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一把，站起來

■李煥有

畛河韌性地耕耘于豫西丘陵之上，“犁溝”深深，推開巨石，帶走泥土，信心滿滿地完成著自己的使命。突然，一方堅硬的泥土砂石混合體阻礙其前行。她只好改變線路，折向它方……這方混合體，遠遠望去，似蒼鷹之唇，故名“鷹嘴山”。

小浪底大壩聚河成湖，清清水面依偎蒼鷹之唇。明鏡之上，鷹唇健碩、蒼勁，吸引著無數人在“鏡”前駐足、遐思……

“鷹嘴”之上，“羽毛”蒼翠，花香氤氳，民居錯落，王村百姓忙碌在田間、道旁，用汗水和智慧裝點著各自的生活。我走進王村，一片暖暖的情舒服著我的身，激動著我的心……

一

“媒婆，媒婆，只為吃喝”，“千里做官，只為吃穿”……昔日民間諺語中，“吃”和“穿”都是人們無論做官還是做事的第一目的。因為在那物質匱乏的年代，吃不飽、穿不暖，是好幾代人痛苦的生活記憶。

資料顯示，1950年，國人平均壽命僅為41歲，當時全球人均壽命則是49歲。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事實上，中國是當時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

王村黨群服務中心，臥于村子的高崗之上。似一座燈塔，引領著村民奔走在小康大道上。站在村中心前的廣場上，放眼望去，曲曲彎彎的羊腸小道，串連著缺門少窗的窯洞。窯洞里煙熏火燎的痕跡，猶如飽經風霜老漢臉上的歲月斑塊，見證著“乍暖還寒最難將息”的生活真實。落滿塵土的石磨，蹲在巴掌大的平地上，如老婆婆般訴說著昔日因饑荒而生的悲歡離合……如此的生活場景，是窮苦年代豫西大地民眾生活的縮影。

我仿佛看到了泥濘的坡道上，幾個少年背著書包，披著塑料袋子遮擋頭頂的雨水，那袋子是裝過化肥已經廢棄的，還帶著刺鼻的碳酸氫銨的味道。手腳并用地爬行，沒有雨鞋，擔心摔倒……一幅求學圖。

我仿佛看到了崎嶇的坡道上，老婆婆挑著水桶，拄著木棍，踽踽獨行，因為去晚了，井里就沒有水了；水桶吱扭，小腳蹣跚，備足人畜用水是女人們的重要工作之一，因為男人們還要出苦力、討糧食……一幅生活圖。

“紅薯湯，紅薯面，紅薯伴我過一年”，是相當長一段時間中國北方農民填飽肚子的真實寫照；“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是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中國人在穿衣方面的常規做法。改善國民的生活條件，讓國民富裕起來，一直是、尤其是改革開放之后國家的工作重心。

在上世紀，“輸血式”扶貧更多關注的是貧困縣、貧困村這樣的群體。在那個時代，國力有限。王村的貧困現象，似村頭那棵老皂角樹，多年還是老樣子。

小浪底蓄水，黃河水如珍貴的白銀回流于上游的溝溝汊汊，王村也幸福地得到水的滋潤，有了新的希望和生機。

好事成雙。在全國“滅四荒”普查中，鑒于王村“荒山、荒溝、荒坡、荒灘”的實情，在有識之士的帶領下，王村開始了鑿井植綠大寫意。

汲水上山，荒山樹成林；引水到田，田野牡丹香……1997 年動工，2015 年王村穿綠裝、綻花蕊，放花香，前后投資約6000萬。

土地流轉了，村民的收入不再看老天的臉色，低矮昏暗的村部不見了，窗明幾凈的三層黨群服務中心凝民心、聚黨力。

二

王村，樹掩映，房參差，枝條的蔥綠與院墻的鐵紅，穿插爭讓，相映成畫。萬山湖的風，吹走了芒種時節的炎熱，渾身透著清爽。核桃樹下，年近90 歲的老媽媽，坐在矮凳上，雙手不停地擺弄著剛從地里運回來的大蒜。在我的人生經驗里，我知道我遇到了有故事的人。于是，我蹲下，一邊整理著蒜辮子，一邊和老媽媽聊起歲月來。越聊老媽媽越高興，笑著說：“我們小時候，大人說將來會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吃穿不愁，還有錢花。現在看看，真是這樣了。”老媽媽滿臉笑意，那種幸福感似乎要從衣服的皺褶里掉落下來。

