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西方自由民主困境
——基于系統間悖論分析

■鄭文慧 楊睿智 李俊陽 劉珈安/燕山大學文法學院

一、前言

西方在政治學視域中是一個政治概念，主要指北美和歐洲的大部分國家。從比較研究的視角出發，當代西方國家所采取的民主制度具有較強的異質性，因此本文語境中的“自由民主”其內涵為當代西方民主的制度共性與普遍精神，外延則是整個西方民主制度的總廓。隨著歷史的發展，自由民主漸趨成為文明、進步、人民主權等一切積極意義的代名詞。基于此，西方世界認為自由民主取得了全面永久性的勝利，其中尤以福山的歷史終結論為代表，即宣稱在冷戰后的世界中由于自由主義民主解決了人類所有真正的重大問題，“構成歷史的最基本的原則和制度可能不再進步了”[1]。本文試圖在分析西方自由民主的困境，不同于學者們對民主運作程序的規范研究，亦區別于正統馬克思主義對民主階級統治的實質性批判，而是將自由民主作為一種政治原則，當代西方政治系統的運行、政策的制定等均信奉并貫徹這一原則，同時，自由民主也以政治精神和政治理念的形式滲透于當代西方的經濟系統和社會文化系統。

二、自由民主范式確立

“范式”這一提法及系統性的論述可以追溯到托馬斯·庫恩所著的《科學革命的結構》，該書提出一項研究議題可分為“前科學”、“常規科學”、“科學革命”三個基本階段。在前科學階段，圍繞某一核心主題會有眾多學者以及相應觀點，但這些研究具有自發無意識性，形成的觀點分散不成系統，并沒有一個共同認可的規范；在常規科學階段，關于一個主題的研究在數量上具有可觀的規模，在內容上達到學術的成熟，在形式上形成頗具影響的流派，在地位上取得普遍共識。這個時候可以認為一種研究范式得以確立，此后相關的研究都將在這一具有權威性的范式規范下展開；科學革命階段則主要指一種既成范式因為不適應環境變化，難以滿足客觀需要而發生范式革命。

在自由民主范式確立之前，亦即前科學階段，民主多受詰難。民主最早發端于古希臘，但在古希臘時期民主是一種消極政治形式，具有獨立見解的精英們將民主視作一種缺乏理性的次優政治形式甚至是暴政，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蘇格拉底。此后的很長一段歷史時期，民主都不具有吸引力。然而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整個世界局勢以及民族國家內部均處于急劇變革中，新舊質的碰撞達到前所未有之程度，自由民主正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迅速蜚聲。

這里談論自由民主的范式確立，其意義不在于強調自由民主范式對于學術研究的重要性，意在突出自由民主作為一種政治原則、政治理念在世界范圍內的影響以及相當一部分人對它的期待，即強調自由民主范式在政治實踐中的重要性。一種范式的確立因其自身特性和所處歷史情境會作用于不同方面，對于具有政治意識形態的范式更是如此。“正因為如此，社會科學研究范式的生成并不像自然科學那樣純粹是知識積累到某種程度的結果，它具有很強的歷史情境性和政治目的性，是知識共同體與政治權力主體或經濟利益主體合作的結果。自由民主范式的產生正是如此。”[2]

自由民主因其必要支撐系統的固有張力而存在問題：作為一種政治價值、政治原則性質的自由民主從根本上具有一定的抽象性，當屬上層建筑部分，因此自由民主不可能以社會獨立的形式存在，它必然以社會的生產方式為基礎、以實踐的政治活動為承載、以具體的社會文化為表現，自由民主貫穿于整個西方社會。這同樣符合馬克思關于事物普遍聯系的觀點。基于這樣一種認識，本文分析自由民主的困境，將不再拘泥于自由民主本身的邏輯，而試圖從自由民主的支撐出發，即三個主要的社會子系統：經濟系統、政治系統、文化系統，通過論述系統之間的固有矛盾，進而導出西方自由民主之困境。

三、主要社會系統分析

從系統論的角度出發，將整個社會視為一個大的有機系統，這一整體系統要保持正常運營、達到良性狀態有賴于兩個方面：其一是各個子系統本身的有序運行，另一方面是有序運行的子系統之間相互協調。這兩個條件必須同時滿足。在當代西方國家同樣存在系統的縱向分層、橫向分類。其中三個主要的社會子系統是關鍵所在，分別是經濟系統、政治系統和文化系統。

