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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林醉(上)

2020-11-18 08:08:50葉梅
黃河 2020年6期

葉梅

第一章 究窒春

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年)。

大都易州一條清波蕩漾的小河邊,柳樹成蔭,燕子掠過,遠處官道上一個年輕公子騎馬飛馳而來。他身后傳來一聲聲叫喊:“公子!公子,你等一等! ”這公子相貌俊朗,舉止瀟灑,一把勒住韁繩,馬兒咴咴地叫著站定,意猶未盡地蹬踏著蹄子,揚起一陣塵土。

片刻功夫,那官道上又飛來一匹馬兒,一個紅臉小廝騎在馬上,急吼吼叫著:“公子,你騎得太快了,我追也追不上。 ”

公子瞧了他一眼,淺笑道:“添書,咱們已進了易州地界,你看那前面的村子,就是咱家了。”說著,他往河邊走去,伸手往河水里探了一探,“嗬,這一開春,塘溪河里的冰都化了。添書,你快下來,嘗嘗這水,真甜。 ”

小廝添書站在岸邊柳樹下?lián)u頭:“我可不嘗,這會兒的水硌牙。 ”公子笑起來,“瞧你說的,還有水硌牙的? ”小廝說:“我奶奶就是這么說的,冬天的水就是硌牙。 ”公子說:“可我奶奶卻說,不能喝冰水的男人不算強壯的男人。來,添書你來嘗嘗咱們究窒村的水。”小廝吐了吐舌頭,不情愿地從樹下跑到河邊,一抬手,喝了一口,“哇! ”

公子看著他的臉:“怎么了? ”

添書咧著嘴道:“甜,甜得跟蜂蜜一樣。這回行了吧? ”

公子笑起來:“貧嘴。 ”

添書問道:“公子,您家鄉(xiāng)的村名好生奇怪,為何叫個究窒? ”

不遠處斜坡上,一片村莊,粉墻黛瓦,四周綠意盎然,一縷縷炊煙正從一戶戶莊園村舍的房頂上升起。四周田野里,三三倆倆的農(nóng)人正在勞作,公子回身相望,眼神柔和,嘴里說道:

“添書你給我聽好了,這究窒可是有講究的名字。早在西漢年間這一帶便有人煙,你看這河水清澈,良田萬傾,端的是一方好水土。這河就是易水,戰(zhàn)國時期荊軻為燕太子丹去秦國刺殺秦王,就是在此餞別的,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

“易水?公子您剛才不是說這河叫做塘溪河嗎? ”添書問。

公子指著前方,道:“不錯。這河跟人一樣,有大名,也有字、有小名。易水到此就叫塘溪河,究窒村的‘究’字指的就是小溪一眼望去的盡頭,‘窒’是吞埋、阻塞之意,‘究窒’就是靠近小河旁的高坡。你看那村子不正是建于高處嗎? ”

添書四下看著,不斷點頭稱是,“怨不得讀書人就是比俺們做小廝的懂得文理,經(jīng)您這一說,這村子原是有來歷的。 ”

公子道:“那是當然。這里故事多啦,往后日子長了,慢慢說于你聽。 ”

“好哇好哇。 ”添書拍手道。

倆人正說笑著,通往村頭的官道上疾步走來一個小丫頭,一手搭在額上朝這邊看著,放開嗓門叫起來:“二公子!二公子! ”

小廝添書聽見:“公子,那邊好像有人在叫您呢。 ”他從河灘邊跳上堤岸,踮起腳來看著,“是個小丫頭。 ”

公子一甩手上的水,也跳上岸去,卻道:“哦,是我娘跟前的丫頭聽茶。 ”說話間,那叫聽茶的丫頭已跑到跟前,臉蛋紅撲撲地起了一層細汗,手里握一塊手絹搧著:“二公子!果然是您啊,您咋還不家走? ”

丫頭嘴快,還沒容公子答話,又一口氣說道:“先是喬叔在哨臺上瞧見了您的大黑馬,四蹄揚雪,就知道是二公子您回來了,又瞧見后邊還跟了匹小黃馬,想必是跟您的小廝,這就給夫人報了,可等了好一陣也沒見過來,夫人老爺都急了,讓我趕緊來叫一聲,老爺說有要緊的事,要給二公子您說道呢。您這都到家門口了,待在這河邊干什么呀?他可是新來的小廝? ”

添書不樂意地打斷她的話:“我看你這丫頭真是話多,說了一半天都沒停嘴,你不讓公子說話,也不讓自個兒喘口氣? ”

小丫頭一聽,雙手叉腰恨道:“你這小廝,二公子都沒發(fā)話,你竟敢多嘴!真不懂規(guī)矩。”

添書急道:“誰不懂規(guī)矩? ”

“好了好了,你們倆個怎么剛見面就吵開了,連姓名都還沒問呢。 ”公子攤開兩手,“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你們一個聽茶,一個添書,今后在一起的日子少不了,得好好相處才是。 ”

添書嘟噥道:“是她先說我的。 ”

公子自去柳樹下解開拴馬繩,然后一騙腿跳上馬,兩腿一夾,黑馬揚開蹄子飛奔而去。

添書急得大叫:“公子,你等等我! ”他欲跳上黃馬,不料慌張一跳,馬卻往前一躥,他撲通一下摔坐在地,捂著屁股叫喚,“哎喲呢! ”

聽茶一旁哈哈大笑。

添書:“還笑還笑,都怪你這多嘴的丫頭! ”

聽茶嗔道:“你再敢無理,小心我在老夫人面前說你三大籮壞話。你還不趕緊追馬去? ”

說著,兩人一溜煙跑去。那公子的黑馬早已風似的進了村莊,徑直到了自家府邸門前。那門楣上方懸著一匾,上書“勤公府”,隸書清勁俊逸,兩扇朱紅大門半合。馬蹄聲剛落定,大門內(nèi)閃出一條壯漢,卻是管家喬叔,五短身材,豹頭環(huán)眼,一見公子喜上眉梢,兩步下臺階接過公子手上的韁繩,叫一聲:“二公子,快請進! ”

公子正是這勤公府主人王逖勤的二兒子王實甫,字德信,此時年方十九,自幼清峻穎悟,讀書過目輒成誦,再也不忘。父親逖勤將他送到邢臺有名塾師董樸那里求學,不覺已有數(shù)年。這個冬天更是連日苦讀,未曾歸家。此時公子雙手相拱,叫一聲喬叔。喬叔是府上老管家,看著公子從小長大,笑道:“恭喜二公子! ”

公子不解:“實甫何喜之有? ”

喬叔道:“公子見過老爺夫人便知道了。”

庭院里打掃得十分潔凈,幾株臘梅花苞依在,伸向天空的枝丫綻放著小小花朵,一院芳香。公子快步走進后院,隨著一聲大叫:“娘!娘! ”屋里迎出一位儀態(tài)雍容、高鼻圓臉的夫人來,一雙大眼微微凹陷,皮膚格外白晰,嘴里應道:“德信我兒! ”上前一把將跪倒在地的公子摟在懷里,娘倆自是一番親熱。

母親阿夫人為阿魯渾氏,長相跟究窒村人不一樣,一看就來自遠方西域。阿夫人說話細聲慢氣,當下將兒子扶起來,上下端詳著:“這小半年未見,我兒又長大了。為娘在家好不思念,若不是你哥哥德清在身邊,我早就著人喚你回家來了。 ”

“父親和兄長呢? ”實甫問道。

阿夫人道:“老爺在書房已等候你多時,德清在酒坊那邊忙活,你快去見過老爺。 ”

公子連聲應道:“孩兒這就去。”說著一邊整理衣襟,將在母親身旁的小兒態(tài)頓時化去,一臉恭肅地隨喬叔去往書房。

這勤公府為三進大院,前院為客廳,接待賓客,家人共聚所用,兩邊側(cè)屋住著仆人家丁,二進院為老爺夫人居住,東廂小院為實甫和兄長德清所住,西廂小院為老爺書房,三進院供奉著歷代祖先,不得隨便進入。公子跨進西院,那里也有一樹紅梅開得正艷,他正想駐足一看,且聽書房里一聲咳嗽,不由立即轉(zhuǎn)身,先去門口垂首站立,叫一聲:“老爺!”然后稟道,“德信回來了,前來給老爺請安。 ”

“進來吧。 ”

老爺王逖勤在屋內(nèi)不無威嚴地應道。

究窒王姓為方圓百里有名的鼎族,金初太宗時期(1123-1135),金政權剛建立不久,先祖王大用從黃河流域陜西一帶跋山涉水來到易州究窒村,看中這里的綠水長流,從此在究窒安家落戶,生息繁衍,歷經(jīng)王國良、王作梅等五代。至王逖魁、王逖勤兄弟少年時,正值金末,天下大亂,盜賊四起,逖魁逖勤兄弟自小習武,正直豪俠,為護家園與河內(nèi)村張柔聚集鄉(xiāng)里,相繼起兵。后統(tǒng)占中山,舉家南遷。

其后,金朝腐敗不堪,宋朝皇帝昏庸無能,民不聊生,逖勤與兄長逖魁為求天下太平,追隨成吉思汗西征。這王逖勤久經(jīng)沙場,勇武過人,威震軍中,得到大汗賞識;在西北征戰(zhàn)之中,又恰逢奇緣,娶一阿魯渾氏少女為妻,先后生下德清、德信。大元朝將立之時,世祖忽必烈賜予高官,逖勤卻婉言謝絕,以身負舊傷辭官還鄉(xiāng)。逖勤將家從中山遷回易州究窒,修建莊園,題為“勤公府”,平日里在莊園里習字練武,也常有老友自四方來,相飲為樂。

究窒一帶自從有了王家老爺把持,四下安寧,無論官府還是豪強均不敢進村相擾,連一班毛賊也繞道而行。村民們心悅誠服,私下里暗暗稱道福氣,但有這逖勤老爺在,村里每逢大小事情,都會找他做主,比那官府還要管用。

這時,公子實甫進得門去,但見老爺正弓腰俯案,執(zhí)一管狼毫在宣紙上揮墨,興致正濃地說道:“德信,你過來看看,為父這幾字寫得如何? ”

公子走到案前,從父親身旁瞧那紙上寫的是“見賢思齊”,渾然天成,透著十足的勁道,不禁叫好。

王逖勤欣然問道:“好從何來? ”

“這四字出自論語,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父親寫它自有一番心思,德信見這字鏗鏘有力,非內(nèi)省之功深厚而難以成就也。 ”

王逖勤聽罷,暢快地大笑起來,他于筆架上放好那管狼毫,轉(zhuǎn)身用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又著力推了一把,實甫身子一動不動。逖勤喜道:“嗯,看來你在董先生那里念書,還沒有誤了功夫。 ”

王逖勤是自幼習武之人,但也好讀圣賢之書。他給兒子王實甫請的師傅董樸是當朝大儒。董樸字太初,順德人,又稱龍崗先生,博才多學,自六經(jīng)及孔、孟微言,但凡先儒莫不研極其旨而會通之,其心得往往有融貫之妙。逖勤一生佩服之人無幾,尤對龍崗先生敬仰不已。董樸本不授人之子,但與逖勤卻是多年之交情,終難拂情面,又見實甫穎悟過人,故三年前將他收為弟子。

王實甫從身邊掏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逖勤:“父親,孩兒臨行之時,董先生囑將此信交給父親。 ”

這信口被火漆封過,王逖勤接過信來,命喬叔打開,然后展讀,王實甫一旁站立,只見父親讀著讀著眉開顏笑,繼而拍案稱道:“快哉快哉! ”

王實甫不知父親為何,先生交給他信時,他也不便問來。只聽父親說道:“德信啊,龍崗先生在信中對你贊譽有加,在我看來,他并非溢美之人,看來德信你一定是聽講、作業(yè)、宣讀都讓先生甚為滿意,他才會如此夸獎! ”

王實甫心下釋然:“原來父親是為此快哉,令兒子慚愧也。 ”

“這是其一。 ”王逖勤道,“還有其二,龍崗先生在這信中寫道,他受朝中提刑按察使推薦,將為陜西知法官,像他這樣品行端正學問高深的博學之士被重用,豈不令人快哉? ”

王實甫好生吃驚:“有這等事?卻未曾聽先生流露半句,難怪先生幾次催我還鄉(xiāng)。我只道先生莫不是多日研習而要小歇一時,原來是朝廷要重用先生。 ”

王逖勤在案上鋪開那幾頁信紙,上下看道:“俗語說真人不露相,龍崗先生他豈能隨口便道來,況且他心里猶豫多時,至今仍有不決之意,故不想讓你們知曉。”他說著,一邊在案前踱步,又道,“不過依我之見,如今世祖皇帝賢明,大量啟用漢人為官,像龍崗先生這樣的棟梁之才能參與朝政,造福蒼生,乃是天下之幸事,且不可拂了按察使的好意。 ”

正說著,喬叔在門外報道:“夫人來了。 ”

王實甫趕緊迎到門口,只見母親阿夫人帶著丫頭聽茶,還有添書一同走了進來。阿夫人道:“老爺,您和德信只顧說話,他卻是進門來連茶都未喝上一口。我這里將西夏那邊帶來的枸杞紅棗沏了香茶,老爺您和德信嘗嘗。 ”說著招呼聽茶將沏好的香茶倒進盅里,端給老爺和公子。

王實甫道:“謝謝母親。 ”兩手正要接過,阿夫人又道:“慢著,你且先凈了手再喝。 ”便叫人端來銅盆水,讓實甫洗手。母親素來喜好潔凈,每天必有一次大凈幾次小凈。

洗罷,夫人又讓聽茶擺上瓜果,幾樣府上做的點心,一樣樣的讓實甫嘗來。

王逖勤笑道:“德信,還是你母親替你想得周全。 ”

阿夫人也笑道:“老爺?shù)慕逃柌攀侵陵P重要啊。”又說,“老爺,這是新來的小廝添書,是德信從董先生那邊帶過來的。添書你來見過老爺。 ”

添書忙上前拜倒在地:“添書給老爺叩頭。 ”

王逖勤說:“快起來,在家里不需行大禮。你今年十幾? ”

添書道:“回老爺話,添書今年十六。 ”

王逖勤道:“嗯,董先生跟前的人不會窩囊。你好好跟著二公子,陪伴好他就是。好了,這會兒,我和夫人跟德信說幾句話,你們都先退下吧。 ”

喬叔會意,將聽茶和添書幾個帶出書房,把門輕輕掩上。屋內(nèi),王逖勤坐在太師椅上,飲了幾口枸杞茶,看看面前玉樹臨風的兒子,眼神添了慈愛,叫了一聲:“德信。 ”

王實甫連忙應了一聲,今日歸家見到父親如此和顏悅色,跟往日說話的口氣大不一樣,讓他略微有些惶惑。

從小長大,印象中的父親就是嚴厲的,對他和哥哥所犯的過錯從不遷就。有一次,他吃飯時和哥哥打鬧,失手將飯碗打破,父親將他們兄弟叫到書房一頓痛責:“須知一粥一飯來之不易,今日打碗,明日就要敗家。若是這等敗家之子,要你們做甚? ”當下讓他倆伸出手心,給哥哥德清五板,給他三板。板數(shù)雖然不多,但父親是行武之人,非一般人的勁道,板子下去,手心立馬腫了起來,好幾天連筷子都沒法拿。母親一邊抹淚,一邊親手給他們抹藥,半月之后才消腫。從此以后,哥倆吃飯讀書再也不敢東張西望,嘻笑打鬧,而對父親更是敬畏有加,平日連這書房也望而卻步。

這時卻聽父親說道:“德信,今日為父與你母親,有一件大事要與你相商。 ”

王實甫忙道:“不知父親母親有何教誨?”

