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雨
他從黃埔軍校畢業后,參加中國遠征軍赴印度、緬甸參加對日作戰
一
小時候,一天,一個鄉下親戚來到位于梧州騎樓城的我家里,只見來人腰板筆直,兩眼炯炯有神。父親對我說,這是鐘培,當年在黃埔軍校畢業后,參加中國遠征軍去過印度和緬甸。畢竟是行伍出身,見過大世面,鐘培舉手投足間,透露出一種智慧,不同于一般的農民。鐘培每次來家里,父親都讓他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后來,我們家搬離騎樓城,和鐘培的聯系越來越少了。
1990年,臺灣和香港的叔叔回老家祭祖省親,我陪父親一同回去,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鐘培。1994年,鐘培病逝在農村老家。
對于鐘培這個親戚,我知之甚少,直到最近整理父親遺留下的族譜手稿,我才知道他原來是大姑媽的長子,是我的表哥。
鐘培生于1918年,從梧州中學畢業后,在當時社會抗日熱潮高漲的形勢下,受到同鄉李濟深的影響,毅然投筆從戎,于1939年考入黃埔軍校四分校十七期炮科專業。抗日戰爭期間,鐘培參加了中國遠征軍,隨部隊奔赴印度、緬甸參與對日作戰,任新六軍105榴彈炮營少校副營長。解放前夕,鐘培回到故鄉蒼梧縣大坡鎮,后來當過英語教師和醫生。
進入新世紀以來,隨著尋找抗日老兵的新聞不斷涌現,社會對他們的關懷也逐步增加。一直以來,我有一個愿望,總想走近并了解這個從黃埔軍校畢業的親戚,為他寫點東西。
二
這個清明節,我回到了闊別多年的蒼梧縣大坡鎮老家。
我去了位于大坡鎮勝洲村的鐘培的家,找到了鐘培的侄子鐘炯斌。因鐘培沒有兒子,只育有一女鐘佩蓮,故大伯把鐘炯斌過繼給鐘培,以便照顧鐘培。鐘炯斌在他家的小閣樓給我們展示了鐘培的黃埔軍校同學會會員證書、通訊錄、醫療證等。上面赫然寫著鐘培畢業于黃埔軍校四分校十七期八總隊炮科。當看到鐘培的照片時,我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兒時在梧州騎樓城里和鐘培見面的情景,我的眼睛濕潤了。
鐘炯斌說鐘培的女兒鐘佩蓮早已遠嫁廣東,很久沒有聯系了,其余有關鐘培的情況也知之不多,還說鐘培晚年一直獨居在老屋里,很少和外界聯系。看來,相當長時間以來,人們都很難走進這個遠征軍老兵的內心世界。
之后,我們去了鐘培生前居住的老屋。由于很久沒有人居住,屋子顯得破敗。屋子旁邊有一個院子,院子里有幾個水缸,墻上幾棵光禿禿的仙人掌在苦苦地掙扎著。
我們登上正屋二樓,看見屋廳中間墻上掛著祖上的老人畫像,上面布滿了灰塵。鐘炯斌從里屋找出一個箱子,打開一看,里面裝滿了鐘培收藏的《黃埔》雜志等書籍。《黃埔》雜志創刊號上面有孫中山及廣州黃埔軍校舊址的照片。箱子里還有一本英漢字典,那是鐘培當英語教師時用的。鋪在地上的《黃埔》雜志和英漢字典與破落的院子顯得很不協調,無形中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反差。
鐘培于解放前夕回到故鄉當農民。他剛回老家時,雖身穿國民黨軍大衣,但卻遭遇土匪搶劫,非常狼狽。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里,一個國民黨老兵注定是命運多舛。鐘培曾經先后在勝洲小學和大坡中學教英語,后來在反右派斗爭時便被清退出來。1978年9月,中央55號文件給右派摘帽子,鐘培長時間“夾著尾巴”的日子終于結束了。我在鐘培的遺物中發現一本筆記本,扉頁上面用稚嫩的筆跡寫著“送給敬愛的鐘老師留念”,落款是“學生林秀珍贈”,鐘培一直珍藏著這本筆記本。看來,天下最能夠善解老師者,莫過于學生。