當代西方的經濟系統主要是以私有制為核心、以價格機制為調節、以雇傭勞動為基礎、以市場為取向的資本主義經濟模式。這樣一種經濟模式其最重要的特征是由私人資本在市場中占據支配地位,雇傭勞動是整個經濟模式得以運轉的關鍵條件。“自由資本主義社會的組織原則是資產階級民法體系中所確定的雇傭勞動與資本之間的關系”。[3]概言之，當代西方的經濟系統仍然保留著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經濟的相關論述中所概括的主要特征。但是，僅以正統馬克思主義所論述的資本主義經濟去概括當代西方的經濟系統顯然存在局限，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數次經濟危機，西方國家經濟系統不斷地進行著有限的變革以適應外部環境的變化，而變革的主線是國家干預與自由放任的此消彼長，國家在經濟領域的活動范圍時有擴張、時有收縮。以當代尤其是新世紀以來為一靜態時期，可以看出西方國家在經濟系統中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自由市場的主體地位無可撼動，但相較于古典自由經濟時期國家的作用力已然增強。“容許競爭邊緣地帶的存在”，“相反，在公共部門中，尤其是在軍火和航天工業中，則出現了一批在投資決策時幾乎不考慮市場的大公司。這些大公司或者是由國家直接控制的企業，或者是靠有關部門訂單生存的私人公司”。[4]

正如上文中對于經濟系統的相關論述，當代西方國家政治對經濟領域有相當程度的介入，因此當代西方政治系統承擔著重要的經濟功能，并且與經濟系統的關聯越來越緊密。此外，政黨在政治系統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政黨政治是現時代西方的主流。關于民主，當代西方民主最直接的體現在投票活動與選舉實踐中，而這與政黨政治有著重要聯系——國家政權的掌握、行政首腦的產生都嚴格依賴選民的投票結果，因此當代西方的這一政治現象也被稱為“選票政治”，以美國為例，代表兩大政黨的總統候選人之間的角逐主要在于選票數量，因此，政黨所推行的政策、政治候選人的政治宣言、所表現的政治行為等必須迎合選民的需求。

當代西方的文化系統主要是以核心文化為貫穿，多元文化共存。發源于歐洲大陸的早期文化對整個西方世界具有深刻而長遠的影響。西方文化最核心也是最穩定的部分即是自由、平等、博愛，歐洲大陸經歷了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影響，思想得到徹底解放，自由、平等觀念深入人心。自此，自由、民主、博愛觀念深深嵌入于西方的文化系統，并對社會主流價值觀和更高層次的政治文化起到形塑作用。此外，契約精神在西方社會的文化系統中也有重要地位。文化作為上層建筑的一部分是由經濟基礎決定的，并在一定程度上反作用于經濟和政治。因此，當代西方的文化是由經濟系統和政治系統形塑而成的，當社會文化在量和質達到一定程度形成一個獨立的有機系統之時，它對經濟系統和政治系統的反作用力更加明顯，甚至直接關系到大的社會系統的穩定，這些都集中在合法性問題上，換言之，隸屬于文化系統的合法性傾向是當代西方文化系統對政治系統和整個社會大系統的最有效的制約形式。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文化系統危機則是合法性危機。

這三個主要的社會子系統構成了整個西方的社會架構，自由民主正是以此為土壤，離開這三大社會子系統，自由民主將變成無源之水、無根之木，社會系統對于自由民主的意義是基礎性的、不可或缺的。因此內生于西方社會系統的自由民主，如果社會系統面臨危機甚至整個系統難以為繼，那么自由民主也將就此止步。因此，自由民主的困境起始于社會系統的失序。

四、自由民主陷入困境

上述論述中提到社會大系統的穩定取決于兩個條件的同時滿足，其中包括主要子系統之間的相互協調。而當代西方最根本的困境就在于主要社會子系統的張力不可調和。其中最重要 、最有決定性的是資本主義的經濟與自由民主的政治之間的矛盾，而這也是使自由民主陷入困境的關鍵因素。