王逖勤道:“德信,你如今已近弱冠之年,可知已該是談婚娶親的時候了,為父像你這般年紀,已在大汗帳下征戰(zhàn)多時,也正是那段日子與你母親有緣相識成婚,才有了你們兄弟。 ”

原來是為自己的婚姻大事,王實甫心頭松了一口氣。這件事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聽父母論及,自打三年前他去往董先生那里求學之后,每次回家都會聽到父母提起,但都只是說說而已。他正要想說,孩兒年紀尚小,再等些時候不遲,但卻聽父親說道:

“眼下有一門親事與你十分相配,我和你母親商議,趁著春暖花開,擇一個吉日把婚事訂了吧。 ”

王實甫不禁大吃一驚:“父親? ”

王逖勤抬手止住他的話,繼續(xù)說道:“這女子家世非同一般,她家已有心來提親,算是看得起我們王家,王家自然不可怠慢。夫妻相配雖要看緣分,但門當戶對,家庭可靠才是最重要的,更何況那姑娘與你年齡相當,長相俊秀,端莊賢淑,上她家提親的王公貴族每日里不斷,我和你母親怕誤了你的大事,前些日子就把這門親事應承下了。 ”

王實甫忍不住蹭地站起來,脫口說道:“父親不可! ”

王逖勤沉下臉來:“嗯?怎么說話? ”

母親阿夫人在一旁也道:“德信,怎得如此造次?還不快給老爺陪禮? ”

“請父親恕我無禮。 ”王實甫躬身說道,“父親,剛才是兒子一時沖動,不該頂撞父親。 ”

王逖勤道:“好了,你明白就好。 ”

可王實甫卻接著說道:“但父親且請聽兒子幾句,婚姻乃終身大事,豈能毫不相識就應承下來,我連她姓什名誰都不知曉呢? ”

王逖勤不快道:“這些自然要告知于你。”他側(cè)身對夫人道,“你把張家小姐的情形細細說與他聽,看這不知好歹的東西還有什么話說。”說完拿起一本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字帖看著,再也不加理會。夫人一旁拉過實甫,輕聲告訴他,那女子是方圓數(shù)百里有名的河內(nèi)莊園的張家小姐,名婉常,字素云,年方十七。老爺已吩咐喬叔托人看過八字,算得是極佳的郎才女貌,金玉良緣。

實甫聽母親說罷,并沒有喜形于色,反倒一直皺著眉頭。

夫人道:“兒啊,你還有什么不稱心的,這可是世人稱羨的一樁婚事啊。 ”

實甫扯住阿夫人的衣袖,懇求道:“母親,那張家小姐再有名聲,我卻是素昧平生,請父親母親容我些時日,讓兒子再讀兩年書,等有了些學問再論婚姻不遲。 ”

“一派胡言!”王逖勤扔下手中字帖,生氣地指著王實甫,“你這忤逆之子,剛剛龍崗先生還在信中夸你學業(yè)有成,我看你竟是徒有虛名,學無所用! ”

第二章 易水醇

父子二人不歡而散,王實甫在父親“你先給我退下! ”的一聲喝令之后,蔫蔫地退出書房,又轉(zhuǎn)念一想,徑直向自家酒坊奔去。

酒坊則是王家專造。逖勤辭官歸鄉(xiāng)之后,家中甚為清貧,逖勤在軍中征戰(zhàn)多年,并未掙下多少錢財,但少時得祖?zhèn)麽劸泼胤剑恢崩斡浻谛模剜l(xiāng)后即開了一酒坊,取塘溪河清甜之水,加之祖?zhèn)髅胤剑尤会劤錾虾玫木苼怼2欢鄷r便廣為人知,易州一帶的好酒之人必到王家酒坊來沽酒,甚至大都城里的富豪也都紛紛聞訊而來,以致供不應求。幾年之后,酒坊由小小的一間擴展為一座大院,雇了幾十個幫工和伙計,前院開店,后院釀酒,世人都稱王家塘溪酒坊,由實甫兄長王實厚專為打理。

王實厚,字德清,年長實甫5 歲,兒時隨父母顛簸,成人后又多在鄉(xiāng)間勞作,長得一副黑紅臉膛,敦實身材,雖身著長衫,看上去也跟身后的伙計相差無幾。這天他正在后院張羅,要將幾缸釀好的酒送往京城大都,幫工們拿的拿抬杠,系的系繩子,抬到掛好的馬車上,只聽身后一聲:“哥哥! ”

王實厚抬頭一看,見兄弟王實甫跨過前后院的月亮門朝自己奔來,不禁驚喜交加:“德信!你回來了? ”

“哥哥!”王實甫到跟前與兄長見過禮,鼻子使勁地嗅著:“好香!好香! ”直嚷道,“快給我打一碗酒來,我要嘗嘗這新釀的易水杏花酒。 ”

且不待伙計拿過酒碗,他一眼瞟見院側(cè)一旁敞開的酒缸,旁邊擱著一把木勺,便上前拿起就舀起一勺來,仰頭喝了下去,咂咂嘴,大贊道:“好酒! ”

說罷又要操勺朝酒缸舀去,王實厚一把拉住:“德信,你且悠著點兒,這滿坊的酒還不夠你喝的嗎?快快,你給我先去那邊坐下。 ”

滿院的幫工伙計聽說二公子來了,都跑來看熱鬧,王實厚朝他們叫道:“有什么好看的,該干嘛干嘛!郝三兒,你招呼這輛車,讓他們趁著天色趕緊上路。你們幾個,把這缸散酒抬到前院店里去,我一會兒就來。 ”

叫郝三兒的伙計答應著,幫工們吆喝著抬酒。王實甫摁著大酒缸沿,說道:“這新釀的酒真好喝,哥哥你讓我再喝一勺。 ”

王實厚卻不由分說,拉起實甫就走。穿過院子,到了后面一間僻靜的廂房,房內(nèi)一張大案,堆了一沓賬本,一把大算盤,實厚平素就在此清理賬目。實甫嘴里只管叫著:“哥哥你拉我到此做甚?我要喝酒呢! ”

雖是簡陋,倒也設有茶幾小凳,王實厚將他摁在小凳上坐下:“德信,我今天就讓你喝個夠。 ”便叫伙計取來一瓦壺酒,切了一盤醬過的牛肉,兄弟倆人就著喝起來。還沒到半個時辰,王實甫已將那壺酒喝去大半,臉色酡紅,嘴里滔滔不絕,從董先生那邊說到今天回家,再說到父母給他的指令,不禁更是激動:

“哥哥,你得給我做主,我怎么能娶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她張家即便再是位高權重,與我王實甫又有何相干?我一介讀書人,為何要去攀龍附鳳,賣身投靠這張家之門? ”

王實厚一時不知如何相勸。在他面前,兄弟德信永遠是一個未長大的少年,而他卻像是久經(jīng)滄桑,他溫和地說:“德信,父親和母親既然看中了這門親事,自有他們的道理,你只管聽從便是,不必太過焦慮。 ”

王實甫已有了七分醉意,拉住哥哥的手,大聲說道:“我王實甫這輩子難道就不能為自己相一個心愛之人? 為什么非要由父母做主? ”

“德信,你休得再胡言亂語,父親這些時一直都在為你操心,全是為你的前程,我看你也得替父母著想。 ”王實厚說著,搶過實甫手中的酒杯,“你不能再喝了,真要喝醉了滿嘴胡話,豈不讓二老傷心? ”

接著,他抱住實甫的雙肩,突然說:“兄弟,你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

王實甫瞪大雙眼:“哥,你還當我是個孩子嗎? ”

“這個故事可不是說給孩子聽的。 ”實厚摸了摸他的頭,“你知道在咱們王家沒來究窒之前,這一帶是什么樣的嗎?幾十年前,就在咱爺爺那一輩兒,易州一帶可是官匪橫行,流寇不斷,老百姓沒法活啊。 ”

“這我早聽說過。 ”王實甫說,“要不咱爺爺也不會棄農(nóng)從武。 ”

“是啊。 ”王實厚說,“就在河內(nèi)那邊村子里,有一個叫張柔的,自小為人慷慨,講義氣,他善騎射,以豪俠著稱。金貞佑年間,河北盜起,張柔聚鄉(xiāng)黨,選壯士,結隊伍以自衛(wèi),盜賊不敢犯。誰知有一個叫張信的,假冒張柔之名,將一個窮人家的女子強占為妻,這事被張柔知道之后,他逮住張信,當眾抽了他一百鞭子,將那窮人家的女子放回了家,還給了那家10兩銀子。 ”

王實甫不覺叫了一聲好。

“那張信懷恨在心,私下里結交了一伙歹徒,想法子要加害張柔,幾次差點得手。但不久張信因為偷盜一家富豪被官府抓獲,要斬頭,張柔知道之后,倒是認為張信雖有罪但罪不至死,那年月官逼民反,民不聊生,滿地盜賊,若都論以死罪,百姓更是無幾人能活。于是張柔親自出面向官府說理,結果官府不得不免了張信死罪,天下人得知無不感慨,這張柔果然難得慷慨之人也。于是,驍勇之士,多慕義從之。 ”

王實甫聽得有趣,不禁問道:“哥哥,你說的這張柔,便是跟咱家爺爺一起抗金的張柔? ”

王實厚點頭:“咱爺爺和父親就是那會兒跟隨張柔的,一道隨大汗遠征,建功立業(yè)。你可知,這張柔大人正是父親為你定親的張家小姐的親爺爺。 ”

實甫心頭一震。

張柔的大名在易州定興一帶婦孺皆知,張氏家族人丁興旺,河內(nèi)村大部分人家都姓張,而且大都門戶顯貴,家庭殷實,他只道父親所說的張婉常只是那大家族其中的一位小姐,卻萬沒想到竟是這赫赫有名張柔大人的親孫女。

之前在順德,他也聽龍崗先生說起過張大人的一些故事,老師語氣中不無敬重。張柔早年時,經(jīng)中都經(jīng)略使苗道潤承制而授予定興縣令,兼清州防御使,后來道潤又加封張柔為昭毅大將軍,遙領永定軍節(jié)度使,權元帥左都監(jiān),行元帥府事。不料,苗道潤一日被副將賈瑀所殺,這賈賊得意忘形,竟遣使者前往張將軍府上,告曰:“吾得除道潤者,以君不助兵故也。”張柔氣極,怒叱道:“賈賊殺吾之所事,吾食賈賊之肉且未足快意,反以此言相戲,真是氣死我也! ”繼而發(fā)檄文,會易州軍誓為道潤報仇。道潤麾下一位姓何的將軍從賈賊那里逃出來,將道潤生前所佩的金虎符獻給張柔。易州軍更推張柔為中都留守,兼大興府尹,本路經(jīng)略史,行元帥事。

戊寅,元軍出紫荊口,張柔率所部逆戰(zhàn)于狼牙嶺,不料馬失前蹄,被元軍所獲。元太祖愛他人才,勸他以降,還其舊職,得以方便行事。張柔召集部曲,下雄、易、安,攻破賈瑀于孔山,斬其頭,剖其心祭道潤。

金真定帥武仙會兵數(shù)萬來攻,張柔以兵數(shù)百,出奇迎戰(zhàn),大破之。而后與金兵每戰(zhàn)輒勝。壬辰,從元睿宗伐金,圍汴京,張柔率軍于城西北,金兵屢出拒戰(zhàn),張柔單騎陷陣,出入數(shù)回,金人莫能支。太宗四年(1232),張柔率軍隨睿宗伐金時對部將宣稱:“我用兵以來,殺了許多人,其中有冤死的。自今以后,非與敵戰(zhàn),誓不濫殺無辜。”蒙軍圍攻汴京,柔率軍攻城西北,單騎殺入敵陣中,四進四出,金軍不能抵擋。金朝哀宗棄汴京自黃陵岡渡黃河,至漚麻岡,欲奪取衛(wèi)州,張柔領兵合擊,哀宗敗走睢陽。金汴京守臣崔立開城投降。張柔入汴京不取金帛,只取史館中之《金實錄》及秘府圖書;訪求德高望重的金朝遺老和趙燕世族十余家,將他們衛(wèi)送北歸。張柔進圍睢陽,金哀宗逃往汝南。汝南在張柔與宋將孟珙的夾攻下城破,哀宗自殺。汝南攻下后,蒙軍下令屠殺城中居民,有一小校縛十人準備誅殺,其中一人相貌與眾不同,張柔問知是狀元王鶚,立即待之以禮。

班師回朝,太宗歷數(shù)張柔的戰(zhàn)功在諸帥之上,賜他金虎符,升為軍民萬戶。中統(tǒng)元年,世祖即位,詔班師,阿里不哥反,世祖北征,詔柔入衛(wèi),至蘆溝河,分其兵三千五百衛(wèi)京師。第二年,世祖返朝,封安肅公,命第八子弘略襲職。至元三年,加榮祿大夫,判行工部事,城大都。至元五年六月卒,年七十九。贈推忠宣力翊運功臣。延佑五年,加封汝南王,謚忠武。

回想起來,董樸先生每說及張柔,語氣中必含敬意,王實甫從先生的講述中其實早已知這位張柔大人生平,但感覺甚是遙遠,不想如今父母論及婚姻之事,竟一下子與自己有了密切關聯(lián),心中不禁有一種說不出的震撼與驚詫。

哥哥王實厚叫伙計做了一盆醒酒湯,用碗盛了,端到他面前:“喝吧,這會子酒勁還沒過去吧? ”這醒酒湯里擱了嫩豆腐、冬筍、香菇、雞蛋和蔥姜,還有上好的保寧香醋,飄出一股誘人的香味兒。王實甫端在手上,忍不住咕嘟喝了一大口,立刻一伸舌頭:“哇,好燙!”

