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寒清
生態環境是人類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基礎。回溯歷史,在中國,有莊子“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齊物論;有屈原“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的服飾觀;有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自然景;在西方,華茲華斯堅信“自然從不背離它熱愛的人”;馬克思認為“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海德格爾“詩意地棲居”呼喚自然……雖然東西方擁有農業文明和海洋文明兩種不同的文明起源精神,中國自古主張天人合一、與自然相融的境界,西方則更強調利用自然、征服自然,但兩種思想都有一個共同前提——尊重自然。然而步入近代,隨著三次工業革命,人類由機械化邁向電氣化,再到智能化。不斷發展的生產力在推動社會物質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時,也將人類對自然的尊重與敬畏越沖越淡。一次次的生態危機不斷襲來,向人類發出警示。后現代經濟文化背景中的早已異化的人類終于醒悟,開始尋找危機爆發的深層根源,開始深入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催生了生態美學理論。
生態美學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90年代在國內生態環境急速惡化時期受到重視,迅速發展,是生態學與美學相結合形成的交叉學科,以生態學的理論方法研究美學。生態美學有廣義和狹義兩種認識,“狹義的生態美學著眼于人與自然環境的生態審美關系,提出特殊的生態美范疇。而廣義的生態美學則包括人與自然、社會以及人自身的生態審美關系,是一種符合生態規律的美學觀。”謝枚瓊的散文《發生在回水灣的事件》(《湘江文藝》2019年第5期)正是在廣義生態美學視域下對人類活動與生態環境的深入思考。散文將“我”在回水灣散步時與水中魚兒的對話娓娓道來,帶領讀者一起傾聽一條剛剛失去親人、自己也險些慘遭厄運的小魚的哭訴。
漁業是人類最早從事的生產活動之一,自古以來中國人就有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生存理念,對依湖泊河而居的人們來說,水源涵養的豐富物產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財富。原始社會的人們還不懂得借助工具,捕魚主要靠人下水用手抓魚,收獲有限。后來,人們又想出了把小水池的水弄干后捕魚的方法,但這種竭澤而漁的做法目光短淺,很快就被廢棄。人們又探索用棍棒、弓箭捕魚,到戰國時期,魚網捕魚基本普及,人們終于找到了一個完美的捕魚工具。古人多在春、秋兩季下水捕魚,春季魚兒經過一個冬天的生長肉質鮮美,秋季魚兒為了過冬吃得很肥,漁民們一次下水就能儲好冬天的口糧。古人因為對自然的認識不足,對饋贈物產的大自然充滿畏懼與敬意,由此產生了一系列祭祀水神、河神的儀式,借此表達自己對自然的尊敬和感激。憑借這張網,幾千年來中華民族享受著富足的水產。
然而隨著生產力進步,人們將大量現代科技成果過度運用到生產活動中,瘋狂掠奪自然生態資源,給自然帶來毀滅性的打擊。先是火藥、雷管被運用在捕魚中,再到電打魚的出現,自然生態遭到嚴重破壞。謝枚瓊筆下的“回水灣”就是如此,這里本是“河岸邊一片水草豐美的水域”,但在岸邊散步時“我在水里四下里搜尋,卻沒有發現魚的蹤跡。我疑惑地放眼望去,眼前的河面上空曠寬闊,波光粼粼。一艘機動船正漸行漸遠,船的背影在馬達‘突突突’的響聲里越來越遠。船頭那兩根高高翹起來的竹篙卻分外醒目,篙上纏繞的細細的電線依稀可辨。我認出來,那是一艘當地漁民自行改裝的電打漁船。”正是回水灣河面上的電打漁船在來回游弋,使這片水域幾乎見不到魚兒的蹤跡。
隨后“我”發現一條大不過兩指的小魚驚魂未定地匍匐在一叢水草的根須旁,瑟瑟地講述它一刻鐘前的生死經歷。小魚向“我”描述它眼中的回水灣,這里“風平浪靜,清澈透底,陽光明媚。我以前沒來過,但聽爸媽說起過。是個像花果山水簾洞一樣,孫大圣都喜歡的地方。”而“我”也有同感“是的是的,我初來回水灣時,也是如你這樣的感覺。這里水勢平緩,不見急流險灘,沒有泥沙淤積,亦無暗礁惡石。倒是那叢叢青青翠翠的水草,像朝你張開手臂,要來擁抱你一般。”這樣一片水域是最適宜魚兒生存的地方,卻也成為漁民捕魚的絕佳場所。
但在這里捕魚的漁船早已不是傳統撒網撈魚的古漁船,而是工業時代帶電的蒸汽漁船。它開足馬力來到魚群最密集的地方,一陣電流聲在水面閃過,小魚被驚醒后看到慘絕人寰的一幕:“我的親人們一個個睜大錯愕的眼睛死去了,他們白白的身軀迅速浮起于水面上,又馬上被一一撈起。我親眼看著他們被重重地從撈網里甩到船板上。”過去捕魚對漁網大小都有著嚴格規定,只捕大魚,放生小魚,以維持自然生態循環發展。然而電船捕魚,電流所到之處幾乎難有魚兒逃生,魚兒無論大小都難逃厄運。就像小魚哭訴的那樣:“可憐我那最小的妹妹,她才來到這世上不過半個月啊。她瘦小的身子連漁網都撈不起,我看見一只可惡的網撈了她三次,可她三次都從網眼里直僵僵地掉下來了。你看,水面上漂浮著的就是我那可憐的妹妹啊,她的眼睛都閉不上,死不瞑目!”出生半個月的小魚甚至還沒有漁網的網眼長,也在電流的屠殺中喪生。
這是怎樣一幅令人觸目驚心的畫面,人類在現代科技的助力下,對自然生態的掠奪已近乎瘋狂。如果說千年前的莊子與惠施游于濠梁看到的是“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魚兒還能在人類的注視下嬉戲游過。時至今日,電流中求生的小魚見到人類只怕再也沒有曾經和諧共處的溫暖,有的只是從馬達聲中時時襲來的恐懼。造成人類對自然生態無度掠奪的原因很多:人口增長、市場需求變大、科技手段的便捷……但根本原因在于人類社會生態的異化。