貧窮，中國人揮之不去的傷疤。每每想起那種疼，入骨髓，鉆心臟。由于要寫“扶貧”這個話題，我翻閱了有關國家的扶貧發展史的書籍。建國初的土地改革，農民有了土地，大多數人有了飯吃，但仍無法頓頓吃飽；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施，農村經濟得到發展，減貧效果明顯。但市場機制的引入，農戶的自然資源及人力資源存在著差異，農戶間的貧富程度出現了不均衡；1984年，國家提出了“扶貧開發”的戰略，拉開專項扶貧的序幕；十八大之后，扶貧開發進入脫貧攻堅新階段，十九大報告更加明確扶貧思路，“堅持精準扶貧、精準脫貧……做到脫真貧、真脫貧”。

王村，2014 年定為洛陽市貧困村。共有478 戶1517 人，其中建檔立卡戶116 戶380人。中色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從2015年9月起對口幫扶王村，由盧廷革擔任第一書記，組建了駐村工作隊。

在城市待久了，到鄉村去，猶如飛出籠子的小鳥，渾身輕松、舒服。在一個不算太熱的周末，我又走進了王村。由于去的次數多，鄉親都熟識了。“李教授，中午去我家吃飯吧，我剛從鎮上買回來的菜。”陳老漢提著大包小包，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路，一邊和我打著招呼。我忙上前幫著他拿東西，順口說：“買這么多東西，自己走回來的？”“哪能呀，是盧書記給我帶回來的。”我正想找盧書記聊聊扶貧的事兒呢，結果，陳老漢說：“他忙得很，把我放在村口，又去縣里了。說是去聯系進村培訓花椒種植的專家。”

陳老漢很健談，聽說我要了解駐村工作隊的情況，可有話說了。于是，他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

建檔立卡戶陳狗不幸患上了淋巴癌。從2018 年春節開始臥床不起，身邊只有妻子。看病買藥就成了一個現實問題。哭聲常常從屋里傳出，偶爾在門口看到他老婆，憂愁可以從眉毛上擰出水來。駐村工作隊聞訊去了他家。他老婆說：“買藥成了老大難。他不吃藥疼得床上打滾，去買藥吧，家里又離不開人。”從此，駐村隊員就成了義務采購員。

這時候，我身邊的老鄉越聚越多。這個說：“盧書記的私家車都成公交車了，村里人去鎮上，他都讓大家蹭。”那個說：“貧困戶牛宏衛的150 元養老保險，還是駐村隊員董炳欣替他繳的呢！”

村民們逐漸散去，一直插不上嘴的扶貧專干陳三娃又給我講了一個“駐村書記急馳駕車，搶救病危群眾到醫院”的故事：2018年11月15日下午，王村南溝生產組非建檔立卡群眾柴云枝突發腦溢血，暈倒在地。鄰居發現后，立即打電話尋找車輛，雖然聯系了好幾個，但都不能馬上到場。駐村書記盧廷革聽說后，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開車急速趕到現場，將其送到鎮衛生院。寒風呼呼，暮色四合，盧書記焦急地在急診室外踱著步子。“情況緊急，需要轉院到縣城。”醫生斬定的聲音在走廊里回蕩。盧書記二話沒說，載著病人，車燈撕開夜幕，加速向新安縣人民醫院奔去。由于護送及時，柴云枝沒有落下后遺癥，她逢人便說：“要不是盧書記，我早就癱瘓在床上了。”

當我見到盧廷革書記，想更全面地了解扶貧事跡的時候，他連連擺手：“黨的扶貧政策好，我們的工作還在路上。”

經過幫扶單位、幫扶人、駐村工作隊、村雙委及廣大貧困戶的共同努力，全村于2018年實現整體脫貧。截至2019年11月，已實現脫貧113 戶376 人，貧困發生率由25.16%下降至0.26%（全國的貧困發生率為1.7%），全面完成了貧困村摘帽、貧困戶退出的脫貧攻堅任務。

三

在習近平總書記的扶貧論述中，“堅持群眾主體，激發內生動力”是其重要思想之一。扶貧先“扶志”，貧困人員一旦有了脫貧動力，“真脫貧”自然成為現實。

中午時分，我們走進了建檔立卡戶呂老漢的院子。他剛從外邊回來，汗水浸濕的上衣還沒有顧上脫下，正在水池邊洗去臉上的汗水。趁他回房間換衣服的空當，我用眼光搜尋著貧困的元素。沒有看到“卷我屋上三重茅”的住房，看到的是渾磚到頂的院墻和門樓，看到的是磚混結構房屋頂上搭起的寬敞涼棚。當我們走進房間，主人招呼我們坐在不算舊的沙發上，飯碗盛的茶水放在我們面前的茶幾上。

