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游海/湖南財政經濟學院
菲利普·錫德尼(Philip Sidney,1554-1586)是英國文藝復興時期公認的“新學之花”,其代表作《為詩辯護》是英國文學評論史上的核心文本之一,因其重要地位一直以來都為學界所重視。我國學者對其研究也較多,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這篇文論就被我國學者稱為“英國人文主義的美學宣言”。而《為詩辯護》中的人文主義因素,追本溯源,有幾個方面值得去探討:首先是對古希臘羅馬詩學傳統的繼承,其次是受到歐洲大陸人文主義思潮的影響,其三為其所處伊麗莎白時期各種思想交鋒的必然結果。
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對古希臘、羅馬古典主義作品極度推崇,錫德尼受古希臘羅馬詩學傳統的影響不言而喻。我們可以在《為詩辯護》中隨處找到希臘哲學家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及羅馬哲學家西塞羅、賀拉斯的影子。哈澤德·亞當斯就直接指出,錫德尼文論成就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涉及到的那個時代的某些意大利文論和他所熟諳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和賀拉斯。”
首先最值得一提的是柏拉圖對錫德尼的影響。根據亞瑟· 金尼的觀點,錫德尼擁有1578 年出版的由亨利· 史蒂芬納斯(Henri Stephanvs)翻譯的三卷對開本《柏拉圖集》 。在《為詩辯護》中,僅柏拉圖的名字就被錫德尼直接提到二十次。這篇文論為詩歌辯護的中心議題之一,就是如何看待柏拉圖將詩人逐出理想國這一觀點,這正是當時反詩歌潮流最有力的理論依據。柏拉圖在《理想國》里,通過蘇格拉底表達了將詩人驅逐出“理想國”的主張,認為“有理由拒絕讓詩人進入治理良好的城邦”。
由于柏拉圖在文藝復興時期文學中不可動搖的地位,任何為詩歌進行的辯護都無法回避柏拉圖這一觀點。對于柏拉圖的觀點,錫德尼不是直接反對:“關于他的權威主張,我確是寧可公正的解說而不愿故意拒絕”;對于柏拉圖的權威,錫德尼也是極力維護:“我確是寧可揭露人家誤解柏拉圖……而不是推翻他的權威”。通過一番巧妙的論述,錫德尼帶領讀者認清柏拉圖觀點的實質:柏拉圖所反對的并不是詩歌,而是詩歌的濫用;柏拉圖應當被尊為詩歌的保護者而非反對者。通過厘清柏拉圖的觀點,錫德尼為論文后部分能成功為詩歌辯護打下了扎實的基礎,特別是從道德層面為詩歌正名,為他對詩歌的道德教化作用的闡述鋪平了道路。
其次,亞里士多德的詩學觀念也在錫德尼的《為詩辯護》中被加以繼承和深入闡釋。亞里士多德認為詩歌是模仿的藝術。錫德尼對詩歌如此定義,“詩,因此是個模仿的藝術,正如亞里士多德用mimesis 一字所稱它的” ,而亞里士多德《詩學》里的觀點是:“詩人既然和畫家與其他造型藝術家一樣,是一個模仿者”,兩者相比較,觀點何其相似!