“你看看你,這么大人了,還跟小時候一樣,上來就是一大口,也不先嘗嘗。燙了嘴吧? ”王實厚笑道。

“誰叫你讓他們做得這么好喝。 ”王實甫吧嗒著嘴,心滿意足地喝著湯。在哥哥面前他從小就最放松,父親嚴厲,母親雖慈愛溫柔但也從不驕縱,只有哥哥什么都讓著他,心里有了委屈也向哥哥抱怨。這會兒從兄長的眼神里,王實甫看出他對自己那份呵護中的快樂和自得,便越發(fā)像小時候那樣,歪頭問道:“哥啊,你這湯里放了什么料,喝起來跟別人做的不一樣? ”

王實厚眨了眨眼,說:“可不是嘛,咱這湯里有一絕,那就是咱的酒啊。 ”

“酒? ”王實甫不解道,“這不是醒酒湯嗎? ”

“解鈴還需系鈴人呢,醒酒就得用酒來解。 ”王實厚道,“我讓他們往這湯里加了一勺咱的易水杏花酒,味道醇香,自然與別處不一般,你喝出來了嗎? ”

“真有股子杏花味兒。 ”王實甫一口氣喝下那碗湯,意猶未盡地說,“還能再喝一碗,不過,且打住吧。 ”他看看實厚感慨道,“哥啊,這酒坊和勤公府上下全虧你打理,平日里你要照顧爹娘,還要照料生意,真是辛苦你了。 ”

“怎么突然又變得正經(jīng)起來了? ”王實厚道,“別這么長吁短嘆,哥哥我不像你是個讀書人,打小跟著爹娘從西北那邊過來,字沒識得幾個,能替家里做這些事,哥哥和你嫂子都很知足。 ”

“好久也未見嫂子,她都還好嗎?”王實甫問。

“她挺好的。只是……”王實厚欲言又止,嘆了一口氣。王實甫忙問:“只是怎么了? ”

王實厚道:“不說你也明白,你嫂子過門已經(jīng)三年多了,可到現(xiàn)在還沒生下一男半女。父親雖然沒說什么,但那臉上的顏色我也看得出來,娘私下里問過我好幾次,我能說出個什么?你嫂子她背地里哭了好幾回,死的心都有了。 ”

哥嫂成婚的確已有好幾年,至今未有生育,王實甫勸道:“這生兒育女之事,也不是著急就能夠的,說不定是觀音菩薩給你往后排著呢。哥哥你跟嫂子千萬不要往窄處想,盡著好的吃,好的喝,沒準這三兩月就有了。 ”

王實厚噗地笑出聲來:“那敢情好。還是先說你的事吧,你看,父母操心為你辦婚事,也是為了咱王家香火啊。父親歲數(shù)也不小了,總不能眼看著兒子在跟前,卻抱不上孫子。 ”他又說道,“你看那張家人丁真是紅火,汝南王張柔一人就有十一個兒子。給你提親的張小姐是他第八子弘略將軍家的大小姐,那小姐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張玠,張瑾,張琰。 ”

王實厚說著說著,卻見對面坐著的實甫眼神迷糊,肩膀歪斜頭一垂,竟趴在桌上呼呼睡去,不禁搖頭嘆道:“咳,喝了醒酒湯,倒只管睡了。”說罷,拎過一件長衫蓋在實甫肩頭,自去照料前院的活計。

等到日落黃昏,兄弟倆回到府上,還未進門就見喬叔神色緊張地迎上來:“二位公子如何此時才回?老爺舊傷犯了,夫人急作一團,我正要去請大公子您呢。 ”

實厚、實甫一聽大驚,實厚一邊急著往里走,一邊責問喬叔:“為何不早些叫我? ”

喬叔跟在身后:“老爺中午還好好的,沒想到午歇那會兒突然犯病,我早想過去請您來著,可老爺不讓,說要先養(yǎng)養(yǎng)神。 ”

實厚道:“請過大夫了嗎? ”

“已經(jīng)請俞大夫瞧過,說倒是沒什么大事,只是一時急火攻心,觸犯了舊傷。囑咐一定要好生養(yǎng)息,千萬不能再發(fā)作。 ”喬叔說著拿眼看了看王實甫,小聲說,“二公子,你這回見了老爺,可得小心說話才是。 ”

王實甫心想辯白,三人已穿過梅花正濃的庭院,來到后院屋門前,正是父母臥房,一時三人屏住氣息,實厚朝屋里輕輕喚了一聲:“父親大人! ”

丫頭聽茶應聲掀開門簾:“公子來了!”回身朝屋里道,“夫人,二位公子都來了。 ”

阿夫人在里面回道:“快叫他們進來。 ”

王實甫跟在兄長身后進到屋里,只見父親王逖勤躺臥在床,母親阿夫人一旁側(cè)坐,正用一方手帕在父親臉上擦拭。那王逖勤捂著胸口,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臉色煞白。王實厚見狀撲通跪倒在地,泣道:“不知父親大人受罪,兒等來遲,罪不可恕。 ”

這王逖勤當年隨大汗西征之時,曾在西夏中過一箭,正在前胸,當時險些丟了性命,幸遇奇人相救施以秘方膏藥,才得以生還,醫(yī)囑不得劇烈行動,也不可大喜大悲。此時王實甫見父親顏面痛苦,不由心如刀絞,隨兄長跪倒在地:“父親大人,都是德信不孝,惹父親生氣……”

說著,不禁雙淚長流。

王逖勤在床上擺擺手,示意阿夫人,讓他們都起來。

阿夫人收了手帕,對兩個兒子說道:“德清,德信,都快起來吧。 ”王實厚上前,讓聽茶揪過一方熱汗巾,接過給父親輕輕按摩額頭,又問:“俞大夫開過的藥煎好了嗎?”聽茶連忙回道:“煎好了,這里正溫著呢。 ”

阿夫人道:“已經(jīng)喝過一回,這會子再喝上一回吧。 ”

聽茶端過藥碗,實厚接在手上,給父親一勺勺喂進嘴里。王實甫站在一旁低頭無語,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口說道:“父親母親,孩兒我應允了。 ”

王逖勤一口藥嗆在喉嚨里,連聲大咳不止。阿夫人忙給他拍著胸口,實厚也忙放下藥碗,給父親擦拭嘴角。王逖勤卻推開他們的手,吃力地指著實甫問道:“你,你說什么? ”

王實甫看了看父親蒼白的臉,毅然說道:“我說,孩兒我應允了。 ”

王逖勤又咳了兩聲,突然放聲大笑:“好一個德信,果然性情中人,是我的兒子! ”

第三章 繞花身

回到究窒三日之后,王實甫去往定興鎮(zhèn)上。一來父親給董樸先生修書一封,要交遞到順德那方;二來鎮(zhèn)上那日恰逢廟會,久未在家鄉(xiāng)集市上游逛的王實甫早就心里癢癢。

兒時他常隨哥哥身后,跟著父母去趕廟會,那集市上有許多好吃、好玩的東西,最愛的是鄭字號的糖葫蘆,又圓又大的山楂果子,裹在酥脆的糖汁里,咬得滿嘴甜。還有翔云記的風箏,有扎小燕子、長蜈蚣的,有扎小蝴蝶、小人兒的,拉著線和哥哥瘋跑,沿著易水河邊的楊樹林,一跑就是二三里地。娘擔心他們跑得太遠,讓喬叔追著喊叫,讓他們回來。可父親王逖勤卻讓他們只管跑去,說男人一雙腳就是走天下的,不要怕他們跑遠了。娘也只好由他們?nèi)ァS袝r候玩到天黑還舍不得回,喬叔就趕著馬車,不由分說挾拉著他們往車里塞。哥哥聽話,上車就不動彈了,可實甫還一個勁兒地往下蹦,急得喬叔叫小祖宗。

一晃,這些都已成往事,可王實甫還念著兒時的玩耍,叫哥哥跟他一塊兒去趕廟會,哥哥實厚說:“我倒是想去來著,可酒坊一大堆事哪走得開?去年釀的杏花酒都說喝著味道不錯,京城大都那邊的客商來了好幾撥等著抬酒,我這會兒得把往年存下的酒從酒窖里搗騰出來一些,不能丟了客戶。 ”又說,“你看這春天來了,杏花開得正好,又得著人采杏花,預備新釀杏花酒了。 ”

王實甫只好說:“哥哥辛苦,那我就自個兒去了。 ”喚過添書,將母親阿夫人吩咐的兩個食盒一擔挑了,預備出門。

王實厚嘆道:“卻是母親心細手巧,做的這美食,裝在盒里香味兒都透出來了。”原來,那食盒里裝有阿夫人親手下廚油炸的馓子,頭天就開始讓人把面團揉好,親手加了雞蛋紅糖,然后搓成細條泡在香油里,二日一早將餳好的面條盤成圈,上好的清油在鍋里燒熱,炸出金黃的馓子來。這道美食是阿夫人自小從西夏那邊學會的,王實甫兄弟倆都特別愛吃。逢年過節(jié)總少不了要炸出一大筐,送給至親好友,可算是有心意的禮品。這回老爺王逖勤給董樸先生書信一封,感謝龍崗先生對兒子的教誨,同時也勸他早日進京為官。老爺寫好書信,讓實厚找出兩瓶十年的杏花酒釀給董先生捎去,阿夫人一旁聽說,且道那先生為德信多有操勞,也沒什么稀罕物送給先生,便想親手炸些馓子,請先生早晚做點心,或許還喜歡。王實甫拍手稱道:“母親說的是,先生他常是讀書寫字到深夜,每到夜里亥時都有些饑餓,會讓師母給他添些小吃,這馓子豈不是正好。 ”

這下子,王實甫和添書出得府門,喬叔喚小廝將他們的馬牽過來,安置好食盒,倆人騎了馬直往定興鎮(zhèn)上而行。

才過幾日,塘溪河兩岸的杏花果然開了不少,只見那一簇簇盛開時的杏花艷態(tài)嬌姿,繁花麗色,胭脂萬點,占盡春風。遠看似紅云朵朵,近看與垂柳混雜,柳葉吐綠杏花綻粉相互輝映。那一株株老杏樹姿態(tài)蒼勁,冠大枝垂,于水中形成倒影,與那柳樹相比,又是一番趣味。

越往前行,路上的行人也漸多了,有那坐轎的貴婦,也有挽臂而行的少年,三倆成群,于河邊嘻笑戲耍。王實甫騎在馬上,興致勃勃地叫添書快看。

添書揚頭道:“公子要我看甚? ”

實甫提馬鞭指他:“我看你這笨腦瓜子,只知道吃飯喝酒,這美景就在眼前,卻道是看甚?你沒瞧這杏花開得各有講究,方才經(jīng)過的路上那杏花含苞待放,朵朵艷紅,這邊洼地里卻是顏色由濃轉(zhuǎn)淡,‘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請君紅白外,別眼看天工。 ’”

添書見他搖頭晃腦地吟唱,也跟著樂呵起來:“公子不要以為我不懂,我聽公子這詩吟得倒是真好,不如趕緊用筆寫下來,一并給董先生帶去,讓他也知道公子您沒有跟著他白學。 ”

王實甫斥道:“我把你這不長腦子的蠢才,活該掀到河里去洗洗,看能否曉事一些。這哪是我吟的詩,是宋代楊萬里的《詠杏五絕》。 ”

添書嘟著嘴道:“這我哪里去討教來? ”

王實甫說:“我平時里讓你多讀些書,你也沒少坐在一旁聽講,那董先生每次給我授課,你不是也聽來著? ”

“這是哪兒跟哪兒?我可沒聽說過。董先生一天到晚講孔子,那楊萬里又是誰? ”添書說。

王實甫不禁笑起來:“聽聽你這口氣,那楊萬里就是隔壁大爺成不成?好了,不跟你斗嘴了,咱們趕緊吧。 ”

說著一揚馬鞭。

不料道上正并肩行著一輛馬車,一匹棗紅馬兒慢悠悠地走著,趕車男子將馬鞭子窩在懷里,縮頭打盹,王實甫這一鞭子下去,“啪”的一聲脆響,猝不及防的棗紅馬頓時受驚,馬脖子向后一仰,前蹄高高上抬,然后撒開四蹄不擇方向地狂奔起來。一轉(zhuǎn)彎,趕車男子被摔在道上,車篷里傳出一聲女子的驚叫:“哎呀! ”

那受驚的棗紅馬毫不停頓地拉著車一路往前奔跑,車夫爬起來嚇得大叫,車旁原跟著的兩個丫頭也連聲驚叫:“小姐!小姐! ”仨人連哭帶叫地跟著馬車飛跑,但人哪里跑得過馬,轉(zhuǎn)眼那馬就沖上一道小土坡,眼看車身傾斜,即刻就要沖進道旁的河里。

正在這萬分之時,王實甫縱馬從身后追來, 飛身一把攥住棗紅馬的韁繩, 叫道:“吁——! ”

棗紅馬不情愿地被勒住,但仍擰著一股勁想往前竄,王實甫夾緊胯下的大黑馬,咬緊牙使出全身氣力,左手死死拉住棗紅馬的韁繩,嘴里不斷:“吁!吁! ”幾番掙扎之后,棗紅馬才松下勁來,不甘地噴著響鼻,在原地刨著蹄子。

兩個丫頭跟車夫飛跑過來,顫聲叫道:“小姐,小姐? ”

車篷內(nèi)卻無應答。兩個丫頭慌得就要去掀簾,里面?zhèn)鞒鲆粋€女子的輕喝:“且慢! ”

那聲音清脆鎮(zhèn)定,丫頭和車夫不覺如釋重負,王實甫也跟著吐一口氣,繼而心生好奇。

只見這輛車好生雅致,車輿間金妝飾螭頭、繡帶、青幔,車篷四周用的是昂貴精美的絲綢所裝裹,窗牖上也是鑲金嵌寶,一簾淡藍色的縐紗遮擋,門簾上則繡著幾枝牡丹,花瓣盛開,像是有濃香飄散。

正打量間,門簾微微一動,隨著一聲:“掀簾! ”兩個丫頭忙不迭地左右伸手,將簾子掀過頭頂,實甫一見好不吃驚,車蓬內(nèi)端坐著一個服飾華麗的女子。

那女子看去年不過二十,生得粉面若花,黑云兩鬢,白雪貝齒,雖是剛受過驚嚇,卻并不顯張惶狼狽,衣衫恰似剛整理過,一雙丹鳳眼不怒含威,兩手放于膝前,姿態(tài)端莊矜持,宛如坐于廳堂之上。

她一眼瞧見騎在馬上的王實甫,又見他手上還勒著棗紅馬的韁繩,便微微低頭,算是這廂有禮,開口說道:“敢問公子,適才是公子出手相救? ”

王實甫跳下馬來,扔了韁繩給添書,向車上女子拱手道:“豈敢言相救,剛才是小生揚鞭催馬,讓小姐的馬受了驚,實在是罪過罪過。 ”

車夫跟著嚷起來:“可不是,本來走得好好的,從哪兒冒出來的這人,劈頭一鞭子,你這不是故意的嗎?”那倆個丫頭也一旁撇著嘴道:“就是就是,你還不快給小姐賠罪? ”

添書一旁急了:“嘿,怎么說話的?我們公子不要命地救了你們小姐,反倒訛上咱們了?不講理了是不是? ”那車夫蠻橫地指著添書:“誰不講理了?難道不是你們公子驚了咱們馬嗎?你們也不瞧瞧這是誰家的車,再胡咧咧讓人把你們綁起來。 ”正喧鬧著,只聽車內(nèi)小姐一聲:“住嘴! ”

車夫和丫頭頓時噤聲。

小姐指著車夫喝道:“你這不知輕重的奴才!適才明明是你沒拉緊韁繩,才讓馬受驚亂跑,若不是這位公子出手相救,豈不是早釀成大禍?還不趕快給公子叩頭謝恩? ”

車夫跪倒在地,連連給王實甫磕頭討?zhàn)垺M鯇嵏γΦ溃骸翱炜炱饋恚⌒〗闳蚀龋挥嬓∩^錯,小生已感激不盡,豈敢多言?”又說,“小姐也是前往定興廟會的吧?前面的路已無多遠,趕車的你這回可把車給趕好了,不要再出差池。 ”

小姐道:“這位公子手上受了傷,你們卻不趕緊想個法子? ”

這一說,王實甫才看自己的左手,果然勒出一道紫紅深槽,剛才毫無察覺,此時一聽小姐所言,竟立刻感覺疼痛,不禁吸溜了兩下。那小姐喚過丫頭,從車上錦盒里取出一個綠色小瓶,里面卻是膏藥,讓剜出一小坨給實甫抹在手上,立即覺出一股清涼,那痛不覺消去。王實甫正要道謝,丫頭又拿過一方白綢汗巾,說是小姐吩咐,要給他包扎起來。

王實甫忙道:“區(qū)區(qū)小事,何勞如此? ”執(zhí)意不肯包扎,那小姐坐在車上也不再言語,又教丫頭拿出十兩銀子,遞給王實甫。

王實甫忍不住冷笑:“果然是有錢的人家。 ”

