開始用手掌摑她。她逃竄,被他從后面揪住頭發,用力掌摑,嘴角溢出血絲。她瞪著眼看著面前的這個男人,眼里濃烈的憤恨使她失去往日尊貴優雅的氣質。她笑起來,嘴角帶著嘲諷。他憤怒地揚起手,在看到她眼中的譏笑后猛然頓住。她在告訴他,看吧,這才是真實的你,被人揭穿弱點而暴怒不已的你,你無非是個懦弱的男人。
他頹唐地蹲到地上,雙手抱住腦袋。她躺在地上,虛弱無力。瘋狂的情緒爆發和劇烈的爭吵,耗光了他們的氣力和身體里的能量,他們安靜下來。他不是曾經溫和穩重的那個男人,她也不是往日優雅端莊的女人。公寓里死一般寂靜,只聽得到他們喘著粗氣的聲音。
許久之后,他清醒過來,輕輕抱起地上虛弱的她,開始哭泣,不停道歉,乞求原諒。但她知道,他們之間已絕無可能。她眼里揉不得沙子。她對愛情,對婚姻自有她自己的一套原則:忠誠,是她的底線。
兩天后,他們坐在民政局外面的一家咖啡屋里,對著桌上的兩個紅色小本本,相顧無言。此時的倆人,沒有暴戾的怨恨,只是對眼下的結局,做出承擔順受。
“之前也是這個位置,我們在這里吃一塊巧克力蛋糕,拿著剛領的結婚證傻樂個不停。”男人拿起一個紅色小本,摩擦了下外殼,接著說,“今天再來,不過是金色字體變成了銀色,我們卻……”男人閉口,不再說下去。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里,她看著窗外的人群,知道他們現在還能心平氣和地坐在這里,坐在彼此對面,不過是為了給這段八年的婚姻,留下最后的體面。
“我還是想知道,為哪樣?你這樣對我。”她不禁問道。他沉默了很久,嘴唇翕動了好幾下,才說:“我們倆的問題,早就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她不解地看著他。
他說:“你知道我是爸媽的獨生子,一直以來我啥要求他們都滿足我。可自打和你結婚,每次吵架你從來不肯低一次頭,久了我都覺得自己不是個男人。”他繼續說著:“你知道,爸媽一直希望我們有一個孩子,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我也想自己哪天能做爸爸,可你要做丁克,那么多年從沒變過。我以前也試探過你,可每次我一提起這事,你就給搪塞過去,后來我懶得再提。說出來你都不信,我從來沒想著要和你離婚,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做下那些荒唐事……”
走出來時,她看著前方,聲音有些發顫地說:“你從來沒有認真和我說過……你喜歡孩子。”他側轉頭看著她,神色哀傷。這時他們看到一只斷了線的絢麗風箏,徐徐地飛過城市上空……
一個月后,她前往遠川支教,一個遠離繁華城市的偏遠地區,以試圖清掃內心黑暗能量。來到遠川的第一個月,她盡力使自己適應山谷帶來的不適應。開始種很多花,養貓,閱讀,學習知識。在生活上,試圖擺脫在城市中養成的習慣。
善生從腳手架上下來,去到自來水管旁,擰開水龍頭洗干凈手。他知道我是來自城市的女子,如今孤身來到遠處川支教,實屬不易。因此,生活上有什么困難,他都盡量幫助我。他就住在我院子對面的那幢房子里。