三
在鐘培的遺物中,還有一份他的手書,漂亮的字體中透著一種堅毅,上面赫然寫道:
緬懷故就,能不慨然。
硝煙方息,鬩墻又起。
因年事已高,久不政事,閉門謝客,潛心著述。闊別四十年,來去匆匆,別情依依,乃不負此行矣。
覺關泉志,祖國統一及建設,祖國的共同事業中,青春年華之易逝。在晚年的霞光里,團結互助,鳥近黃昏皆繞樹,人當歲暮定思了。從此棄武從文,走上了革命文學的道路。陌生的香港,饑餓、寒冷、疲勞、危險、病痛,伴隨著夏天,驕陽似火,熱浪襲人,香氣四溢的茉莉花。全國青年懷有憤時憂國之心,苦無請纓報國之路。真如破竹之勢,迭克名城重鎮,迫敵棄甲曳頭。
衣單械劣,裝備精良。陰霾密布,險象環生。
今日兩鬢垂霜,寶刀未老。臨風企布,未書所懷。謹請為國珍重。
仔細看來,“闊別四十年”,此手書應該是鐘培寫于上世紀80年代末期至90年代初期。“硝煙方息,鬩墻又起”,用了“鬩墻”一詞,原指兄弟之間不和,此喻國共兩黨的內戰,表達了對蔣介石反共的不滿。“棄武從文,走上了革命文學的道路”,說明鐘培曾經有意把自己一生的經歷用文字記錄下來,怎奈“兩鬢垂霜”“未書所懷”,事實也是如此,在鐘培的遺物中沒有發現更多的書稿,甚為遺憾。
四
我在鐘培的老屋門前給他的親人拍下幾張照片,便離開了村子。
在八哥李偉德家里,八哥對鐘培談及不多,倒是談了很多有關老祖屋李家后人的情況,特別是十七叔李慶朝。李慶朝中學畢業后投筆從戎,考取黃埔軍校二十四期,后參加中國遠征軍出征印度和緬甸三年,曾任坦克兵團連長。1947年,他和鐘培奉命回國到東北參與固守四平戰爭,因不滿內戰,他們回到農村老家。聯想到鐘培有關“硝煙方息,鬩墻又起”的手書,十七叔與鐘培同在黃埔軍校畢業后參加遠征軍,又是親戚關系,互相之間應有聯系,這樣一來,他們不滿蔣介石打內戰,一同回老家的經歷,也就可以理解了。
五
從老祖屋走出去的李家后人,主要有兩種人:讀書人和軍人,其中的軍人包括國民黨軍人和共產黨軍人。與十七叔李慶朝和表哥鐘培選擇黃埔軍校的道路不同,七哥李慶德和十哥李彬榮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顯然,兩者的境遇有著天壤之別。
歷史上,黃埔軍校為國共兩黨培養了大批精英人才。據統計,黃埔軍校畢業生20萬,有19萬人為了祖國而戰死沙場。
在故鄉老屋,我第一次近距離了解到兩名畢業于黃埔軍校的親人信息,真是感慨萬千。此時此刻,我不禁對黃埔軍人身上表現出的民族血性表示深深的敬意。
無疑,中國遠征軍征戰千里,痛擊日軍,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書寫了重要的一頁。然而,由于種種原因,相當長的時間里,中國遠征軍并沒有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參加遠征軍的官兵也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遇及妥善安置。
2015年,民政部、財政部根據中央要求向部分健在的抗戰老兵發放一次性生活補助金5000元,以此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其中發放范圍包括參加過抗日戰爭,后回鄉務農的原國民黨抗戰老兵。對此,遠征軍抗戰老兵無不歡欣鼓舞,國家終于承認中國遠征軍的抗日貢獻了。
此刻,我又想起黃埔軍人鐘培的手書及珍藏的《黃埔》雜志。安息吧,黃埔之英。壯哉,遠征軍的抗日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