“異化”概念是馬克思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異化勞動與私有財產》一節中首次提出,指人類因受物欲支配而失去理性,在物質欲望的支配下,難以發現周遭美的事物的一種病態。就像謝枚瓊在文中所說:“人在河堤上散步,仿佛是岸上的魚,名曰散步,卻一個個行色匆匆,摩肩接踵。”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人們的生活節奏也越來越快,人心也變得浮躁起來。在文藝創作與消費領域突出表現為:有數量缺質量、有“高原”缺“高峰”,抄襲模仿、千篇一律、機械化生產、快餐式消費……其中最突出的問題就是創作心態的浮躁。精神文明領域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說物質文明了。在商品消費時代的浪潮中,整個社會生態都發生了異化。
社會生態的異化首先表現為勞動本身的異化。“對人的需求必然調節人的生產,正如其他任何商品生產的情況一樣。”過去小農經濟背景下的人們從事生產活動,主要是為了滿足家庭成員的生活需要,只要一家能夠吃飽穿暖,淳樸的人們就不會再去向自然予取予求。漁民們懷有對自然的敬畏,憑借簡易工具也能生活得很好,文中的堂叔正是這樣:“他有一條小船,有一張漁網,還有一個魚撈子。憑此三樣簡單的東西,堂叔馳騁河汊港灣,繞村而過的小河,讓堂叔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但隨著社會邁入商品經濟時代,雇傭勞動打破了原有的生態平衡。為了攫取更大的利潤,人們開始不擇手段地捕撈水中的生靈。此時已經豐衣足食的人們捕魚已不僅是為了滿足個人家庭的需求,而是為了在市場中獲利。正如馬克思所說:“這種勞動不是滿足一種需要,而只是滿足勞動以外的那些需要的一種手段。”人們捕魚的勞動已經發生了異化。
社會生態的異化其次表現為勞動產品的異化。社會勞動的異化使勞動產品也隨之發生了異化。人們為了捕魚而捕魚,將捕獲的魚投入市場,以便在商業交易中獲得比以前更大的利潤。但同時“工人的產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創造的對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蠻;勞動越有力量,工人越無力;勞動越機巧,工人越愚笨,越成為自然界的奴隸。”人們在掠奪自然生態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越來越多的生靈倒在人類引以為傲的先進科技下,更不知有多少像故事中小魚的妹妹這樣無辜慘死的動物,這些冤魂就這樣被送上了人類的餐桌。勞動產品的異化最終帶來的,就是作為勞動主體的人類“對象的喪失和被對象奴役”。
社會生態的異化再次表現為類本質的異化。一直以來,人類都將勞動視為自己作為高等動物,與其它低級動物相區別的標志,因為勞動是一項自由而有意識的活動。“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它把類看作自己的本質,或者說把自身看做類存在物”,這就意味著人類“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處處都把固有的尺度運用于對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構造。”勞動以“再生產”作用于自然界,這種作用的結果就是產生“美”。勞動按其本質來說就是生產美,人按其本性來說就是以美為生活目的。肉體的需要固然是人的需要,但在美的形式下,這種需要是超出動物的片面水平的。而社會生態的異化卻將人類追求美的生活的天性沖淡,追求物質利益、物質享受成為人類勞動的主要動機,一雙雙發現美的眼睛變成了發現利益的眼睛,人類的類本質也發生了異化。
社會生態的異化最終表現為人與人的異化。“人的類本質,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的精神的類能力,都變成了對人來說是異己的本質,變成了維持他的個人生存的手段……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自己的生命活動、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的直接結果就是人同人相異化。”就這樣,社會生態的異化終于使得人類社會內部也發生了異化,利欲熏心的人們就是勞動主體異化的在場主體。生活在商品消費的時代,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每個人都變得很浮躁、很焦慮。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不似從前那樣的親密淳樸,友情、親情不斷淡化,利益成為維系人際關系的橋梁和紐帶。社會生態異化的結果最終都一一作用到了“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身上。
“商品的邏輯得到了普及,如今不僅支配著勞動進程和物質產品,而且支配著整個文化、性欲、人際關系以及個體的幻象和沖動。一切都由這一邏輯決定著。”社會生態的異化在勞動本身的異化、勞動產品的異化、類本質的異化和人與人的異化四個方面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所幸在種種可怕的異化中,還有像“我”這樣敢于直面現實、勇于反思的人對精神生態的救贖。
人類社會的發展過程,某種程度上就是一個與自然環境疏離的過程,“甚至‘環境’這個術語都暗含了人類的觀點:人類在中心,其他所有事物都圍繞著他。”人類中心主義使人與自然無形中形成了二元對立。聽完小魚哭訴的悲慘經歷,“我”不知該說什么,在人們利用現代科技對自然生態的掠奪中,人類就真的大獲全勝了嗎?