呂老漢略顯木訥，話不多，妻子卻大大方方，得體地和我們聊著天。“現在的政策真好，我們的房子漏雨，組織幫助我們加蓋了涼棚，不光擋住了雨水，還給我們增大了存放東西的空間。”婦女的臉上透著滿足。

當問起進門看到老漢“一身汗”的緣由時，他打開了話匣子：“禁漁期剛過，我在河邊幫一家公司曬魚。每天早上5 點出發，船上卸貨。然后是一袋子一袋子地扛到廣場上，攤開……忙活到12點。”

烈日下，消瘦的老漢，戴著草帽，手握木锨，在大片的曬魚場上來回走動，地上的“魚田”在木锨的晃動中，如剛翻過的土地，泛著銀光。老漢臉上的汗珠流下臉頰，滴在銀光閃閃的地面上。老漢沒有怨言，沒有叫苦，而是欣慰地盤算著當天能獲得的工錢……

“扶一把，站起來”，是多地扶貧精神的概況。呂老漢雖然腿腳有病，但用力“站起來”的行為，也為脫貧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呂老漢不僅在附近打零工，還乘著產業扶貧的春風，去年種植花椒樹3.86畝，明年有望掛果。三年后達到豐產，每畝將收益5000元以上。

從“貧困戶精準扶貧明白卡”上看到，呂老漢家庭收入逐年增加，2019 年人均達到5824.7元，今年的第一季度，雖然全國遭遇嚴重的疫情，但收入仍有1898.1元。

我們一行人穿街走巷，又來到貧困戶韓老漢的家門口。隨行的老鄉大聲喊著韓老漢，半天不見回應。莫非是在午休？我的內心生出打擾到人家的歉意。好大一會兒，才聽到從街對面傳來的應聲。然后看到一位老漢慌慌張張地走過來，手在衣服上抹了幾下，才伸出手和我們握手。“大中午你在忙啥呢？還以為你在家睡覺呢。”“莊稼人，哪里有晌午睡覺的。”原來他正給牛添草料呢。說話間，“咩——咩——”的羊叫聲又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到了旁邊的羊圈里。他家妻子有病，女兒上中學，只有他一個勞動力。早上天不亮，趕著羊群到荒坡上放羊。羊在吃草，他則蹲下身子，手握鐮刀，“刺啦刺啦”地割草，為圈里的牛兒準備草料。八點回家，吃飯后又要忙活地里的農活。每天的工作，如墻上的鐘表一般，固定地切分幾段，日不錯影……我故意問：“你是貧困戶，國家也有兜底政策，你為啥還這么拼？”他的頭抬了起來，眼睛也有了亮光，然后說：“我也應該用行動感恩呀，不能坐等政府救濟，還愿意給村民辦點事。”隨行村干部說，他是村民小組組長。他2018年已經脫貧，現在養羊20多只，養牛2頭，種植花椒樹6.83畝……

四

我每到一地，喜歡翻閱當地家族的家譜。王村，陳姓是大族。《陳氏宗譜》上，諸多人名的后面，都有簡短的“德行”敘述。掩卷多日，清光緒年間人陳明英的善行還時時在心里回味。陳明英，當地的紳士，方正敦厚。1880 年大旱，他設粥棚，幫鄉親填飽肚子；他散銀兩，幫鄉鄰遠走他鄉。有一天，一位鄰居趁著夜色，潛入他家偷糧食，剛好被家人發現。村保長一邊罵著賊人不感念陳先生的恩德，一邊差人欲送官府。陳先生急忙拉著保長的手解釋說：“我沒有丟什么物品，鄉間百姓哪有不犯小錯的？”

古人說，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我行走在綠樹成蔭的鷹嘴山上，腦子里品味著王村的“傳家”“繼世”之方。湖面上，一陣微風吹過，樹枝搖曳，船帆晃動，好一幅鷹嘴山居圖！“風行水上”，不正是《易經》中的“中孚”卦象嗎！

“中孚”有三德：內虛而外實，在內虛懷若谷，在外實講誠信；象征正直而堅守中正之道；不起爭執，不爭長短。陳明英，見“盜”不咎，遵守的是“中孚”之德。在扶貧道路上，駐村工作隊，不等不靠的呂老漢、韓老漢，不也是秉承其德嗎！

風行水上，德存人心，我想久居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