卻不再答話,眼睛看也不看那銀子,一步跳上黑馬,揚鞭而去。添書在他身后,朝那一幫人翻個白眼,也跳上馬追著去了。

到得定興城慈云閣前,離得不遠處便是“站赤”①。實甫將馬拴了,吩咐添書取下食盒,將父親王逖勤的書信一并交給站赤的提領。提領即交付往順德而去的驛丁,說來得正好,當下便有一人正要準備出站,這就送往南邊去。

且說元代時設有驛站,朝廷有令,凡站赤,陸地則以馬以牛,或以驢,或以車;水路則以舟。其給驛傳璽書,謂之鋪馬圣旨。遇軍務之急,則又以金字圓符為信,銀字者次之。內(nèi)則掌之天府,外則國人之為長官者主之。其官有驛令,有提領,又置脫脫禾孫于關會之地,以司辨詰,皆總之于通政院及中書兵部。若混亂之時,站戶闕乏逃亡,則又以時簽補,且加賑恤焉。于是四方往來之使,止則有館舍,頓則有供帳,饑渴則有飲食,而梯航畢達,海宇會同,元代之天下,一時竟盛況空前,視前代所以為極盛也。

元代時,對驛站的管理甚為嚴格,太宗元年十一月,敕:“諸牛鋪馬站,每一百戶置漢車一十具。各站俱置米倉,站戶每年一牌內(nèi)納米一石,令百戶一人掌之。北使臣每日支肉一斤、面一斤、米一升、酒一瓶。 ”

四年五月,諭隨路官員并站赤人等:“使臣無牌面文字,始給馬之驛官及元差官,皆罪之。有文字牌面,而不給驛馬者,亦論罪。若系軍情急速,及送納顏色、絲線、酒食、米粟、段匹、鷹廑,但系御用諸物,雖無牌面文字,亦驗數(shù)應付車牛。 ”

這實甫的父親王逖勤是享有金虎符的有功之臣,因此無論何時有物件交由驛站遞送,都十分通達。

實甫將父親寫給董先生的書信和物品一并交送,與定興驛站提領交待完畢,又見那驛丁隨即出了站赤,才放心朝大街走去。添書道:“公子,咱們趕緊趕廟會去吧。 ”

王實甫走出驛站大門一看,集市上人來人往,吆喝聲不絕于耳,但奇怪的是自己先前急于想逛廟會的興致卻沒了。他看了看日頭,對添書說道:“事已辦了,你把馬牽過來,咱們回究窒去。 ”

添書大為不解:“公子您不是說要好好逛一逛的嗎?你看那邊賣吃食的,驢肉火燒,羊雜碎湯,香味兒都飄過來了。您不去瞧瞧?”說著他使勁地咽著唾沫,揉著肚子說,“都出來大半天了,我這肚子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公子難道您就不餓? ”

王實甫沒好氣地說:“看你這副模樣,前輩子準是個餓鬼,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走吧走吧,去那邊看看。 ”添書歡天喜地:“哎哎。 ”前邊一路小跑著,繞過慈云閣,那廟會上果然熱鬧喧騰,王實甫拿出點碎銀子,讓添書買了幾套燒餅,醬好的牛肉驢肉,說:“這回行了,家走吧。 ”

添書不敢再多言語,只好跟著上馬,倆人一路返回。出了定興城,又到杏花盛開的河邊,王實甫眼見那杏花飄落,如紛飛的白雪,不禁若有所思,便朝水邊吟道:“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作塵。”添書在身后叫道:“公子又吟了一首詩,這回我可記下來了,回家給夫人說去,她一準給我賞錢。 ”

王實甫道:“哼,你只管跟夫人要賞錢去。 ”

添書又說了幾句,見公子只是不甚理睬,便探頭到實甫跟前說:“我看公子這會兒心神不定,莫不是還想著先前那小姐?她美若天仙,何不請夫人做主,尋那小姐家里提親去?”

王實甫一聽惱道:“我把你這橫豎不知的蠢才,掀到河里喂王八去!再敢胡說八道,定饒不了你! ”添書嚷道:“不敢不敢! ”又小聲道,“跟公子逗笑,何必生氣呢? ”

這實甫當真有些惱怒,因不想路上驚了那小姐馬車,原打算一天的好玩耍也沒了興致。又想方才見到那小姐的車馬,心里著實有些吃驚,元時服色、器皿、帳幕、車輿鞍轡等都有嚴格規(guī)定,皇帝詔曰:“比年以來,所在士民,靡麗相尚,尊卑混淆,僭禮費財,朕所不取。貴賤有章,益明國制,儉奢中節(jié),可阜民財。 ”命中書省定立服色等第于后:

蒙古人不在禁限,惟不許服龍鳳文。龍謂五爪二角者。職官除龍鳳文外,一品、二品服混金花,三品服金答子,四品、五品服云袖帶,六品、七品服六花,八品、九品服四花。職事散官從一高。系腰,五品以下許用銀,并減鐵。命婦衣服,一品至三品服混金,四品、五品服金答子,六品以下惟服銷金,并金紗答子。首飾,一品至三品許用金珠寶玉,四品、五品用金玉珍珠,六品以下用金,惟耳環(huán)用珠玉。同籍不限親疏,期親雖別籍,并出嫁同。器皿,謂茶酒器。除造龍鳳文不得使用外,一品至三品許用金玉,四品、五品惟臺盞用金,六品以下臺盞用鍍金,馀并用銀。帳幕,除不得用赭黃龍鳳文外,一品至三品許用金花刺繡紗羅,四品、五品用刺繡紗羅,六品以下用素紗羅。

那車輿,除不得用龍鳳文外,一品至三品許用間金妝飾銀螭頭、繡帶、青幔,四品、五品用素獅頭、繡帶、青幔,六品至九品用素云頭、素帶、青幔。鞍轡,一品許飾以金玉,二品、三品飾以金,四品、五品飾以銀,六品以下并飾以輸石銅鐵。內(nèi)外有出身,考滿應入流,見役人員服用,與九品同。庶人除不得服赭黃,惟許服暗花絲?綾羅毛毳,帽笠不許飾用金玉,鏵不得裁制花樣。首飾許用翠花,并金釵鈹各一事,惟耳環(huán)用金珠碧甸,馀并用銀。酒器許用銀壺瓶臺盞盂鏇,余并禁止。帳幕用紗絹,不得赭黃,車輿黑油,齊頭平頂皂幔。

諸色目人,除行營帳外,其余并與庶人同。諸職官致仕,與見任同。解降者,依應得品級。不敘者,與庶人同。父祖有官,既沒年深,非犯除名外不敘之限,其命婦及子孫與見任同。諸樂藝人等服用,與庶人同。凡承應妝扮之人物,不拘上例。皂隸公使人,惟許服?絹。

王實甫跟隨董樸先生讀書,對這些禮俗和朝廷規(guī)定已有所知,先生曰:“君子應知其可為與不可為也。 ”但見那小姐車輿裝金裹銀,顯然是在三品以上官宦之家,她端坐車上不怒而威,且還像打發(fā)討飯的一樣,居然施舍他十兩銀子,這讓他感覺受辱,卻是一口氣不知向何處發(fā)去。

第四章 靺鞨寶

回到勤公府,喬叔一干人正在大門前換燈籠,這還是春節(jié)時掛上的,眼看年早已過完,喬叔吩咐小廝下了燈籠,預備打理干凈收拾起來,又有兩人拿抹布擦拭朱紅大門,顯得明凈放亮的。正忙活著,見實甫和添書到了跟前,喬叔不禁問道:“公子這就回來了?不是要好生逛一回的嗎? ”

實甫道:“逛過了。添書還給你帶了一套驢肉火燒。 ”沒等喬叔答話,他已大步流星往府里走去,添書在身后叫道:“公子,我拴好馬來。 ”添書見實甫走進庭院,往喬叔耳邊道,“喬叔您知道今兒在路上我們遇到了什么嗎? ”

于是如此這般給喬叔念叨了一回,喬叔聽著連聲嘆道:“這可算得是化險為夷,幸虧公子他自幼練過武功,否則怎會拉得住那狂奔大馬? ”又問是誰家的馬車,添書搖頭說,“我看那馬車非同一般,倒是想問來著,可公子他沒問,我也沒敢插嘴。 ”

倆人正說著,聽茶急步從府里走到大門前,叫著:“添書!添書你這小廝還在這兒胡咧咧什么呀?夫人叫你過去問話呢。 ”

添書一聽,忙不迭地跳上臺階,邊說著:“好姐姐,夫人叫我何事?”聽茶道:“老爺夫人叫你好生侍候公子,你倒是心寬,夫人要問你公子手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

添書急得扯著喉嚨:“這個可跟我不相干。 ”聽茶說:“你別跟我說,快到夫人面前回話就是。”倆人一邊說,一邊就到了“褆身堂”,正是夫人的居所,進得堂去,卻不見公子實甫,只有夫人坐在堂前。添書上前去叩了頭,夫人正色道:“我讓你好好陪著公子,他卻如何帶傷而歸? ”原來方才實甫回家給母親請安,阿夫人一眼就瞧見他的左手青紫,接過茶碗時抬舉不得,驚得忙問他究竟,王實甫支吾說是為采杏花在樹上蹭的。阿夫人自是不信,將實甫打發(fā)去見老爺,喚添書來問個明白。

添書委屈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和公子騎著馬在路上走得好好的,是那路上有一位小姐的車馬受驚,直朝河里沖去,公子他危急之時出手相救受的傷。”便又將事情原委述說了一遍,阿夫人驚道:“原來如此。 ”

夫人不由一番嘆息:“添書你新來乍到,要多長一些見識,二公子他從小性情有些散漫,你是他貼身的小廝,要多一些提醒,萬不可攛掇著公子,去做那不可做的事。 ”

添書垂頭道:“夫人的話,添書謹記在心,絕不敢疏忽。 ”

夫人又細聲道:“這件事不要報給老爺,老爺他近日剛剛身子好些,切不可再急火攻心。 ”又對聽茶說,“你們倆個都記住了。 ”

聽茶和添書雞啄米似的點頭。

添書突然想起:“公子他每日里可是晨讀晚習,片刻也沒有閑著,即便走在路上也吟詩呢,今日就吟了一首好詩。 ”他回想著,“記得是什么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哎呀,還有兩句忘了,我還一路背來著。”他咧嘴小聲補了一句,“我還給公子說,回家背給夫人聽,好討賞錢。 ”

夫人笑道:“你只要好生侍候著公子,賞錢總歸有的。”說著讓聽茶從錢盒里取了十文錢,“昨日河內(nèi)村那邊送來的果子,讓喬叔分些給小廝們吃吧。 ”添書把錢揣到懷里,千恩萬謝地退了下去。聽茶在門口小聲恨道:“就會討便宜。 ”添書也不答話,樂呵呵地一溜煙跑了。

那邊王實甫去給老爺回話,給董樸先生的信已經(jīng)送去,還從站赤捎回一封當朝二品官阿剌罕的信。阿剌罕現(xiàn)任江西行省左丞,他家也為阿魯渾人,與王逖勤家卻是有著姻親。阿魯渾人本在西域,后降蒙古軍,隨其征戰(zhàn)到了中原,但在朝中為官者并不多見,阿剌罕轉(zhuǎn)任南北,歷仕地方,其父一代札馬剌罕曾任大名路達魯花赤,其子易不剌金也為朝廷所用。阿剌罕一家與王逖勤、王逖魁兄弟交往已有多年,且將族中女子嫁給王逖勤,更是來往密切。王實甫按中原稱謂,將阿剌罕稱為阿舅。

自從實甫那日當面應允親事,王逖勤心情大好,身子骨恢復如初,每天早晚打一趟太極,氣色紅潤,這時見了實甫帶回的書信,不禁說道:“德信啊,為父將實情告之于你,你的這樁婚事正是你阿舅阿剌罕親口提及,眼下他正為江西行省左丞,張家大人弘略近日將回定興省親,你阿舅阿剌罕囑擇其良辰,可將你與張家小姐的婚事辦理妥當。 ”

實甫心里雖有千語萬言,但看父親喜氣洋洋,竟是半句話也難以啟齒,只有默默點頭。王逖勤見兒子神情并不爽快,不由微微沉下臉來:“婚姻乃人生之大事,你縱讀萬卷書,也必先為人子。想當年為父像你這般年紀,正在沙場上你死我活,多少好男兒頭一日還活蹦亂跳,第二日就戰(zhàn)死沙場,哪里還敢奢望娶妻婚配?后來稍得安定,你阿舅他們見為父勇猛忠誠,便主動說合,要將你母親許配于我,為父當時可是欣喜若狂,感激不盡啊!哪像你這般得了幸運,反倒像是誰人欠了你似的。 ”

父親王逖勤平素言語不多,這時卻感慨萬端,讓王實甫心下惶惑,他思忖良久,只好說道:“父親大恩大德,兒子一一銘記在心,只是初次聽得此事,不知如何是好罷了,父親和阿舅既定,兒子聽從便是。 ”

王逖勤聽罷笑逐顏開,上前來拉住實甫的手,實甫左手護疼閃到一邊,父親倒是未曾覺察,說道:“德信你自幼才華過人,為父將這王家的希望都寄予你了。 ”實甫道:“父親,德信這次回到家里,見哥哥將酒坊和家里打理得十分齊整,哥哥的能耐遠在德信之上也。 ”

逖勤嘆道:“你哥哥為人忠厚,料理家務倒是一把好手,只是從小隨我吃苦顛沛,未曾讀書,又豈能入仕?如今皇上興儒學,重人才,德信你正是恰逢其時啊。等到將媳婦接過門來,你更可以一心專讀圣賢書,待掙得一官半職,也不枉為父半生鏖戰(zhàn),終可告慰我王家祖先了。 ”

繼日,王逖勤讓夫人備下聘禮,千兩黃金十匹錦緱,更有一物尤其希罕,阿夫人從珍藏的密室中取出交于實甫,其色紺碧,質(zhì)地堅密,似玉而冷,狀如小花。實甫捧在手上只覺珍貴,卻辯識不得。阿夫人道:“這便是所謂‘靺鞨寶’,出自昆侖玄圃中,常人不可得,是咱們阿魯渾氏的傳家之物也。”實甫驚道:“如此珍貴之物,怎能送入他家?還是母親收藏著為好。 ”

阿夫人道:“兒啊,這張家小姐豈是外人?她若是收下這聘禮,將來還不得回到王家?我和你父親一片真心待她,為的是你們百年好合。 ”

實甫在母親面前說話,從小就自在隨意得多,執(zhí)意道:“這實在是使不得,母親若非要如此,德信我就不去了。 ”阿夫人經(jīng)不住他一番說辭,無奈只好說道:“這玉雖然珍貴,畢竟也只是身外之物,何必計較?但吾兒既然固執(zhí),娘我也不勉強了。 ”便從寶盒中另取了一只白玉寶簪,“這支簪子也是我的陪嫁之物,也算希罕,德信你就拿它去吧。 ”王實甫這才允了。

按習俗,下聘禮本應男方父母親自上門,但王實甫卻一再勸阻,說父親身體欠佳,母親又不是十分通曉當?shù)卣Z言,都不必親自前去,既然兩家早已說定,他與哥哥實厚前去送上聘禮就好。父親王逖勤見德信雖然年方十九,但處事自有主意,倒感欣慰。

這婚姻之事,古稱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其中納征,即男家將聘禮送往女家,又稱納幣、大聘、過大禮等。王逖勤囑咐實厚,下聘之日,便是商定婚期之時,在張家人面前切莫含糊,張家若有何要求,盡量答應就是。