他和我一樣,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里面種滿花和各種應季蔬菜水果。我們的院子被一塊菜地隔開,菜地中間有一條壟高的小路,通過小路,我們可以往返于兩家之間。每次過來,他都會帶上一些蔬菜,或者瓜果。一開始不好意思,后來也就隨他去了。他說他當初從城市來這支教,也有好心的鄰居或者學校老師給他送吃的,在生活上盡力給他幫助。他知道剛來會有諸多不適和艱辛。我得知他也是來這支教的老師時,已經來到這兩年了。上次在城里遇見,則是因為他去找廠家協商,希望商家能以更低的價格售賣給學校那些課桌。
“花架搭好了,你可以種葡萄、陽瓜,還是你喜歡種有藤蔓的花。”他說。
我笑起來:“種陽瓜吧,吃上自己種的瓜,也是不錯的享受。”
“行,等明天我就把瓜苗給你拿來,這幾天正好可以種瓜。”
在學校我教孩子們英文和音樂。他們很乖巧,上課從不調皮搗蛋,不說話,一個個睜著雙懵懂茫然的眼睛看著我。我內心納罕,總覺得這不是他們這個年齡該有的活潑與朝氣。
天氣好的時候,我會帶著他們去山坡上,教他們認識植物,觀察葉子和花瓣皮肉上的紋路,感受植物在明暗光線下所變化的色澤,辨別它們散發出的不同的氣味。我們也觀察昆蟲,觀察天上變幻的云朵。以此,訓練他們在司空見慣的景物里捕捉不易察覺的美。
善生尋到我,和我坐在斜斜的草坡上,看前面一片綠油油的稻田。
他笑起來,爽朗地說:“我就知道,天氣那么好,你會帶著孩子們來山坡上。”
我莞爾一笑:“我觀察了一陣,發現孩子們缺乏獨立的思考和識見。帶他們出來,讓他們自己去觀察辨別事物,開啟他們獲得獨特美感的能力……我想這能讓他們獲得自信,讓他們根據自己的判斷,說出內心的想法,表達自己。生長在山里的孩子,大山阻斷了他們看外界的視線,如果對他們的思維進行激活,能從平常之物上看出獨特的東西。這會成為他們的一項技能。”
“和孩子們相處的這短短時間里,你摸索出自己的一套教育法則。如真,你有做老師的天分。”
大山的阻隔,教育的落后,也讓我們這些來支教的老師,擁有更大限度的執教自由。或許,這不得不說是這里人們對老師的敬重與信任,也有對知識的渴望。
我不再說話。我看到剛剛還并連在一起的兩團絮狀白云,如今已慢慢飄開,不知道接下來會飄到哪里,天空是這樣的大。而這,竟引得我內心一陣傷感。
“善生,你知道山里哪里有寺院嗎?”
善生看著我,眼神平靜深邃,他沒著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如真,別慌,一切需要時間。”
他是睿智的男人,能細心地體悟到別人內心的真實需要。我想他猜到了一些什么。“我知道。善生,我有我的打算。”
看出我的堅持,他緩緩說:“那我陪你走一趟,帶你認認路。山里的路不好走,樹林茂密,怕你迷路。你上完這節課我們就動身出發,時間上來得及。”
寺院在山頂上。上山的路不好走,一道道石梯蜿蜒而上。山谷被樹林覆蓋,石梯兩旁長著野草、蕨類植物、野花;石梯的縫隙里長有綠色苔蘚。善生體力好,我看得出他在故意放慢腳步等我跟上。然而,他什么都不說,只是不動聲色地對我細心關照。路上我們常有交流,不說話的時候也不會覺得尷尬,仿佛認識多年的老友。
我主動和他提起過往,從大街上他遇見我開始說起,我內心信任他。而他的一身正氣,讓我并不感到有任何羞恥。我對自己生出的想法感到略微詫異。或許離婚兩月以來,我一直想找個人傾訴,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選。一個可以不對事件做出評價,只是靜靜聽我說話的人。
快到山頂的時候,善生轉過頭對我說:“山里的人對寺院充滿敬畏,他們每月都會舉行一次寺廟集會,把大家聚在一起,磕長頭,吃齋飯,聽德高望重的住持誦經。”
“山里的人信奉神靈?”
