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本道在散文創作領域孜孜以求,筆耕不輟數十載,名篇佳作,散見諸報,薈聚成集。前期醉心山水,近作鐘情草木,所變者在題材對象,恒常者乃自然精神,遠近之作持續致力于遵循散文本道,近作筆墨愈趨凝練雅潔,文思愈發質樸天成,形成了“本道文章老更成”的藝術特點。其中,別具一格的草木篇章融知識性、文化性、人情性、趣味性渾然一體,提供了渴望分享與交流的生命中那些體己的草木經驗。因此,與煞有介事地闡釋相比,王本道的散文更適合閱讀與品賞。它能讓人置身于自然草木環繞的蔥蘢有情的境界,在對草木的觀照中,獲得自身的鏡像。人情草木心款款相通,人對草木感同身受,是一種對世界的大歡喜、大同情。
一方水土養一方草木。草木既標識著地方自然生態,也折射著地域民風民俗。王本道駐足故園盤錦,亦屐痕江南處處,落筆處草木往往象征著“我”所行走的地域文化。王本道于青年時代扎根盤錦,在盤錦數十年的生活、工作早已使他對盤錦的草木了然于胸,心意相通。蘆花是盤錦濕地環境孕育的草木仙子,亦是盤錦獨特的草木意象。《跨越千年的美麗》以欲揚先抑的手法先將盤錦尋常所見的蘆花與梅、蘭、菊等外形卓爾不群,文學淵源綿長,文化精神深厚的名花并置,言其平凡,繼而將蘆花放置在“霧靄輕浮”“白露橫江”“伊人在水”的禪意十足的氛圍中,追溯蘆花在中國文學文化中的審美歷史與審美內涵。散文最動人處向來在“人”——“自我”以及與“自我”相關的人物。文本敘寫蘆花與“我”的經歷,與“我”生活、寫作的關系,貌似是對草木的描寫和說明,本質在草木背后站立起“我”的形象,發出“我”的心聲。這篇散文難得的意趣在于作者偶然閃現的靈感,敷衍出“蘆花枕”的故事。古有蘆花棉襖的故事,旨在譴責繼母缺少婦德,苛待繼子。在這里,蘆花卻化作愛情的象征、婚姻的信物,全然“洗白”了蘆花的文化意象,不僅豐富了草木蘆花的精神內涵與文化想象,也將其鏤刻進盤錦的地域風俗,增強了行文的生動趣味。
王本道雖身在北國,卻心向南地,在不少作品中書寫過自己的南方情結,于草木篇章中依然不吝對于南方的歌詠與贊美。《詩意的荔枝》即從三個層次以水波之勢一一漾開,表達自己對于嶺南草木的款款深情。第一層次講述“我”對于荔枝的個人經驗,以時間為線索展開抒情。幼時對荔枝的認知停留于“一騎紅塵妃子笑”的“想象的荔枝”。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不惑之年的“我”先是遠觀“視覺的荔枝”,而后才近品“味覺的荔枝”。第二層次對荔枝的介紹依然按照歷史發展的朝代順序,依次引用與荔枝相關的詩詞文獻,從西漢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到唐代白居易的《荔枝圖序》,再到宋代蘇軾的《荔枝情》,最后止于清代譚瑩的《荔枝贊》,將“我”與荔枝關聯的個人性經驗上升為中華民族對荔枝的集體文化經驗和文化情感。第三層次最妙,寫荔枝在嶺南地區作為文化符號的象征意義。但凡到過嶺南——特別是廣東的讀者,讀至此處必然心有戚戚焉。廣東人對荔枝的鐘愛達到了一直近乎執念的程度,表征之一便是文中提及的以“荔”字廣入地名。這里表面上寫的是荔枝的符號意義,背后卻是“人”——廣東人,寫出了一種極具癥候意義的民間心理與地域文化。
草木與“我”不僅在不同的地域上結緣,也在“我”生命的不同階段給我以慰藉和感念,牽動著“我”的青春記憶與生命經驗。《品艾》由時令入文,引發“我”對艾的回憶。回憶的過程如時光之流,流暢平滑,趣味迭出。其中最為動人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插隊的一段經歷——“我”在地里被夏蟲所傷,“一塊干活的一個鄉下姑娘麻利地采了一棵艾,捏碎后擠出汁液涂在紅腫處”。這個姑娘在散文中并沒有留下名字,甚至作者除了描寫她為我涂艾治傷的場面外無一字抒情,然而讀到這里,我卻深深地被感動,并深深地相信,多年前的“我”與那個姑娘,在艾的氣息中一定有過瞬間莫名的心動。這個姑娘一定與艾一樣留在作者的思緒中,經年不忘。所有草木的記憶歸根結底都是關于人的記憶,所有關于草木的情思歸根結底都是關于人的情思。如果沒有為“我”涂艾的姑娘,沒有將艾編成辮子的鄉親,沒有為“我”移艾窗下的朋友,那么關于艾的記憶將是多么孤單,對于艾的醫學功效的說明將是多么枯燥,對于艾的文化內涵的闡述將是多么生硬!