另外,賀拉斯的《詩藝》一直以來就被認為是文學評論史上的經典之作,《為詩辯護》受其影響是顯而易見的。《為詩辯護》中五次提到賀拉斯的名字,對《詩藝》詩句的直接引用更不用提。賀拉斯對人文主義詩學具有決定性作用的觀點有三:詩歌的人文教育作用;歌最終目的為實用和愉悅;對文學典范的重視。而這三個觀點都在《為詩辯護》中找到相應的論述。錫德尼認為詩的“目的在于教育和怡情悅性”,而賀拉斯認為詩歌應當“寓教于樂,既勸諭讀者,又使他喜愛,才能符合眾望”。可以很明顯的看出,錫德尼繼承了賀拉斯文學具有愉悅和教育功能的的觀點。
一直有評論家認為,錫德尼的《為詩辯護》大多是引用柏拉圖、賀拉斯等人的詩學觀點,自己并沒有多少創新,如哈澤德· 亞當斯就直言不諱,“錫德尼是一個不怎么具有原創性的評論家”。而其他一些評論家卻充分肯定錫德尼詩論的創新性。邁克爾· 麥克就極力推崇錫德尼詩學成就和創新精神,他指出,錫德尼不僅是在詩歌理論上極具創新,而且同時創造性的發展了人性的概念,對人類在世界中的地位也提出了新的思考,其理論具有現代性思辨的萌芽。我們可以理解,對于任何一個文藝復興時期的作者來說,要做到觀點獨創非常困難,但是不論牽涉到哪位先哲的觀點,錫德尼都進行了自己的再創造,而不是像二流作家一樣照搬前人的觀點。
14 世紀發源于意大利的文藝復興運動,并沒有馬上在英國得到蓬勃發展,相對于歐洲大陸,英國的文藝復興運動相對滯后。而到了錫德尼所處的伊麗莎白女王統治中后期,隨著英國國力的逐漸強盛,文學藝術創作也達到一個高峰,尤其是錫德尼之后,迎來了英國文學史上最繁榮的一個黃金時期。錫德尼作為英國政壇的年輕血液,必然受到歐洲大陸人文主義思潮的影響。
其中,荷蘭人文主義思想家伊拉斯謨的思想對當時整個英國的人文主義思潮起到了重要的影響。伊拉斯謨在討論人的自由意志時提出了人的責任的這一視角,他反對人在救贖的過程中,沒有任何主動性,他強調人的自由意志是上帝賜予的神圣力量,堅信個人乃至全人類都能夠通過一種正當的、練就的意志向更高的德行發展。錫德尼在討論詩歌的功能時,提到詩歌的最終目的是“引導我們,吸引我們,去達到一種我們這樣帶有惰性的、為其泥質的居宅污染了的靈魂能夠達到的盡可能高的完美。”在這里,錫德尼無疑是為伊拉斯謨的觀點做了注解。錫德尼認為,詩歌起到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就是能激發人通過自己的努力,使靈魂擺脫世俗的桎梏,在道德層面上達到至善的境界。
伊拉斯謨的另一觀點,也對錫德尼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伊拉斯謨認為,促進人道的不二法門就是教育,通過教育和書籍才能高揚人身上的人性。錫德尼強調詩歌的教育功能,與伊拉斯謨對教育的重視不謀而合:“要憑知識來把心靈從身體的牢獄中提出來,使享其神圣的本質。”他所主張的是通過詩歌的教育,人們獲得知識,從而獲得靈魂的自由,達到至善。
而歐洲人文主義思潮對錫德尼的最直接影響,來自于其精神導師,法國人文主義學者休伯特·朗蓋,以一個忘年知己的身份對錫德尼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從他們往來的書信中對“友誼”的定義,便可窺豹一斑,足見錫德尼受其人文主義熏陶之深。“錫德尼和朗蓋似乎主要受到西塞羅《論友誼》中的經典論述的影響。他們書信對話的一個主要觀點是,真正的友誼,不在于年紀的相仿,而只能建立在對美德的熱愛之上。”
在錫德尼所處的伊麗莎白時代,除了席卷全歐洲的人文主義思潮,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事件是清教主義者對詩歌和戲劇所進行的討伐。他們認為詩歌和戲劇使得人們道德淪喪,而高森的檄文《罪惡學堂》最具代表性。在這部獻給錫德尼本人的作品中,高森認為,詩歌和戲劇容易誤導和引誘聽眾,使他們道德淪喪,甚至走上犯罪道路,因而對整個社會具有破壞性的作用,所以應當將他們驅逐出聯邦。高森將社會的墮落完全歸因于世俗文藝,對詩歌和戲劇進行道德教化的可能性加以否定。
錫德尼的《為詩辯護》可以說或多或少是在這篇小冊子的刺激下寫出來的。與高森的觀點針鋒相對,錫德尼提出,正如“有了一把劍,你固然可以殺死你的父親,但是,你也可以保衛你的君王和國家,”起決定作用的不是這把劍,而是如何正確使用劍的人。不是詩歌催生了罪惡,而是對詩歌的濫用造成了人的道德墮落。詩歌、戲劇等文學形式,不但不會使人們道德淪喪,反而是引人向善的最好的方式,“詩,它在傳授德行方面是最通俗的,在吸引人向往德行方面是無與倫比的”。
正如著名的錫德尼研究學者鄧肯-瓊斯所總結的,錫德尼“作為一位天生的詩人……他所讀之書,所閱之人,所覽之景,均為其文思添彩。”正是因為錫德尼所受的人文主義教育,使得這篇文論思接千載,視通萬里,以磅礴的氣勢,為文學正名,替詩歌立傳,成為英美文學評論史上的一篇核心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