善生輕笑起來:“也不能說他們信奉神靈,或者說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并不相信前世,也不相信來世。他們不像信教徒有他們遵循的法則。我參加過他們的集會,知道他們大多數時候去寺院,站在佛像面前,并不是乞求神靈保佑,而更多是尋求一種靜心關照。”
靜靜聽完善生的話,我們便已到寺院門口。步入寺院,聞到濃郁的香火氣味。我喜歡善生說的那些話,喜歡那句靜心關照。認為它適合現在的我。由善生帶領,我們拿著香火站到佛像面前。突如其來的莊重氛圍,讓我在面對眼前高大佛像時,有一絲絲恐慌。善生面容持重,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將頭伏于拜墊之上,寺院鐘聲適時響起,悠遠凝重,在耳邊一遍遍回響。我內心安定下來。
在山里的日子,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接近一種原始的平實。種很多花,迷迭香、梔子、佛手、大麗花、君子蘭、無盡夏,在陶瓷大甕缸里養蓮花;也種一些中草藥,學習養生,了解身體機能的生長和代謝;栽應季蔬菜瓜果,細心照料它們,給它們除草,施肥,澆水,除蟲,適時把它們吃掉,也拿一些送去給善生,把長勢最好的留下來,收集它們的種子,留到第二年栽下;參加寺院集會,與大家在莊重的環境中接受平等的施與受,和住持學習禪修。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依賴手機等電子通訊產品去和外界形成關聯,而習慣親自動手、親身實踐,去和自身的生活發生真實的粘結。所以,當善生坐在他給我搭的瓜架子下問我是否從以前的遭遇中走出來時,我這樣回答他:
“我不知道,或許有,又或許沒有。但是……我發現自己以前可能犯了一個錯誤。以前我堅決不想要孩子,我總覺得,孩子會奪去我所有的自由,我可能會身材走樣,會變丑;我必須要照顧他,要喂它吃奶,哄他睡覺;他大一點,我就得操心他的學習,等他長大成人,就要擔心他的婚事;他結婚后還不行,我還得繼續擔心他婚后家庭幸不幸福……你知道,絕大多數媽媽都是這樣做的。哦,我以前想想都覺得可怕。
“但是……來到山里,我發現事情似乎不完全像我以前想的那樣了。就好比我要吃瓜,那我就要將它栽進土里,給它澆水、施肥、等它長大,并親自將它從藤蔓上摘下來。然后這全部加起來,是一個瓜從幼苗到長成成熟果實的全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從某方面來講,它們占去了我的時間、精力,但其實我發現自己有時候也很享受這個過程,也并不覺得勉強。而且當我第一次吃上自己種的那個瓜時,那種感覺和我從菜市場或商店買回來的瓜完全不一樣。倒不是說味道不一樣……”
善生笑笑,環顧了下我開滿花的院子,然后指著我那兩盆君子蘭溫和地說:“前天夜里我釀甜米露,弄得比較晚。后來不是下大雨了嗎,我就從窗戶里看到你屋子燈忽然亮了,就看到你跑出來,冒著雨把那兩盆君子蘭抱回屋里去。其實,不只是人,花也是。我們總是會為好多事情費心,就像你的君子蘭,你因為它要放下你睡覺的時間。反過來,花呢因為你沒有被雨淋壞,它就繼續給你觀賞,給你的院子彌散花香。你要繼續養護它。養孩子也是。”
我沉默良久,回道:“你說的沒錯。也不知道我是該慶幸還是該可惜,三十多歲了才把自己活明白。你說人能有幾個三十年。以前,我甚至覺得做飯也是件特別浪費時間的事情,總想著自己應該把做飯的時間拿去做更有意義的事。可是現在回過頭去看,發現自己那么多年也沒有做了什么事情……”我忽然想起來,家里還有些玉米漿,便對善生說:“哦,你等著,我給你炸幾個玉米粑吃。前幾天我和班里學生玲玲她媽媽學的。”