擇好吉日,大公子王實厚著人挑著禮盒,與王實甫去往河內(nèi)張家,出得勤公府門,下聘的隊伍便招來前街后巷的人觀看。這聘禮準備得齊整,均以雙數(shù)取“好事成雙”之意,有那成擔的喜字聘餅,是從京城大都請來的師傅特地制作的;有那渤海的海味發(fā)菜八式,鮑魚、蠔豉、元貝、冬菇、蝦米、魷魚、海參、魚翅魚肚,是著人快馬從北鎮(zhèn)醫(yī)巫閭山的海邊送來的;有那三牲兩對雞,兩雄兩雌,大魚、牛肉;上好的椰子京果龍眼荔枝、核桃花生;冰糖、桔餅、冬瓜糖、金茦四色糖;茶葉、芝麻、蓮子、百合、青縷、扁柏、檳椰兩對、紅豆、綠豆、紅棗,還有那紅豆繩、利是、聘金、飾金、龍鳳燭和一副對聯(lián)。

這一行數(shù)十挑擔子浩浩蕩蕩沿著塘溪河而行,前后小孩子追著要糖吃,郝三不時拿出些散給小兒們,誰想越發(fā)引來一撥撥的孩兒。一路走去,人們奔走相告,前方早有人圍著等候,看的看熱鬧,討的討糖食,拉扯著走了半日還未走出十里地。

王實甫和添書騎馬在前,在一棵老杏樹下等候多時,早就不耐煩,好不容易等到王實厚一行到得跟前,實甫一把拉住說:“哥哥,誰讓你弄來這些禮盒,倒像是去做買賣似的。 ”王實厚笑道:“這你還不懂?一方水土一方風俗,并非是咱們有意而為,京城大都以南的地方都興這些禮俗,今兒是去張大人家訂下弟弟你的終身大事,還不得把禮都備足了。 ”

“哥哥的好意我明白,但我的心思哥哥卻不知道。”王實甫說:“這婚事本是為了讓父親開心,再弄這些撈什子,我實在懶得理會,由著你們?nèi)ズ昧恕?”說著扭轉(zhuǎn)馬頭,一副要往回轉(zhuǎn)的架勢,王實厚急得一把拉住韁繩:“你往哪兒去?快別使小性子,開弓沒有回頭箭,還不趕緊跟我走。 ”

王實甫說:“我回順德讀書去,董先生那里還等著我呢。 ”

哥哥實厚跺腳道:“德信!你真想把父親的身子氣壞不成? ”

一聽此話,王實甫頓時松了胳膊,由實厚拉過馬頭,隨他而行。

轉(zhuǎn)眼不覺來到河間村口,王實厚喚了一聲實甫:“前面就是了,你打起精神來,咱們這就進村去。 ”

一句話未了,噠噠噠一陣馬蹄聲響,如敲鼓點,迅疾到了耳邊,只見村頭揚起一陣塵土,兩匹高頭大馬飛奔到跟前,送聘禮的隊伍慌得四下里躲閃,有那挑果子的歪倒擔子,龍眼荔枝、核桃花生滾了一地。待那飛塵落定,眼前出現(xiàn)兩個戴盔披甲的少年,他們騎在馬上,捏著韁繩,任由那馬在人前來回晃蕩。

王實甫心中好不氣惱,大喝道:“哪來狂徒,竟敢擋路? ”

兩個少年對望一眼,哈哈大笑起來。他倆煞是英俊,一個方臉,年齡稍長,穿一件銀袍,一個臉稍圓的少年穿一件紅袍,腰間各系著一把寶劍。倆人瞪眼將王實甫上下打量一番,那方臉的開口問道:“你可是那王實甫? ”

這日,母親阿夫人特意命實甫換了新做的衣衫,是一件江南織成的乳白色綾緞裁剪的,綾上織著同色的竹葉兒,實甫穿著不肥不瘦,風吹過時,那竹葉兒竟像飛起來似的。他挺胸騎在馬上,與那兩位少年比肩,冷笑道:“在下正是王實甫,二位有何見教?為何要擋住我們的去路? ”

穿紅袍的少年高叫道:“擋的就是你! ”

銀袍少年道:“實不相瞞,我叫張瑾,他叫張琰,是你們要去的張府上的。 ”

大哥王實厚在一旁聽得,忙打馬上前,拱手一禮道:“原來是二位小公子,幸會。今日我和實甫奉父母之命,前來府上呈送聘禮,此事已在前日稟告過府上老爺,且請二位公子再去稟報一聲,就說我們兄弟給張大人叩頭來了……”

話未落音,那紅袍小公子張琰打馬沖到王實厚跟前,喝道:“我張家大門豈是爾等輕易進得的?你們既然今日到得跟前,公子我也不加阻攔,只是有一樣卻不肯答應。 ”王實厚是個誠實人,沒看那小公子臉色一直是怒氣沖沖,卻好言問道:“公子所言是哪樣不肯答應? ”

“卻是我這腰間寶劍不肯答應! ”紅袍小公子張琰叫著,便從腰間一把抽出寶劍,殺氣騰騰直逼王實厚而來,驚得添書、郝三一干人失聲驚叫。說時遲那時快,只聽砰的一聲,一個人從一旁跳出,伸長手臂不知用何物生生擋住了張琰的寶劍。

那張琰在馬上被這一擋,眼看身子一歪似乎要摔倒在地,卻又在一眨眼功夫收回寶劍,依然穩(wěn)坐于馬上,但心里吃了一驚。

那人便是五短身材的喬叔,他手舉一根桑木扁擔,緩緩收回手臂,將扁擔杵在地上。

王實厚也受了一驚,半晌未緩過勁來。王實甫卻看得清楚,這張家兄弟分明是想與他們?yōu)殡y,便策馬上前道:“我兄弟與你二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們既在這里攔住去路,究竟是何道理?不如打開窗戶說亮話,不必繞彎子。 ”

銀袍公子張瑾騎在馬上抱拳為禮:“那咱們就說痛快的吧。早就聽說你王實甫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只是我張家府上自老太公以來世代征戰(zhàn),建功疆場,論的是英雄豪杰,看不得酸溜溜的文人。誰要想娶咱張家的小姐,先得過了我們兄弟設下的三關,若不然且請打道回府。 ”

王實甫心里哼了一聲,倒是巴不得沒了這門親事,自由自在地回究窒村去,可這兩位少年的滿臉驕橫卻又讓他惱恨不已,便沒好氣地問道:“何為三關? ”

銀袍公子張瑾道:“騎馬、射箭、摔跤,你任選一樣,跟我們兄弟比試比試,若是你贏了,我們絕不再與你為難。”喬叔聽罷,在一旁道:“我家公子本是讀書人,比武的事讓我們代公子舞弄一回……”王實厚也在旁邊說道:“咱們王家祖上也是征戰(zhàn)沙場的豪杰,有的是陪二位公子戲耍的高手,跟前來的這些人,你們可以隨便點……”

銀袍公子往地下啐了一口,正色道:“我們只知今日來送聘禮的是王實甫,要比也要跟他王實甫比,誰有功夫陪你們戲耍? ”那紅袍公子張琰已好生不耐煩,口里叫著實甫的名號,噓道:“看來你也就是一個背書袋子的,不敢比就趁早回家吧,哥哥不用再跟他們啰嗦,將這幫人趕得遠遠的就是。 ”

說著一揚馬鞭,那馬踢蹬著碗大的蹄子,就要踩向那一溜禮盒,王實甫見狀,怒喝道:“且慢! ”

他將馬攔在紅袍公子的馬前:“我倒想問問,今日所為是你們老爺發(fā)話,還是你們擅自行事?若是你們老爺?shù)囊馑迹铱创罂刹槐兀彝鯇嵏膩砭蜎]有腆著臉非要娶你們家小姐……”

哥哥王實厚在一旁急叫道:“德信你……”

王實甫也不理會哥哥的阻攔,自顧說道:“你們這就去回你們老爺,有本事到沙場上去使,我王實甫不想奉陪。 ”說著就要掉轉(zhuǎn)馬頭而去。

那銀袍少年氣得叫道:“放肆,你休提我們老爺!今日之事只是我們兄弟所為,與老爺無關!你要再敢對我們老爺不恭,我這就取了你性命! ”

王實甫未曾聽他說完,俯身就從喬叔手里奪過那根桑木扁擔,攔腰就朝那銀袍少年掃去,那公子眼明手快,扭身一躲,扁擔正掃在他騎的馬屁股上,那馬一聲嚎叫,揚起四蹄朝王實甫踏將過來。王實甫也不躲閃,卻就近一伸手拎住那銀袍少年前胸的衣襟,那公子想去腰間抽劍,卻施展不開。

兩匹馬糾纏在一起,原地打轉(zhuǎn)。

紅袍少年急得嗷嗷直叫,王實厚和喬叔幾人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不可開交之時,幾匹快馬從村里急馳而來,領頭的高叫道:“住手!都快快住手!

來人正是張家大公子張玠,隨后幾個小廝也連連叫道:“公子們快快住手!”張玠跳下馬來,對王實厚拱手行禮:“我是張府公子張玠,前來迎遲,請二位公子見諒。快快請隨我進府,我家老爺夫人已等候多時。 ”說著又仰首對銀袍、紅袍倆人喝道,“你二人膽大包天,竟敢阻攔貴客,還不趕緊下馬請罪。 ”張瑾張琰倆人雖面有怨色,但也不敢言語,只得騙腿下馬,垂手而立。

王實厚這時忙上前說道:“大公子不必責怪兩位小公子,他們也只是在此玩耍而已,并無傷大雅。我們這就隨公子到府上拜謁老爺夫人。 ”說著轉(zhuǎn)身叫實甫,誰知實甫卻沒了蹤影。

第五章 掩香閨

喬叔指著遠處的河堤說:“德信公子已上了河堤。 ”

原來就在哥哥與張家公子說話之際,王實甫已掉頭而去。他一腔怒火,張家公子驕橫跋扈,不可一世,若不是大哥實厚在前阻攔,他定要與他們拼個你死我活,哪還有心思再往他張府磕頭行禮。

大哥實厚見他打馬遠去,知道他的脾性,定是一時叫不回轉(zhuǎn)。眼看時辰不早,只好叫喬叔、郝三一行挑起禮盒,隨了張家大公子張玠行到莊里,拜見張府老爺張宏略。

張宏略聲名赫赫,本是常年在外忙于公事,這次為女兒的婚事特意從大都趕回定興,本來滿懷高興地等候王家來下聘禮,卻得知二子張瑾、三子張琰在村頭攔住王家來客,尋釁滋事,不禁大怒。當即叫家丁取出家法,將張瑾、張琰拉到后院,一人二十大板。

大公子張玠見板子下去,兄弟倆的屁股頓時皮開肉綻,忙跪下求情。張宏略恨道:“這倆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差點壞了你妹妹的大事。這門親事可是由阿剌罕大人保媒,阿大人與王家有著姻親,父子二人都深得世祖皇帝寵信。阿大人與我在江西共事,有意撮合這門親事,正是我張家求之不得啊。 ”

張宏略其時也正在江西供職,為行省右丞。從父親張柔到九弟宏范,張家子弟無一不受到重用,但張宏略內(nèi)心深知,朝廷內(nèi)外對他們張家父子的攻擊從來沒有停歇,時常有人在皇帝面前說他們壞話,父親張柔曾因此身陷囹圄,他和宏范也常有危機。

大兒張玠小聲道:“弟弟他們雖然言語莽撞,但幸好未曾傷及王公子半根汗毛,倒是那王公子心高氣傲,我趕去陪禮,他卻扭頭走了。 ”

張宏略聽罷更是惱怒,“都是你們?nèi)窍碌氖露恕!敝苯性偌佣蟀濉U谶@時,張夫人聞聲趕過來,慌得拉住張宏略的袖子,連聲叫:“老爺,不能再打了,他二人尚未成年,若是打壞身子,老爺日后又如何指著兒子們隨您上陣拼殺? ”說著就是一陣悲啼。張宏略這才擺擺手,家人見勢收了板子,幾個小廝忙不迭地扶起兩位公子,過來給父親磕頭謝恩。

先前一派英姿風流的兩個少年,此時雙腿均血跡斑斑,站立不穩(wěn),但倒底將門虎子,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張宏略心里又恨又憐,斥責道:“你二人本該好生習武學藝,卻是本事未見長進,反倒無事生非,差點給我惹下大禍。此時我還要見客,等閑下再來收拾你們。”

張宏略帶人到前廳見王實厚一行,只見那王實厚長相敦實,一臉忠厚,廳里廳外擺滿聘禮挑盒,那管家的嬤嬤清點完畢,上前來喜眉笑眼地稟告:“老爺,夫人,這王大人果然是殷實人家、禮數(shù)周到,辦下的聘禮除了別人家常有的金銀珠寶,連這些個物件都置辦下了。 ”說著,就指點那禮盒里的東西,香炮鐲金,香是無骨透腳青,炮是大鞭炮和大火炮,鐲是龍鳳成對喜鐲;上好的糯米、砂糖,給女家做湯圓,取其圓滿,甜蜜美滿之意。

王實厚見張宏略臉露笑意,又呈上一個錦盒:“老爺,夫人,這是我母親特意給張小姐備的一件禮物。 ”張宏略示意夫人接過,夫人打開來,輕輕叫了一聲,只見那錦盒里躺著一支白玉寶簪,通體晶瑩透澈,潤澤無瑕,夫人愛不釋手:“我也算見過些物件,卻沒見過玉和雕工都這么齊整的。 ”

王實厚道:“這支簪子本是家母的陪嫁之物,的確也算稀罕之物。 ”張宏略嘆道:“早聞阿夫人自西夏而來,千里攜帶實屬不易,怎就給了小女,可見你家老爺夫人心地寬厚。 ”一邊說著話,廚下早就備了酒菜,一邊吩咐請客人入席。

張家老爺夫人雖沒見到王實甫,但也裝作不知,只囑給王實厚斟酒。王實厚便將出門時父親的叮囑說了出來,問能否訂下婚期,不想張大人聽來正中下懷,當即招來門下一師爺掐過日子,說五月初八吉祥,可行嫁娶大婚之禮。

王實甫打馬回家,心中好一陣煩躁。添書跟在他身后,見他臉色不快,也不敢多言語,隨他回到究窒村。

阿夫人正吩咐廚下做一道小菜,卻是椿樹芽炒雞蛋,村里人常吃的家常菜。但王家做法又有不同,初春的天氣便采來,用海鹽腌在小瓦缸里,隨時要吃就取出一些,切成碎末,加上青蒜和雞蛋,大火炒香。老爺王逖勤自小就愛吃,阿夫人來此之后,也嘗到了味道,時常讓廚娘做來。阿夫人說:“德信兄弟二人去了這半日,也不知事情辦得如何?怕是也該回來了,聽茶你只聽大門前有動靜,就趕緊報來。 ”聽茶笑道:“人說兒行千里母擔憂,夫人您這是兒行十里也牽掛,就沒個心寬的時候。 ”

夫人也笑道:“我看你這張巧嘴,將來要找個婆家,誰能說得過你去? ”聽茶說:“我才不找婆家呢,橫豎就守著夫人。 ”夫人和聽茶正說笑著,卻見實甫進來,聽茶不禁叫道:“二公子,你這就回來了?大公子呢? ”

阿夫人忙問聘禮送到?jīng)]有?張府老爺夫人如何說話?王實甫一問三搖頭,阿夫人道:“兒啊,你怎么了? ”

王實甫脫口說道:“娘,這門親事算了吧。 ”

阿夫人急了:“此話怎講?早晨出門時不好好的嗎?怎么變了卦? ”

實甫道:“娘,你先別急,等我哥回來讓他給老爺說去。 ”