首先，當代西方的經濟運作究其根本仍然遵循資本主義的經濟邏輯，因此，馬克思主義所指出的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即社會化大生產和生產資料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依然存在，間歇性的經濟危機、經常性的通貨膨脹是當代西方經濟系統面臨的主要危機。經過數個階段的發展，當代西方國家對于經濟系統的危機亦有深刻的認識，進入一種哈貝馬斯所說的“晚期資本主義”時期，在這一時期，為了避免經濟危機帶來的毀滅性打擊，當代西方自發地要求對自由市場進行一定程度的干預，以使經濟危機發生在可控范圍內而不至于徹底摧毀社會系統。這必然要求政治在經濟領域擁有更多賦權，以改變整個經濟過程的無意識特性。問題在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最根本的運作邏輯是市場主體的自由性，依賴價格機制和契約精神，國家干預已然破壞了市場競爭的公平性，且會進一步侵蝕市場因子，造成經濟系統失活。反對此觀點的人會爭辯說國家干預與自由市場可以并存，即只要保持國家干預的適度即可。然而，所謂的適度僅是理論上的理想狀態，在實際操作中往往是處于干預不足的無效和干預過度的失活之間徘徊。

以上僅是經濟系統和政治系統張力的一個淺層方面，西方社會經濟系統與政治系統的矛盾更深刻的表現在經濟與民主之間，這在當代體現的尤為突出。經濟發展與政治民主是當代西方困境中的重難點，從而對自由民主造成傷害。在上文政治系統的相關論述中提到，當代西方政治系統中引人注目的政治現象是政黨政治的蓬勃發展，政黨政治的發展不僅是政黨精英們為獲取政治權力而推動的結果，這也是民意所趨——發展成熟的政黨為政治錄入提供候選人，以不同政黨為背景的政治候選人之間存在激烈的競爭關系，民眾通過以投票為主要形式的選舉活動表達個人意愿，選出個人滿意的政治代表甚至權力代言人。因此，以平等投票為主要形式的選舉活動是當代西方最重要的民主活動，當代西方政治程序的設計體現著對人性的消極期待，因此存在著“制度設防”以防止人性的惡，任期制即時如此，在有限的任期內，政治家們必須切實兌現承諾，獲得連選連任的機會，這就意味著很少有政治家會冒險去開“空頭支票”承諾而不兌現。民眾對政治家的要求往往集中于更高的社會福利和更完善的社會保障，因此政治家們不得不提高社會福利，完善社會保障，這些都依賴于國家財政支出，因此相應的財政收入必須增加，而財政收入主要來源于稅收，高的稅收比例本身對經濟發展是一種限制，更加與西方經濟系統追求私利最大化的根本邏輯相悖。這一緊張關系的核心存在著矛盾，一方是資本主義積累的邏輯，另一方是民主政治所釋放的民眾壓力。

從這個觀點看來，資本主義經濟在追求利潤的驅使下無情擴張。但是，為了在這些體系內建立合法性而進行的政治和社會權利擴張卻刺激了對抗性壓力的出現，特別是民主過程已導致對社會福利以及更多民眾參與和社會平等要求的升級。根據哈貝馬斯的觀點，資本主義民主無法永遠既達到民眾對社會安全及福利權的要求，又同時滿足基于追求私人利潤的市場經濟的需要。

在上述論述中，已經厘清這樣一個事實：當代西方經濟系統的內在邏輯和政治系統中民主政治所釋放的民眾壓力無法同時滿足，基于這種狀況，當代西方社會或是被迫抗拒民眾的壓力，或是冒著經濟崩潰的風險，看上去這是一個兩難選擇，資本積累的無限性和自由市場的當然性成就了西方國家的應然與實然，換言之，其之所以為現在形式的國家樣態，根本取決于經濟系統的資本主義性質的運作邏輯，如果放棄了追求私人利潤最大化的市場經濟，就等于從根本上的自我否定和徹底放棄，這是西方國家所不能容忍的，因此在利益權衡之下，犧牲自由民主是成本損失最小的選擇，在當前社會歷史階段，更多情況下是形式民主對實質民主的取代，但以此為邏輯，我們不難窺探民主未來之暗淡。

在西方，資本主義的經濟與自由民主的政治之間出現不可調和的矛盾，由于其最根本的社會或者國家性質，為了保全整個社會大系統，必然會堅守資本主義的經濟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