草木聯動著“我”青春時代的故事與心情,經年歷久在生命里生根發芽,及至今日,當那些因緣際會的草木乍現,依然能激發“我”歲月塵埃覆蓋下的率真性情。《又是一年春韭綠》由踏春途中鄉鎮小吃的吆喝聲引人入勝,將讀者帶入早春二月春韭飄香的地域情境。與以往的靜態描寫不同,這篇散文從吆喝聲開篇,先聲奪人,回家后“我”是“喊”來妻,共同整理菜園,頗有“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欣喜之態,在散文中為我們在善感、多思、靜讀的作者形象之外,復展示了活潑、童稚的性格側面。“吃派飯”作為一段青春往事,引發“我”以韭菜為線索的今昔對比的感慨。個人與民族、國家的經驗、歷程在此處貫通,“小我”與“大我”的動態生命形象在草木意象的聯結中愈發清晰與完整。
中國古代文人多以草木比興,抒情言志或自我形塑,形成了中國古典文學中悠長深厚的草木人文精神。王本道散文多以古典詩詞入文,這不僅是一種寫作策略,也是對中國傳統草木文化的梳理,更是以此為基礎,展開對草木的人文精神想象,賦予草木文化以現代內涵。《荷塘曙色》與《斜風細雨品枯荷》同是為荷所作,兩廂對讀,構畫出一幅多維的荷之人文精神圖譜。夏日盛荷靜美健康,與陽光、水韻、民居以及畫中人互映互現,于草木中萃取自然智慧,彰顯君子之風。秋日枯荷溫婉纏綿,荷莖剛正蒼勁,啟示繁華落盡的睿智與品格。
《一生愛好是天然》不同于上述篇章針對單一的具體草木旁征博引,追懷憶舊,它不妨看作是對這些篇章的總領與概括。散文文起自然景觀的種種,飛瀑、鳥語、蟲鳴、青山一一入文,將讀者帶入造化的種種奇觀與美好,以一種闊大的自然之境引發讀者對自然精神、自然之美的歆羨與向往。在讀者對大自然目不暇接、想象紛紜之際,作者話鋒直指草木——“草木永遠是人類詩意棲居的本源”,復從《論語》《詩經》《史記》《紅樓夢》《牡丹亭》等古典文學、史學中尋求文化根基,又從林語堂、老舍等現代名家有關草木的名言、軼事中尋求現代草木文化的碰撞與共鳴,最后貫通自己在水木清華的草木經驗——二門前的古柏、宿舍樓邊的胡楊以及院內遍植的奇花異草、古樹名木,將草木與書香融為一體,賦予自然的草木以人文的氛圍,拓展了草木的文化內涵與境界,別開生面,別有情韻。
在中國,散文被稱為“文體之母”。意即最悠久、最輝煌的寫作歷史,最集中凝聚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精神,然而如此成熟的文體,在當代文學的發展歷程中卻每每迷失了散文本道。王本道草木散文是對這種迷失的一次巧妙而溫和的修正。“散文所有的問題,歸結起來說,都是心的問題。如果沒有一顆淳樸而廣大、敏銳而深刻的心,所有關于散文的夢想,就都不可能在話語中被真實地踐行。”[1]草木有本心,散文有本道,本心本道皆在人心。人心既是作者心,亦是讀者心。用心靈去喚醒,用經驗去對話,是對這樣的散文最好的尊重,也是通達散文本道的不二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