阿夫人道:“你先跟娘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爹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可不能讓他又氣出病來。 ”

王實甫氣惱地說:“他們張家太欺負人了! ”

于是,他將路上遇到張家兄弟攔截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阿夫人聽得大吃一驚,又得知后來張家大公子趕去阻止,才松了一口氣,不禁埋怨道:“兒啊,既然他家大公子已經(jīng)出面陪禮,你為何不隨你大哥去往張府,自個兒就跑回來呢?”又連忙叮囑聽茶,去給門口的人說,這會兒二公子回來,不要去報給老爺。

聽茶答應去了。阿夫人一把拉過實甫,摸著他的臉頰,細聲說道:“兒啊,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這門親事是你阿舅與你父親商量定的,他們都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王家,你不要由著性子來。 ”

母親的手暖暖的,從他臉上滑過,阿夫人一番話說得實甫的怨氣去了多半,他知道在母親心里,他還是個未長大的孩子,但其實他早已不是環(huán)繞母親膝下的小兒了。他不再多言,不能傷了母親的心。

當晚,大哥王實厚帶著喬叔一行從河間村回到究窒村王府,實厚喝多了,幾乎是被喬叔從馬上抱下來的,幾人攙扶著,實厚咧著大嘴直笑:“德信,德信,你的婚期定下來了! ”

一時間,滿府上下都知道二公子的婚期定在了五月初八,唯有王實甫躲進他的書房充耳不聞,手捧一本《道德經(jīng)》默讀:“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

這段話讓實甫無盡遐想,委曲便會保全,屈枉便會直伸;低洼便會充盈,陳舊便會更新;少取便會獲得,貪多便會迷惑。有道的人堅守這一原則作為天下事理的范式。因為不與人爭,所以遍天下沒有人能與他爭,所謂“委曲求全”并非空話。讀著讀著,白天所經(jīng)歷的事情漸漸淡去,他心平氣和地進入夢鄉(xiāng)。

就在這年的五月初八,王實甫與張家小姐婉常的婚禮在定興究窒村勤公府舉行。從河間張府那邊來的送親隊伍長長的,拉了里許地,張家三位公子騎著高頭大馬,護送張婉常的繡轎,威風八面地一直來到勤公府。老爺王逖勤和阿夫人迎來賓客,穩(wěn)坐高堂,伯父王逖魁及夫人攜全家,定興縣令、有名商紳及究窒村鄰里鄉(xiāng)親紛紛前來道賀,圍坐一堂,人聲沸揚,一片喜氣。

張府給女兒的陪嫁擺滿勤公府的前廳后院,除了密不示人的珠寶,嫁妝也隨了當?shù)亓曀祝竺粠Я餍械亩Y品:梳子、尺子、壓錢箱、如意秤、鏡子、都斗等一應俱全。懂事的嬤嬤悄悄附在阿夫人耳邊說:“這梳子是一梳梳到底,二梳白發(fā)齊眉,三梳子孫滿堂,梳子有結發(fā)之意,指夫婦一生相愛相守,白頭偕老。壓錢箱以表示女方家境富裕,也是日后給小姐收藏心愛珍品之物的。如意秤是指望今后的日子稱心如意,鏡子指的是圓滿,都斗本是量糧食的家什,希望男家財富雄厚、家境富裕,女兒嫁過去之后世世代代豐衣足食。 ”

阿夫人一聽,也道是張家用心良苦,且看著那一擔擔嫁奩,竟然還有剪刀、算盤和繡花鞋,更不知其意,那嬤嬤且說:“這也是婚禮少不了的,剪刀作剪裁之用,剪不完的綾羅綢緞、前程錦繡,您看這算盤,可是十成的黃金,將來咱們王府財源廣進啊。 ”

“那這繡花鞋呢? ”阿夫人問。

那禮擔里擺放了十雙不同花色的繡花鞋,鞋面上有的繡著牡丹,有的繡著鳳凰,有的繡著桃花,每一雙都惹人喜愛,且還有男子的鞋,繡著白云、青竹。嬤嬤說:“夫人有所不知,這鞋與偕同音,正是夫妻相親相愛,白頭偕老啊。 ”

張家小姐身著紅衫,披著蓋頭,在丫環(huán)攙扶之下,從大轎里走出,一步步來到廳前,那一派雍容華貴驚艷全場。王實甫也身著紅袍,頭戴禮帽,更顯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才。弦樂高奏,一對新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夫妻對拜。王逖勤和夫人眼看這一對新人行禮,不禁十分欣慰,笑容滿面地點頭不止。在親友們的一片慶賀聲中,王實甫和張家大小姐被送入洞房。

王實甫雖說心里對這樁婚事暗暗有些不情不愿,但此時的氣氛也深深感染了他,又轉(zhuǎn)念一想,眼前這個女子已將是陪伴自己一生的妻子,可他與她還素不相識,這讓他說不出是好奇還是無奈。

自從那日定下婚期之后,王府上下好些日子的忙碌,實甫被指令搬出原先居住的屋子,到父母的側(cè)房里住了些時。新房經(jīng)過一番打理,重新粉了墻壁,換了紗簾,特意請大名府手藝好的匠人描畫了門楣窗欞,屋里屋外煥然一新。

大紅燈燭下,新娘端坐于床,王實甫在一旁飲過醒酒茶,時辰已到半夜,他還未曾去揭開新娘的蓋頭。隨著時光一點點過去,他竟然越來越不敢上前,害怕揭開的那一瞬間會帶來的失望。

那女子就如一尊端然嫻雅的雕塑,雙手放在膝上一動不動,王實甫多少次悄眼望去,女子竟一直如此。真是好定力,他心中不由生出憐惜,起身倒了一杯茶,從蓋頭下遞到她的手邊:“渴了吧? ”

女子肩頭微微一顫,抬起手來接過茶水,縮到蓋頭底下,無聲地喝了,又無聲地將茶盅遞出來。王實甫一手接過,轉(zhuǎn)身欲走開,身后突然響起女子的聲音:“相公! ”

王實甫心里一震,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叫做相公,這意味著坐在床上的這個女子對他的依賴和信任,意味著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他站定了,不知是向前還是走開。

“相公,請把蓋頭揭了吧。”女子再一次開口,聲音溫柔卻帶著不可否定的語氣。

紅燭已燒去大半,透過窗前的紗簾,隱約可見天空星月清朗,已是夜半三更,王實甫走到床前,也不說話,霍的一把揭開了大紅蓋頭。

就在那一刻,他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燭光下,只見眼前的女子燦如云霞,一雙丹鳳眼抬眼看灼灼生輝,低垂時流光四溢,分明是絕色佳人,卻又端莊典雅,即便在王實甫的注視下,也只略顯嬌羞并不失態(tài)。王實甫心中怦怦直跳,欣喜若狂,他興奮地說道:“你……?你就是那日所見之人? ”

女子宛然一笑:“妾身張婉常,為相公之妻也。 ”

王實甫道:“那日在易水河邊,可是你坐在那馬車上? ”

他仔細地打量她,那天驚鴻一瞥,但深記得她生得粉面若花,黑云兩鬢,白雪分齒,雖是受過驚嚇卻一雙丹鳳眼不怒而含威,恰似此刻兩手放于膝前,端然而坐。

“就是你。”他忘情地一把抱住她,“婉常,你就是婉常?為什么不早些讓我知道? ”

婉常在他懷里,這時才羞紅了臉龐,低聲道:“婉常只見過相公一面,何以告訴相公? ”王實甫親了她的臉蛋,一股沁人的馨香透過他的嘴唇,一直滲到心里,他心花怒放:“婉常,我要知道今天娶的是你,又何必……”

“相公何必什么? ”婉常抬頭看他,淺笑道。

王實甫道:“咳,我原先只知道張家小姐,卻不知張家小姐就是你。那日去你們張家下聘禮,被你的兩個兄弟阻攔,我一氣之下扭頭回到家來,只想罷了這樁婚事,現(xiàn)在想起來,不免好生后怕。 ”

婉常道:“只怪我兩個兄弟太過魯莽,讓相公受了委屈。 ”

“要早知道娶的就是河邊碰見的女子,我早就懇求爹娘給我們辦婚事了……”燈光下,王實甫越看她越是妙不可言,忍不住伸手要替她解了衣衫。

婉常柔聲道:“相公,待妾身自己更衣。 ”

第六章 呈祥瑞

阿夫人本來對實甫婚事心有擔憂,她深知實甫骨子里桀驁不馴,只怕他夫妻不合,鬧出些別扭。卻不承想新婚二日早起,婉常隨著實甫一早就來給二老請安,只見媳婦面色緋紅,二人眉眼之間盡是甜蜜。阿夫人又見媳婦雖來自大戶人家,陪嫁中不知有多少金銀首飾,頭上戴的卻是自己送的那只白玉寶釵,顯然是想表明對婆婆的尊重,不由更加欣慰,直叫:“老爺,老爺,看這一對好兒女,真是喜煞人了。 ”

王逖勤也是樂得哈哈直笑,說道:“德信啊,你爺爺在天有靈,庇佑我王家子孫后代,今日娶得婉常進門,是我王家的福分。德清,你讓喬叔看好時辰,全家祭拜祖先。 ”

實厚連忙答應。

下午未時,實厚一切準備停當,王逖勤和夫人在前,實厚和妻子在后,實甫、婉常相隨,來到家中上廳,那里已安放好供桌,擺著王氏家譜、祖先像和牌位。香爐前的供品有羊、魚、肉等五碗菜、黃油炒黃米面,核桃酥、芙蓉糕五色點心、棗糕、饃饃五碗飯。素蠟檀香,十分靜肅,王逖勤燒三炷香,先行叩拜,獻上一杯酒,兩側(cè)廂鳴鑼擊鼓弦樂齊奏,全家大小依次磕頭行禮。

聞說朝廷內(nèi)世祖皇帝尤重祭祀,滿朝文武及鄉(xiāng)野之間也爭而效仿,這王逖勤時逢兒子大婚,更是不忘祖先,心事隆重。廳兩側(cè)設有樂工,編鐘處其左,編磬處其右,笙、簫、竽、籥、篪、塤、長笛挨次排列。協(xié)律郎二人,掌和律呂,以合陰陽之聲。文之以宮、商、角、征、羽、凡樂作,王逖勤領全家俯伏于地,以笏示照燭,照燭舉偃以示堂下。

王實甫深通音律,于那樂聲中洞悉天地之音,不覺合目而思入神。正在沉靜之中,卻被婉常扯動衣袖,睜眼一看,只聽父親對祖先牌位拱手道:“列祖列宗在上,王逖勤率兒等在此叩首,吾兒王實甫,字德信,昨日與張家小姐婉常結為夫婦,今日來拜祭祖先。王氏子孫人在究窒志在四方,求告祖先多多保佑人丁興旺,福壽安康!”如此云云,王實甫微微側(cè)身瞟了一眼婉常,只見她一臉虔誠,目不斜視,只是專心祈禱。

不覺又是一月有余,實甫與婉常歡娛恩愛,白日里也讀書習字,到夜間倆人魚水相交,道不盡人間春色。實甫將朱慶馀那首《閨意獻張水部》寫來給婉常,笑她新婚二日恰似這位新婦:“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婉常笑道:“相公,這詩看似寫的是一位新婦,其實倒另有題為《近試上張水部》,可見唐代應進士科舉的士子心意,那朱慶馀向名人張籍行卷,以求其提攜。臨考試前,以新婦自比心情忐忑也。 ”

王實甫哪有不知這詩的由來,但聽婉常說出,不由贊道:“看來娘子讀書不少,知之甚多。 ”婉常道:“相公過獎,平日里家父帶著哥哥弟弟練兵習武,只留我一人隨母親在家守候,無事胡亂讀了些詩文,相公且莫見笑。 ”

王實甫笑道:“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婉常聽來莞爾一笑,懂得是丈夫?qū)ψ约旱目洫劇_@詩且是那張籍的《酬朱慶馀》,他在詩中回答了那位應考前的士子,將朱慶馀比作一位采菱姑娘,相貌既美,歌喉又好,因此必然受到人們的贊賞,暗示他不必為這次考試擔心。朱慶馀本是越州人,越州多出美女,張籍將他比為越女。朱慶馀的贈詩寫得好,張籍也回答得妙,可謂珠聯(lián)璧合,為詩壇佳話。

實甫與婉常也是一對一答,情投意合。

正說著,那婉常突然正色道:“相公,我倆恩愛已有多日,不知相公將作何打算? ”

王實甫奇怪地問道:“什么打算? ”

婉常道:“相公,那唐朝士子朱慶馀一首詩,問的是自己的前程,今日我要問的是相公你的前程。 ”

一語驚醒夢中人。自從春天回到究窒,王實甫已多日未曾聽到想到此類話題了。先生董樸已應朝廷之召,去往江西為官,王實甫也樂得不去讀那些圣賢書,父親雖也不時過問他的學業(yè),但畢竟父親不是打小就讀書的人,只能問個皮毛。這會兒,實甫不禁笑道:“娘子倒有一番心思,居然問起了我的前程,你說我該如何? ”

他本是一句玩笑話,嘴里說著,手就伸過來,要將婉常攬在懷里,卻不想婉常用胳臂輕輕推開了他:“相公,婉常是說正經(jīng)的呢。 ”實甫有些愕然,想想又嘻笑道:“好吧,那我洗耳恭聽,娘子有何高見? ”

婉常說:“妾身早就聽說相公是極其聰慧之人,讀書過目不忘,且文章錦繡。”王實甫聽得愉悅,且又聽婉常道:“可自從與相公成親之后,方知相公每日里讀書甚少,想來是婉常打擾了相公,心下多有不安。幾日前就想告知相公,前程萬萬不可耽誤。 ”

王實甫見她言語認真,俊俏的臉上柳眉輕鎖,不覺又愛又敬,忍不住一把抱過來就朝臉上親:“什么前程不前程,有了你,我還要那前程做甚? ”婉常任他親了一回,卻又說道:“相公,妾身聽說那董樸先生是當今世上少有的大儒,相公何不追隨他去? ”

王實甫道:“董先生已應朝廷之召去江西為官,我去何為? ”

婉常道:“家父也在江西,與董先生分別為官,也可稱為同僚,你若去豈不是正好?你可在家父手下謀職,還可繼續(xù)向董先生求學問道。 ”

王實甫聽她一說,心中略感驚異:“娘子,實在慚愧,我自己也未曾有過如此周到的謀劃。可娘子此言錯也,岳丈為官,我堂堂男子豈能仰他鼻息,寄人籬下?此舉斷然不可。 ”

婉常見他神情昂然,便道:“相公這一說,倒讓婉常又添了幾分敬重,可一寸光陰一寸金,相公要早拿主意,有所為才是,萬不可因貪戀兒女之歡而耽誤了大好前程。”如此這般又說了一番,王實甫幾度想親近于她,都被婉常正色拒之,只好悻悻作罷。

這一天竟然與往日的歡愛不同,心里有了些芥蒂。

連日里,王逖勤和夫人喜不自禁,慶幸家門興旺,娶回一個好媳婦。婉常知書達禮,既是名門閨秀卻無嬌柔高傲,做事得體大方,勤公府上下無不夸獎,就連看門的小廝,園子里的花工,廚下的嬤嬤都夸二少奶奶的好。