等我用碟盤將一個個油炸的金黃色玉米粑端出來時,看到善生正蹲在籬笆旁拿一根狗尾巴草逗我的那只橘貓玩。橘貓被戲弄已久,有些倦倦起來,瞪著眼看著善生,時不時伸長爪子試圖去撓幾下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而善生總是不讓它得逞,橘貓便不時發出幾聲不悅的咪叫聲來。我放緩腳步,將碟子輕輕放到瓜架下的木幾上,托著下巴看著他們。看到我來,又或者是聞到食物的氣味,橘貓悶悶地叫著走過來,一躍跳到我膝蓋上,伸長脖子嗅嗅食盤,又回過頭來沖我討好的咪叫一聲。善生走過來,拿著狗尾巴草在橘貓面前晃蕩幾下,頑皮地說:“如真,別給它吃,這貓饞得很。”貓咪就像是聽懂了一樣,對著善生一聲怪叫,往我懷里又蹭了蹭,還不忘恨恨地瞪善生一眼。我調侃他,“這貓估計以后得記恨上你了。”善生扶了扶他的細邊框眼鏡,有些哭笑不得。
午后陽光暖融融的,我躺在瓜架下的搖椅上,抱著我的橘貓,看瓜葉間跳躍的陽光,然后沉沉睡去……醒來善生已離開,院子里靜悄悄的,小貓還趴在我懷里睡覺,身體打著有規律的節拍。我有一瞬間恍惚,不知道是在夢里,還是忽然想起,只是腦子里忽然浮現出多年前一次新疆的旅行,和我的前夫,也如現在一般,躺在農戶家葡萄架下的搖椅上,看陽光下晶瑩剔透的葡萄。風中大麗花輕輕搖擺著枝干,幾只燕子鳴叫著出入巢穴,我的心一片純凈安然。
每個坐在窗邊看書的夜晚,我都很慶幸自己能看到對面善生屋子里亮起的燈光,并感到安心。合上書,將書置于枕邊,有時我會問自己,如果哪天他屋子里的燈熄滅了,到時候,會怕嗎?我不知道。但我清楚的是,生活依然會繼續向前。
善生來看我,將手里的書遞到我面前,“這是你之前問起的《枕草子》,昨天聽到學校一個女老師說起,便和她借來給你看。”
善生在院子里的木椅上坐下,拿過我放在桌上的《大智度論》,翻開來看了看,而后緩緩說,“你最近在研習佛法嗎?”
將蘇茶遞到他面前,我在他對面坐下。“算不上研習,只是想通過學習關照本心,也希望對世界有不一樣的看法。以我現在的智性,還悟不得佛法禪機。”
善生提議出去走走,說天氣很好。我們邊走邊交談,和他說話,讓人覺得自在愉悅。我們走到一個大草坡,正值夏天,地上小草茂盛,踩在上面軟軟的,偶爾能看到小朵的野花長在它們之間。有孩子在放風箏,看到我和善生,欣然跑過來邀我們一起加入,并將一個風箏線軸遞到我手中。看著冉冉上升的風箏,我不禁想,世界上哪里有絕對的自由,風箏能飛,也是因為有線。人只要活著一天,就會和這世界產生千絲萬縷的粘連,或許是一個人,也可以是一朵花。但不管是什么,我們的心都會因此受累。關鍵是自己,能否與那些和自身產生聯結的事物達成和解,與自己的內心達成和解。是否能從那些事物中達到心智的成長和解脫。
“如真,來遠川的這一年多里,你變了很多。”我說。聽到善生的話,我又想起第一次和他遇見時的情景,那時的我可真是夠落魄的,“有時候我真覺得遠川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在山里的這幾年,你變了嗎?善生。”
善生思考片刻,笑道:“要說變化……我覺得我慢慢變成山谷里的人。”
說完他沉默下來,將目光投向遠處,許久之后,他笑著說:“如真,再有一個星期,我來支教的任期就算完成了。”我看到善生和暖的笑帶著哀傷轉瞬即逝。
聽完善生的話,我的心臟忽然咯噔了下。“你會離開嗎?善生。”
善生沒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如真,有時我覺得你和你的名字一樣有一種力量……其實,我挺想知道當時在電話亭里,你把電話打給了誰。”
銀色絲線忽然在風中斷裂,掙脫桎梏的風箏冉冉飛上高空,我和善生奔跑起來去追趕風箏,腦子里竟奇異地浮現出一句話——孤獨的人相逢在路上。我也終于明白,有些人陪你走一程,便已是生命中額外的獎賞,你不能要求更多。唯有珍惜。而我當時把電話打給誰了呢?我的前夫?還是我的媽媽,或者要好的朋友?又或許我最后誰都沒有打。
溫暖的風中,我嗅聞到青草的氣味和野花的馨香,一陣陣溫柔地略過鼻翼。在我們前面,金色日光從云朵里投射出萬丈光芒,一只斷了線的風箏越過山頭盤旋著飛向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