這時“我”想起了同時以捕魚為生的堂叔和村里的二桿子的不同遭遇:堂叔一直堅持傳統的捕魚方式,“這個樸實的莊稼漢子多年來一直給自己訂下了有關捕魚的三條雷打不動的規矩,其一是每年春季不捕魚,具體時間是3 至5 月;其二是堅決不用雷管火藥炸魚;其三是不布‘迷魂陣’,不用電打魚。道理其實是明擺的,毋需多言。堂叔內心卻還有一層敬畏之意,他說,倘若惹怒了河神娘娘,那肯定要遭報應的。”“我”雖并不知道堂叔這樣認為有什么依據,但同村二桿子的遭遇確是“我”親眼所見,“村子里人喚二桿子去河里炸魚,結果被炸去了自己的一邊手和一只耳朵,卻是我耳聞目睹的事實。那事發生在五月里一個陽光燦爛的正午,當二桿子被人像魚一樣打撈上來時,我也跑去看了,血肉模糊,就是一條被刀割得遍體鱗傷的魚,奄奄一息。那個曾經壯實得像頭牛的漢子從此成為了一個廢人。”
堂叔雷打不動的捕魚規矩并沒有因社會生態的異化而改變,他更像是文明社會中成熟的公民,是“一個學會了自己作決定的人,因而是一個已經決定贊成他認為最適合于他的事物的人。”在異化的社會生態中,依然有堂叔這樣堅守底線、心懷敬畏的一群人,正是他們在支撐著人類僅存的良知。當“我”面對小魚的詰問時,電打漁船志得意滿揚長而去的背影使“我”感受到社會生態中個體的無力,望著小魚向漁船相反的方向孤獨地遠去,“我”的內心也越發沉重。雖然個體的力量有限,但“我”心中始終堅信這是人類異化的社會生態對自然生態的掠奪與謀殺,“如果有那么一天要公開審理這一宗光天化日之下發生的案件,我愿呈上我的這些文字記載,作為我擲地有聲的證詞。”
在商品經濟的時代,無限制地掠奪自然生態幾乎成為一種普世價值,在這種觀念下自然生態無可避免地成為被剝削、掠奪的對象。這就直接將幾千年里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友好氛圍擊碎,人與自然的溝通不再是和諧的交流,而是人類借助現代科技對自然的挑戰和控制。人與自然原有的依存關系被人所輕視,自然生態從人們賴以生存的家園變成了肆意掠奪的富礦。人們對自然不再懷有敬畏,自然曾經神秘的面紗被人們不斷揭開,人們取自然萬物為己用的野心越來越大,最終導致生態危機的來臨。社會生態異化帶來的危機已經向人們敲響了警鐘,人們只有在精神生態的救贖中摒棄人類中心主義,才能更好地適應未來社會發展的走向。只有以人與自然的生態審美關系為基本出發點,建立一種包含著生態維度的當代存在論審美觀,才能重新構建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態環境。
“一個好作品照例會使人覺得在真善感覺外,還有一種引人‘向善’的力量”,使讀者“對人生或生命能做更深一層的理解。”《發生在回水灣的事件》就是這樣一篇好作品。
黨的十九大以來,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的重要主題就是建設美麗中國。建設美麗中國,不僅要建設美麗中國的自然生態美,更要建設美麗中國的社會生態美和精神生態美。謝枚瓊的散文《發生在回水灣的事件》不僅直指當代人的生存處境與精神危機,對推進美麗中國生態文明建設具有積極影響,更是生態美學從審美內驅、現實指向和終極關懷等層面創作的一次成功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