大喜成親的那幾日,婉常給婆婆稟告之后,從自己的陪嫁里拿出一些錢給了府里的仆人紅包,或一串或兩串,總沒有空的,又讓陪嫁的丫頭翠屏和興兒把成挑的糕點分給大家品嘗。據(jù)說張家做點心的師傅原來是元大都宮廷里的廚子,因為年紀大了發(fā)回老家,就被張府的管家請了去,帶出一班徒弟,做的清一色宮廷好點心,蓮子糕、芝麻卷、金糕、小豆涼糕,各式各樣的又甜又香,十分講究。

添書逢人就說:“二少奶奶長得俊又能干,每天早早地起來,守著廚房給二公子做好吃的,你們沒見把二公子都給吃胖了。 ”

聽茶一旁說:“我看二公子倒是沒胖,有些人卻胖了。你別不承認,二少奶奶給二公子做的點心大半都是你給吃了。 ”

添書得意地說:“我沒不承認,二公子吃不完讓我給吃兩口,我還能不吃?不像有些人心里想吃,嘴上卻一個勁地說不,假模假式的。”聽茶急了,跺著腳叫道:“你說誰呢?我告二少奶奶去。 ”一旁喬叔走來,說道:“你二人只顧在這里閑話,二公子他們都到老爺房里去了,還不趕緊過去伺候? ”

添書和聽茶撒腿就往上房跑去,還沒到門口,就聽老爺王逖勤大聲說道:“賢媳言之有理。 ”

又聽二少奶奶張婉常說道:“老爺多次教誨,好男兒當齊家治國平天下,相公他已在家多日,切不可再耽誤。聽說當今皇帝講儒學,用漢人,相公他多年之所學正可派上用場,因此兒媳已為相公備好行李,打算稟告父母,送相公前去大都一試。 ”

連日來,婉常多次勸說王實甫,岳父張宏略給朝廷寫了推薦信,但實甫堅決不肯借岳父之名謀取官位。婉常又說:“既是相公不肯用家父之名,公公的名分總可以用的,他老人家也指望兒子能出人頭地,相公你讀書多年,何不一用? ”

實甫心里暗暗奇怪,新婚夫妻本在男歡女愛濃處,但這張婉常并不貪戀,卻一個勁勸他不要沉浸在溫柔鄉(xiāng)里。實甫多少有些不快,但妻子句句都在理上,他即便滿心不情愿,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只好依了她,去請父親給阿舅寫一封推薦信。這天夫妻倆一同來給老爺夫人請安,婉常便說起此事,老爺王逖勤聽罷哈哈大笑,扶案而起,夸贊道:“好好,好啊!德信啊,你媳婦一心為你的前程,真是難得。”又道,“我看實甫你自成親之后,性格也變得乖巧了。那董樸先生曾說你性子執(zhí)拗,說話剛直,不喜看人臉色,他多次提醒,你卻是很少理會,殊不知今日讓媳婦給變了許多,我要是說與你那先生聽,豈不是氣煞他也? ”

當下王逖勤笑著,叫人準備好紙筆,揮毫寫下一封給阿剌罕的兒子易不剌金的書信,易不剌金為世祖皇帝貼身護衛(wèi),常見天顏,信中寫道次子王實甫已與張家小姐成親,求學多年,現(xiàn)請方便之時薦于朝廷,用其所長云云。

王逖勤要與兒子們好好喝上一盅。廚房安排了酒席,恰好村上的莊戶從塘溪河里打來一筐鮮魚,喬叔讓廚子將魚兒煎得焦黃,又做得一罐魚湯。聽茶帶著幾人將酒菜擺上桌,然后走出來坐到回廊下,添書打那里走過,便道:“這天都快黑了,你坐在這里發(fā)呆,是想數(shù)天上飛過的鳥兒嗎? ”

聽茶啐一口,道:“我把你這個沒長腦袋的東西!你剛才沒聽說二公子馬上要出門了嗎? ”添書搖頭晃腦地說:“是啊,我也要跟著他走了。這些日子都快把我給憋壞了,每日里在這院里端茶倒水研墨,連騎馬都沒得機會……”

聽茶說:“你只圖快活,沒見這一家子在一處多好啊,眨眼又都分別了。”添書說:“瞧你說的,二少奶奶還勸著二公子出門呢。 ”聽茶說:“我就不明白,那功名頂什么用?又不缺吃不缺喝的,努勁兒往外跑,就能抱回座金山來? ”

添書說:“要不你就是個丫頭命,連這都不懂,二少奶奶她是名門閨秀,怎能嫁一個白衣秀才?二公子他必須掙一個功名回來,這日子才能過得高興。 ”

聽茶哼了一聲,站起身來說:“我懶得跟你在這兒嚼舌根子。 ”添書朝著她的背影說:“你別生氣,我這次跟二公子出去給你買朵好看的絨花回來。 ”

聽茶遠遠地說:“誰稀罕? ”

這添書一回頭,不料猛地撞在一個人身上,正要開口叫罵,抬頭一看卻是王實甫,嚇得伸了舌頭,叫了聲:“二公子,你怎么站在這里? ”

王實甫在席上喝得七分醉了,出來小解,偏偏聽見回廊下添書和聽茶在那里說話,又無意聽見他二人說到這功名之事,不禁動了自己的心思,竟站著也在那里發(fā)呆。

添書知道實甫待仆人隨和,有時還跟著一起瘋鬧,因此素來也不懼他,這時便問:“二公子你總算要出門了,到底哪天呀? ”

王實甫沒好氣地說:“我這兒還沒盤算好呢,你著哪門子急?老實干你的活,小心喬叔他們收拾你。 ”

添書湊上來笑道:“喬叔不敢,我是您跟前的人,他平日對我可好呢。 ”實甫一聽跺跺腳說:“你敢打著我的幌子裝大尾巴鷹,我饒不了你。 ”說著一揚手,添書吱溜一下就跑開了,一邊說:“二公子,您還是回去喝酒吧,我讓廚房燒醒酒湯去。 ”

第七章 靈椿坊

一片秋色之中,王實甫帶著添書來到元大都。

小時候他曾隨父親來過,依稀有些記憶。

這座城市曾由北方女真建立的金朝定為五都之一,東為遼陽府,西為大同府,南為開封府,北為大定府,中為大興府,即元大都靠南一帶。元世祖忽必烈1260年登基之后,以元上都為都城,但上都位置偏北,對控制中原不利,因此世祖皇帝在解決了與其弟阿里不哥的汗位之爭后,1264 年后遷都至燕京地區(qū)。

尚存的金中都故城歷經(jīng)金朝末年的戰(zhàn)爭,宮殿多被拆毀焚毀,城中的供水來源蓮花河水系嚴重不足。1215年蒙古軍隊攻占金中都后改名為燕京。 1264 年八月,忽必烈下詔改燕京(今北京市)為中都,定為陪都。 1267年決定遷都位于中原的中都,1272 年,將中都改名為大都(突厥語稱汗八里,帝都之意),而將上都作為陪都。

王實甫按照父親說的地址,找到靈椿坊一座府第,門前有護衛(wèi)看守,添書上前通報,護衛(wèi)讓拿信函來看過,進去片刻之后,里面急匆匆出來一個白凈面皮的中年男子,見了王實甫就連忙拱手作禮:“不知是勤公府上二公子遠道而來,有失遠迎,快請進。 ”

這人卻是阿剌罕府上的管家楊更,他一邊將王實甫主仆二人安置在一處廂房住下,一邊令仆人打點飯菜,說是接風。飯后又沏了香茶,一一道來。原來這府第是阿剌罕在京城的官邸,但阿大人一直為官在外地,連家眷都帶了去,府上只有兒子易不剌金一家,另外留了楊管家和一幫仆人。易不剌金平時都在宮中,隔三岔五才回家一趟,也沒個準。

王實甫一聽不免有些悵然,不知何時才能見到易不剌金。楊更能說會道,見王實甫人地生疏,便說:“二公子您不用著急,阿大人早就托人帶信來,說二公子您來了,要好好照顧您。易不剌金統(tǒng)領不定什么時候回來,您不如趁著有點閑功夫,各處走走看看。 ”

添書一旁拍手叫好:“就是就是,如今天下的人都想來看元大都,咱們既然來了,還不得好好逛逛。 ”

王實甫瞪了他一眼,添書卻暗中給楊管家使眼色,楊更笑道:“不瞞二公子,小的楊家在燕京四代人了,這京城里外的事沒有不知道的,二公子若是想逛,小的一定好好奉陪。”又說,“早年小的楊家從東北那邊過來,在金中都大興那邊做點糧食生意。到了小的父親那一輩兒,盡遇到打仗,打來打去的,一把火把楊家的鋪子也給燒沒了。后來蒙古軍隊來了,這世祖皇帝把都城建到了燕京,開始皇上也連個宮殿都沒有,就住于城外的金代離宮——大寧宮內(nèi)。 至元四年才開始造新宮殿。”說到這里,他問道,“二公子,您知道是哪一位設計的這都城嗎? ”

王實甫早聽先生董樸說過,知道是中書省官員劉秉忠,聽楊更這一問,便故意搖頭:“我們在那定興住著,哪會知道這京城里的事? ”

楊更喝了一口茶,搖頭晃腦地說道:“要說這營建都城的總管,卻是那劉大人劉秉忠,負責設計新宮殿的是也黑迭兒大人,他是位阿拉伯人。還有大都水監(jiān),則是那郭守敬大人,專治元大都至通州的運河,他把京郊西北各泉引到了通惠河,眼下的京城再也不缺水了。 ”

王實甫聽他說得津津有味,不覺也聽得入迷。連著幾日,便果真在大都城里逛開了。

元大都一片嶄新氣象,開放式的街巷,按照方位將街道分為50坊:福田坊,阜財坊、金城坊、玉鉉坊、保大坊、靈椿坊、丹桂坊、明時坊、鳳池坊、安富坊,懷遠坊、太平坊、大同坊、文德坊、穆清坊、五福坊、泰亨坊、八政坊、湛露坊、樂善坊等。只見那一個個坊間皆以街道為界線,雖有坊門,但無坊墻,街道規(guī)劃整齊,經(jīng)緯分明,相對的城門之間都有大道相通,筆直走向,直達城根。若登城站在城門上,朝正前方遠望,便可看見對面城墻的城門。城內(nèi)街道兩側(cè)是各種商店貨攤,整個城市四方形,如同一塊棋盤。

添書跟在實甫身后,興高采烈地從早逛到晚,說:“二公子,這大都雖然大,但卻迷不了路,東南西北都是直的,怎么也能找回家去。 ”王實甫說:“逛了這幾日,你倒是記著幾個地名沒? ”

添書說:“當然記得了,阿大人家就在靈椿坊,離新建的宮殿不遠。二公子,不知那易將軍何時能回來,早些領著你去見皇上,讓我也跟著沾沾光,進宮去瞧瞧。 ”

王實甫說:“糊涂東西,皇上是隨便什么人都能見的?我看懸,再過兩日如果還沒信兒,咱們不如先回定興吧。”一語未了,添書忙道:“二公子,你可別這么說,你要就這么回去,我可倒了霉了。 ”王實甫奇怪地問:“我自要回去,關你何事? ”

添書吞吞吐吐地說:“臨出門時,二少奶奶特意叮囑過,切不可攛掇二公子做那沒出息的事,要是她知道我答應就這么跟您回去,她說不定會將我趕出勤公府。”王實甫一聽心中來氣,惱上臉來:“怎么叫沒出息的事? ”

添書道:“您想啊,二少奶奶就指望您這回能掙到個功名,要是咱們連人都未見著,豈不是沒出息? ”

王實甫氣得踹過一腳,被添書躲過了,嘴里討?zhàn)埖溃骸岸樱闶俏叶嘧旌貌唬?”

雖然對婉常私下叮囑添書的事有些不快,但新婚燕爾的甜蜜卻濃濃地占據(jù)心頭,這一次與妻子離別,對于年方二十的王實甫來說,白日還好,到了夜里免不了牽腸掛肚,信筆寫下:“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卻是那唐代劉方平的一首春怨。

寫完又揉作一團,自嘲道,婉常一個婦道人家都沒有多愁善感,自己倒成了怨婦?又想,正如添書所言,如果此時回家,婉常心里失望不說,父親母親那里更是難以交待。如此一琢磨,王實甫索性把心放下,家里的事情一概不再去想。

管家楊更每日里安排些好飯食,又拿出些銀兩,說是阿大人吩咐讓二公子零花。王實甫也不客氣,帶著添書在大都城里逛了個遍。楊更說,大都城南面三門、北面二門,從那麗正門北穿過皇城正中的崇天門及大明門,就到了皇宮中的大明殿、延春門、延春閣、清寧宮、厚載門,直抵中心閣的中軸線上,亦有一條寬闊的御道。

易不剌金統(tǒng)領每日就在那一帶巡查。

京城大都的大小街道都有一定規(guī)制,大街二十四步闊,小街十二步闊,三百八十四條火巷,二十九條弄通,如那千步廊街、丁字街、十字街、鐘樓街、半邊街、棋盤街。在南北向的主干大道的東西兩側(cè),平列著許多東西向的胡同,胡同寬約六至七米。好奇心忒重的添書一邊逛,一邊一個個數(shù)來,相鄰兩城門區(qū)間,元大都光熙門至東北隅有東西向胡同二十二條,崇仁門至齊化門間東西向胡同也是平列的二十二條。添書驚訝地說:“二公子,你看這兩座城門內(nèi)的胡同都是二十二條,劉秉忠大人,還有那也什么大人真是用了心思。 ”

王實甫說:“也黑迭兒大人。 ”

添書說:“對,也黑迭兒大人,我回頭要見了他,得夸夸他。二公子您想想,要是您日后的兒子孫子來這里逛,得多有趣啊。 ”

實甫好笑:“這元大都的胡同都是有規(guī)矩的,先別等我的兒子孫子來,你這會兒就邊看邊琢磨吧。 ”

最愛逛的是積水潭,從南方來的漕運船都停泊在此,鐘樓之東南轉(zhuǎn)角街市俱是針鋪,西斜街臨海子,多是歌臺酒館,還有一座望湖亭,只見好些服飾華麗的官人貴婦來往于此,有的坐船,有的沿海散步,游賞觀海。積水潭北岸是一條斜街,一路鋪排著米市、面市、緞子市、皮帽市、帽子市、鵝鴨市、珠子市、沙剌市(即珍寶市)、柴炭市、鐵器市,還有羊市、馬市、牛市、駱駝市、驢騾市、窮漢市。窮漢市即人市,可買賣奴隸。

添書不愛看那個,拉著王實甫往前走,到了和義門、順承門、安貞門外有各色果市,添書在那些小攤前手舞足蹈,嘴一直沒停。再往前,中書省前有文籍市、紙札市,恰是王實甫留連忘返的地方,他一站就是好半天,添書大膽催了好幾次,招來一頭霧水。

實甫從那里挑了幾扎宣紙,添書扛著回到靈椿坊,實甫把門關起來獨自臨帖,他跟父親一樣,也喜歡顏真卿的雄秀遒勁,饒有筋骨,也有鋒茫。同時也喜歡王羲芝的俊朗瀟灑,天質(zhì)自然。他左右比較,其樂無窮,寫著寫著出神入化,完全忘卻周圍的一切。

這日正寫著,添書在門外請用飯,他也未加理會。直到楊更到門前說:“二公子,易不剌金公子回來了,正在廳里等您呢。 ”實甫才連忙丟了筆。

起身來到前廳,那里站著一個年約二十多歲、高挑身材的男子,長著一雙鷹眼,有些凹陷的眼眶,黑亮眼珠,身著窄袖紫羅公服,白紗中單,白羅方心曲領,腰佩銅環(huán)和銅束帶,頭戴展角幞頭,涂金荔枝帶,腳蹬赤革履,白綾,顯得虎虎生威。王實甫心下明白,此人便是表兄易不剌金,忙躬身行禮:“易不剌金統(tǒng)領在上,受實甫一禮。 ”

