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火者們（組詩）

劉 康

黑色迷霧

年輕的斯圖爾特并沒能擺脫

命運的掌控。他說他置身于一片

黑色的迷霧，每當有光照來臨

他都會蜷縮到霧氣深處

當一個人習慣于幽居黑暗

他也就成為了黑暗的一部分

寫到這里，我的心中忽然掠過一絲警惕

黑暗的確擁有讓人無法抗拒的誘惑

像我時常在深夜打開窗戶，不是為了

接引一束光，或者一陣風

而是探一眼那深不可測的洞淵

迷霧覆蓋了它的底部

就如斯圖爾特所說的那樣

那里有我們一生都未抵達過的盡頭

發(fā)聲

母親用俚語教兒子發(fā)聲

他們說“姆媽”的時候，空氣中

彌散著一股香甜

這是紫藤花的味道，它也

開出了淡淡的小花

他們說“嗲嗲”，米酒般

純冽的發(fā)聲，引來了一陣微風

這是個不易掌握的詞語

兒子在喃喃復述。春末的南方

尚有冷意，母親起身去拉窗簾

玻璃中倒映著兒子倔強的小臉

他的額頭隱隱有汗，每念一聲

空氣中的香甜就越濃。微風

拂去了他的汗水，似乎這個夜晚

所有看不見的事物，都是他的母親

盜火者們

夜晚十點，柏林街頭的燈火依舊通明

年輕的詩人比利，借著酒意

在路燈下尋找一句格言。它可能出自

艾略特，或者弗朗西斯培根

但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這個執(zhí)拗的年輕人，曾和我最好的朋友

共用過同樣一個筆名：普羅米修斯

現(xiàn)在，身處地球兩端的兩個年輕人

都在為同樣一件事而感到苦惱

他們失去了火種的蹤跡，失去了

追尋和跟隨它的方向。更遑論

像普羅米修斯一樣，摘取并得以普世

這是一個偉大到無法被原諒的壯舉

可是，我年輕的普羅米修斯們

你們何曾看到，這世上有哪一本書

準確地描述過，火焰的形狀

群星在上

40瓦的燈泡可以讓男孩度過

一個漫長的冬夜

你是否也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

在黎明到來之前，一本書籍

帶來的慰藉勝于群星照耀

那些清冷的光讓你寒意叢生

它們來自虛空，有不可知的神秘

這似乎比書籍更具吸引力。于是

你打開門窗，并獲得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和這個世上的一些人一樣，你開始

接受并理解，這些光芒的存在

能給你帶來短暫的清醒。但因為高遠

許多人窮其一生也未有所得

草原之夜

我們?nèi)计痼艋穑谀硞€

深夜的草原。飲酒，歌唱

談?wù)撎焐系男切牵靡粡?/p>

牧人達日諾贈予的皮襖

輪流取暖。有那么多善良的動物

在死后，還給我們帶來溫暖

我親愛的兄弟，難道你們忘了

那晚的露珠晶瑩

卻遲遲不肯從草尖滾落

篝火旁圍坐著四個靈魂，他們發(fā)誓

要做一個完整的人類

星光為他們驅(qū)散了所有的霧靄

青草，倒映著他們清澈的臉龐

時至今日，我一想起那個夜晚

仍會悲從中來

群山

太華山往南十里，是龍池山

低凹處的茶場將它們連在了一起

這是自然的授意，它們都懂

隱秘的力量在群山中蜿蜒

它并不是要將它們聚攏

而是引來河流和生機

群山之所以為群山，接連它們的

并不是山石和草木

而是這些行走的河流

它們緩慢、節(jié)制，流經(jīng)之處

伴隨著細微的破碎之聲

群山寂寂，它們目睹了一切

并保持著原始的沉默

群星熄滅時

帕多瓦的香樟有玫瑰氣息

過往的情侶忍不住想要接吻

他們的天空，星星比月亮明亮

神秘主義哲學教會了他們

如何在黑暗中尋找光源。這種能力

可以追溯到1494年的冬天

一場霧霾遮蔽了帕多瓦，他們的先知

沉眠在了異邦。而虛空閃爍

那是群星即將湮滅的征兆

人們在惶恐中祈求黎明的到來

而黎明是什么？智慧的帕多瓦人

在痛苦中得到了啟示

不要畏縮，不要懼怕

你所尋找的光芒都是

黑暗極盡后的反光

關(guān)于蒙昧

長時間凝視夜空，會讓我

產(chǎn)生一些離奇的想法。比如

一顆星，如何在烏云中隱藏自己的光芒

一束光，如何在人間找到

那個等待摩頂?shù)娜?/p>

有時我會羨慕那些蒙昧的人

常常在無意間獲得饋贈

有時是一陣風，有時是一道閃電

有時，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

而聰明人總是在歧路上越走越遠

他們掌握了人類的大部分技能，并懂得

如何在極境中找尋出路。對此

我始終保有足夠的敬意

但從未想過要與他們同行，盡管

我等候的閃電遲遲未達

歸人

那時我在郊外的一座閣樓靜養(yǎng)

病痛讓我獲得了短暫的歡愉

從生活中剝離的撕裂感

沒有讓我感到不適，相反

木質(zhì)地板散發(fā)的霉味清晰動人

該怎樣來描述這種安寧

一首詩里隱藏著太多的動機

這讓我羞于啟齒

就這樣活著，就這樣做一個人

就這樣像窗外瘋長的野草

撕扯腳下的泥土

月光還在蔓延，從樹梢到閣樓

這是一個循光而歸的離人

帶著令光芒無法企及的絕望

單數(shù)

阿冷和我分享他的獨居經(jīng)驗

一個人喝酒，一個人寫詩

一個人抽煙，一個人

在街頭游蕩，像孤魂

就連和朋友聚會，也多逢單數(shù)

他說這樣挺好，一個人就算死去

也不用擔心另外一個人悲傷

我理應(yīng)贊同他的觀點

但又不忍贊同他的觀點

一個孤獨的人容易讓人憐憫

一個甘于孤獨的人卻值得尊敬

就像此刻我自己，一個人獨守虛空

一個人空對明月，一個人

在滿天星辰中等待一道閃電

雪

上一次寫到雪，是在兩周前

我在十五樓的窗臺給阿冷寫信

雪花從我眼前飄過，讓我

產(chǎn)生了短暫的遲疑

這與我信中的內(nèi)容不謀而合

或者說，因為某些詞句

太過尖銳和高溫的緣故

我正試圖在信中制造一場雪

現(xiàn)在，它就從我的眼前飄過

我們之間，只隔了一層透明的玻璃

我能清晰地看到它的形狀，和它

漸次滲透的寒意。隨著時間推移

這些寒意還在蔓延，詞句的溫度

已不足以支撐起一封信件

我忽然想起了阿冷的那封來信，那些

看似灼熱滾燙的文字，似乎也有

冰雪冷卻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