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充閭
詩人提出了一個嚴肅的關于生命本能的問題:野獸如果被刀砍槍刺,大多都咆哮怒吼,飛鳥若是遭到網捕或者箭射(“羅弋”),也都要痛叫哀鳴;唯獨羔羊進了宰殺場,即便是屠刀架在脖子上,它也逆來順受,雖然有口卻喑不作聲。——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詩人有個自注:“有所悲也。”悲什么?悲嘆羔羊的慘境,悲哀羔羊的下場,悲憫羔羊的怯懦,悲憤羔羊的馴服。“緣何事”呢?只能說,本性使然。“待宰羔羊”“沉默羔羊”,已經成了一種堪嘆、堪憐亦堪鄙的奴性象征。
這使人想到魯迅先生評論英國詩人拜倫的那番話:“(詩人)重獨立而愛自由,茍奴隸立其前,必哀悲而疾視,哀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視所以怒其不爭……”(《摩羅詩力說》) 這里所評論的是拜倫在《哀希臘》一詩中對于逆來順受的不覺悟的人群的憤激態度。拜倫堅決地主張革命,他說:“如果可能,我要教會頑石,起來反抗人世的暴君;并且隨時準備去當戰士,不僅靠文字,也靠行動。”同樣,魯迅對于國人也是大聲疾呼:面對剝削階級的壓迫,面對黑暗的社會現狀,必須奮起反抗,絕不能做“沉默的羔羊”,坐以待斃。先生尖銳地指出,沒有憤怒,沒有反抗的民族,是沒有前途的,“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記念劉和珍君》)
拜倫也好,魯迅也好,他們所倡導的抗爭思想,這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觀念,應該說是一種現代意識。而在1200多年前的中古時代,白居易竟能提出尖銳的質問,發出憤激的呼喚,不啻空谷足音,實屬難能可貴。記得小時候讀的《千字文》中,曾有“詩贊羔羊”之語,說的是《詩經》里面有《羔羊》一篇,贊美了小羊羔毛皮的潔白,感嘆人的本性像羔羊的皮毛一樣潔白柔軟,認為人應該永遠保持這種純善的、沒有污染的本性才好。今天看來,提倡保持純潔的本性,是正確、可取的;但若贊美羔羊的柔弱、馴順,就失之偏頗了。
禽蟲十二章(之六)
白居易
獸中刀槍多怒吼,
鳥遭羅弋盡哀鳴。
羔羊口在緣何事,
暗死屠門無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