易不剌金雙手扶住實甫,還禮道:“你我兄弟,何必客氣? ”又說,“早知德信你前日從定興來,理當在此恭候,但宮中事務纏身,多有失禮。今日稍得一會兒閑空,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就急忙出宮來了。二公子快請坐,咱們喝酒說話。 ”

實甫見他說話痛快,心里不由一喜,道:“公子現(xiàn)在宮中為皇上宿衛(wèi),一定是晝夜忙碌,且為小弟專門趕回家來,實不敢當。 ”

來大都之前,父親王逖勤曾給實甫講了一些當今朝廷內(nèi)的情形,也曾說到易不剌金在朝中任宿衛(wèi)一事,實甫只道是侍衛(wèi)而已,王逖勤卻說:“你有所不知,當今宿衛(wèi)軍可不是一般人能當?shù)摹!贝笤蹏能婈犞饕兴扌l(wèi)諸軍、鎮(zhèn)戍諸軍和屯田諸軍這三大部分,中央禁軍即稱為宿衛(wèi)軍,宿衛(wèi)軍又分皇帝親自掌握的“怯薜軍”和由樞密院統(tǒng)領的侍衛(wèi)親軍。怯薛是番直宿衛(wèi)的意思,太祖圣武皇帝成吉思汗當年把自己的親從編為怯薛軍,是他最信任的軍隊,英勇善戰(zhàn),天下無敵。全軍分為四怯薛,以四位元勛為怯薛長,世領其職,四位怯薛長按規(guī)定時間輪番帶兵更直宿衛(wèi)。世祖皇帝忽必烈建立元朝后,保留了四怯薛軍,又從各地抽調(diào)精銳,建立前、后、左、右、中五衛(wèi)親軍,作為中央禁軍,直接隸屬于樞密院,設親軍都指揮使統(tǒng)領,編組為皇帝的護衛(wèi)軍和京城防守軍。又簽發(fā)各族丁壯組成21衛(wèi)親軍,駐守京城附近的“腹里”地區(qū),這21 軍還分出一些專職軍隊,如專供大朝會用的圍宿軍,大祭祀用的儀仗軍,巡幸護駕的扈從軍,守衛(wèi)皇帝財富的看守軍,夜間巡邏的巡邏軍,保護漕運的鎮(zhèn)遏軍,修治城隍的工役軍,以及負責征討的由西夏降軍組成的河西唐兀軍和欽察部組成的欽察軍等。

這易不剌金為皇帝的護衛(wèi)軍已有三年,在朝中的阿魯渾人并不多,但因其祖上及父親阿剌罕幾代都曾建立功勛,故得重用,去年已升為護衛(wèi)軍的副統(tǒng)領,少不得年輕氣盛。但眼下見王實甫人才俊秀,出言不凡,再加上父親阿剌罕幾次吩咐,言語中還算謙和。

楊更在一旁殷勤侍候,上來大盤醬好的牛肉、燒魚,又為二人倒?jié)M美酒,且說:“這杏花酒是德信公子從定興帶來的,公子你嘗嘗。”易不剌金性情豪爽,也不謙讓,一仰脖喝了個滿杯,嘖嘖贊道:“好酒!”三杯之后,他興致勃發(fā),拍著實甫的肩說道:“你我兩家世代相交,已是姻親,如今你想為朝廷效力,為兄當然要替你在皇上面前美言,只是性急不得,那四方來的士子住滿京城的旅店,都等著一官半職呢。 ”

實甫聽罷,卻擱下酒盅說:“父命難違,實甫給統(tǒng)領添煩了!若是有緣,實甫當感激不盡,若是多有不便,統(tǒng)領千萬不必為難,實甫回鄉(xiāng)再行讀書,日后有機會再來討擾。 ”

易不剌金詫異道:“聽你的口氣倒是要打退堂鼓?怨不得家父在信中說你才高八斗,心高氣傲,看來的確如此。”王實甫一聽,忙起身俯首道:“豈敢豈敢,德信只是不想相強于統(tǒng)領而已。 ”

不料那易不剌金也是一條好漢,見得人多了,瞧不起那奴顏婢膝,一心諂媚的,今日見了這王實甫舉止談吐,倒像一股清風,讓他心生好感,當即說道:“德信你不可退卻,我既受命,定當努力再三,你只管安心在此居住,且等我的消息。 ”

實甫被他一番話說得好生感激,隨他一氣喝得大醉,還直叫拿酒來。

二日早起,易不剌金已不見人影,管家楊更說凌晨就進了宮,要侍候皇帝早朝。

王實甫又接著在京城逛悠,臨帖習字,又在舊書攤上買得一些雜書,夜晚秉燭把讀。不覺日子飛快,轉(zhuǎn)眼又一個月,卻也沒見易不剌金再回來。添書先沉不住氣,背地里跟王實甫嘀咕,啥時回定興去。王實甫笑道:“沒來時你催著要出門,既來了又問啥時回去,我這回可是不走了。”說著,低頭又看手中的那本《太平廣記》。

添書一旁再嘮叨,他只是點頭卻不答話。添書仗著實甫待他隨和,說道:“沒見讀書這么癡迷的,二少奶奶指望你求官來著,可公子盡在這兒讀書。 ”

說來也怪,只要有書讀,實甫把戀家的心思也擱置起來,每天價不急不躁地讀書習字,在這靈椿坊的阿舅府上里倒也過得自在。

易不剌金雖為宿衛(wèi)副統(tǒng)領,但畢竟年輕,先是想在樞密院事大人面前推薦王實甫,但一直找不到說話的機會,不是人多眼雜,就是匆匆而過,樞密院事大人見了他點點頭,并不駐足停留。易不剌金只好另去找宿衛(wèi)軍統(tǒng)領,想推薦王實甫進入宿衛(wèi)隊,統(tǒng)領問明實甫家世,倒先是應允了,但到了副知事拔都兒那里,卻遭到反對。拔都兒對王家多有了解,但說:“王逖勤兄弟雖于朝廷有功,但并不是蒙古人,不宜選拔成宿衛(wèi)。 ”

易不剌金一時忿忿不平,當晚打馬回到府上,告知于王實甫。實甫聽罷,倒覺釋然:“統(tǒng)領為了德信不遺余力,在下感激不盡,表兄恩德將銘記在心,并回家轉(zhuǎn)告家父家母,來日再行相報。我們在此打擾多時,正好收拾行李,明日便回定興去。 ”

易不剌金也只好點頭,稱以后再尋找時機。

可就在王實甫預備回家的那日,阿府門前突然來一侍衛(wèi),傳信道:“御史中丞張文謙大人召見王實甫。 ”

王實甫吃了一驚。易不剌金也有些意外。

他素來與這張大人也少有來往,但有一日在宮中,百官侍奉世祖皇帝下朝之后,張文謙大人經(jīng)過易不剌金面前,直接問道:“聽說你父親推薦定興一才子王實甫,可有此事? ”這張文謙字仲謙,邢州沙河人。幼聰敏,善記誦,與太保劉秉忠同學,秉忠薦文謙可用,世祖召見,應對稱旨,命掌王府書記,日見信任。世祖征大理時,國主高祥拒命,殺信使遁去。世祖怒,將屠其城。文謙與秉忠、姚樞諫曰:“殺使拒命者高祥爾,非民之罪,請宥之。 ”由是大理之民賴以全活。至元十三年,遷御史中丞。

易不剌金聽張大人發(fā)問,喜出望外,早聞張大人家風廉潔,惟藏書數(shù)萬卷,尤以引薦人材為己任,時論益以是多之,正為皇帝器重,在官場上可謂一言九鼎。易不剌金忙把父親阿剌罕為王實甫寫的推薦信奉上,張文謙看過書信,卻不置可否。易不剌金以為他只是隨口一問,沒想到這沒過幾日便親自召見王實甫。

王實甫聽易不拉剌金說明原委,便應召來到張府。這張家門第顯赫,庭院深深,卻無想象中的金碧輝煌,只覺四下里鴉雀無聲,院里幾棵老榆樹上,一群鳥兒見人走來,噗地飛過。一個老管家將心懷忐忑的王實甫領進后院書房,只聽屋里啪啪直響,似棋子拍打在棋盤上的聲音。王實甫放緩腳步,對管家道:“張大人正在與人博奕,不便打擾,我先在此等候一時。 ”

管家卻笑道:“不妨事,公子只管進去就是。 ”

實甫只得硬著頭皮邁過門檻,低頭行禮,尊稱道:“張大人在上,晚生王實甫拜見大人。”只聽那邊有人說道:“過來坐下。”說著啪地又走了一棋。實甫抬起頭來,不覺好生奇怪,原來房內(nèi)一鋪暖炕,炕桌上擺了一盤圍棋,棋盤兩側(cè)卻只坐了一人。

原來這張文謙在獨自走棋。

只見他年紀已過知非之年②,生得須眉堂堂,面目清矍。見實甫進來,他抬頭看了一眼,仍手捏棋子,對著棋盤道:“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

停了停,他又抬眼看了看王實甫,微笑道:“你以為如何? ”

但見張文謙兩眼炯炯盯著自己,王實甫不得不答,他想了想,便大膽說道:“回大人,《論語·陽貨》中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說的是一些人整天吃得飽飽的,一點也不肯動腦筋,這樣的人真是無聊啊!不如下棋游戲,也比一點不動腦筋好。孟子也稱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孔孟之圣賢之道也,皆要蕓蕓眾生有所學、所思、所為也。 ”

那張文謙聽來面無表情,王實甫見他不言語,便又繼續(xù)說道:“而莊子卻借廣成子的口說:不看不聽,清靜無為,不勞動身體,不費心思,就可以長生不老。多用心智,乃是禍害的根源。《莊子·在宥》:‘人大喜邪,毗于陽;大怒邪,毗于陰。陰陽并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人們過度歡欣,定會損傷陽氣;人們過度憤怒,定會損傷陰氣。陰與陽相侵害,四時就不會順應而至,寒暑也就不會調(diào)和形成,這恐怕反倒會傷害自身吧!使人喜怒失卻常態(tài),居處沒有定規(guī),考慮問題不得要領,辦什么事都半途失去章法,于是天下就開始出現(xiàn)種種不平……”

那張文謙手里捏著棋子,看似一心都在棋盤上,但每到實甫停嘴,他又抬抬下巴,意思讓往下說,勾起王實甫在董樸先生學堂里辯論的勁頭,只顧侃侃而談。

“好棋! ”

只聽啪地一聲,張文謙喜形于色地將一顆棋子拍在棋盤上。

王實甫的話被打斷。沉默中只見張文謙左右端詳著棋盤,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小小的棋盤上。王實甫耐心地等待著,也不便問話,覺得眼前的光景真難熬。

就在他正想張嘴告辭時,張文謙突然抬起頭來,說了一句:“王實甫,山西翼寧路崞州缺一縣令,你去如何? ”

第八章 雙絲網(wǎng)

從京城回定興的路比來時似乎近了許多,早起從大都城內(nèi)靈椿坊打馬出府,臨近定興究窒村時,夕陽正紅。

這回添書的馬跑得快,沖進勤公府便大聲嚷叫著先報了喜,全家人聞聲迎了出來。王實甫正要給老爺夫人磕頭,王逖勤一把拉住他,樂呵呵地說:“德信,你現(xiàn)在是官身了,可不能隨便磕頭,快隨為父進來。”又叫實厚,趕緊備好易水杏花酒,全家人好好慶賀。

母親阿夫人用手帕捂著嘴唇,卻掩不住滿臉笑意:“老爺,你先讓德信洗漱一番。 ”說著示意身后的媳婦張婉常上前。

那婉常早在王實甫的眼里,只是不便先招呼妻子。幾月不見,婉常倒是豐潤了,身穿一件淡黃狐皮小襖,系一條灑金長裙,肩頭圓潤,露出半截白白的脖頸。她一直站在婆婆身后,但早就感覺丈夫火辣辣的目光,臉兒不禁羞得通紅,這時也不拿眼看他,只是低首言道:“相公,回屋凈凈手吧。 ”

那神態(tài)比當初新婚時更多了些嬌羞,卻是王實甫喜歡的,他見父母有意回避,便上來拉住婉常的手:“走,咱們一塊回房去。 ”婉常想掙脫開,實甫卻使了七分氣力,婉常抽不回手來,低聲嗔道:“相公何來?當著這些人,好沒意思。 ”

添書與聽茶笑道:“我們可什么也沒看見。 ”

王實甫也不答話,只是拉著那只潤滑柔軟的手兒,進得屋去,抱著婉常就親了一口:“想死我了。”婉常再不掙扎,任由他親了好一陣,軟軟的身子貼著實甫,倆人親熱不夠。

勤公府內(nèi)杏花軒已擺好家宴,席間,大哥王實厚早已叫喬叔幾個斟滿美酒,見實甫與婉常姍姍而來,笑道:“德信,老爺夫人早已就座,就等你們二人。 ”嫂子劉氏也跟著笑道:“你二人再不來,這桌上的菜都涼了,小倆口得先說說私房話? ”婉常拉一把劉氏的袖子,羞道:“嫂子,平日里我可沒得罪您。 ”

王逖勤見一家人其樂融融,哈哈大笑道:“多日沒這么高興了,借祖上的福蔭,德信這回去大都得了功名,成了官身,可喜可賀!來,先干了這杯! ”

大家一起舉起杯中的美酒,婉常面前卻只是一個空杯,實甫怪道:“喬叔,怎么忘了給二少奶奶斟酒?”喬叔一邊站著,微笑不語。實甫正欲再叫喬叔,婉常扯了扯他的袖子。坐在上首的阿夫人笑道:“德信啊,你先喝了這杯,為娘再告訴你一件喜訊。 ”

眾人都笑意盈盈看著實甫,實甫便將那杯酒一飲而盡,阿夫人才朗聲說道:“兒啊,你要當父親啦! ”

王實甫霍地站起來,差點把酒杯碰翻在地,驚喜交加:“母親,這是真的?”阿夫人指著婉常說:“你且問你的媳婦去。”婉常嬌嗔地叫了一聲:“娘! ”又瞥一眼實甫,那目光勝過千言萬語。

王實甫高興得不知所措,直叫:“喬叔,給我拿大碗,倒酒來!老爺,我要當?shù)耍敔敔斄耍 眴淌鍛ソo他拿青花大瓷碗,婉常一旁阻攔:“相公不可過量。 ”王實甫道:“人生難得幾回醉,老爺剛才已經(jīng)說過,今兒咱們要一醉方休,我得陪著老爺、大哥喝個痛快的。 ”

王逖勤也道:“難得高興,今兒就拿碗喝吧,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阿夫人道:“兒啊,一碗就夠了,你一路奔波回到家里連口氣都沒喘,切不可糟蹋了身子。 ”

席上說得熱乎,大哥王實厚和劉氏卻一時沒有言語,臉上訕訕的。婉常看出來,便對劉氏說:“嫂子,我看你也是個不喝酒的,不如咱們叫廚房做一個紅棗姜絲湯來,夫人嫂子都喝上一碗。 ”

劉氏勉強笑道:“我到晚間都不怎么吃東西,這時看著德信回來,就著高興隨便吃一口就是了。 ”婉常道:“這天氣轉(zhuǎn)涼,嫂子你多喝點熱湯暖暖脾胃。 ”說著,招手叫丫環(huán)翠屏過來,貼著耳朵說了幾句,翠屏點頭,轉(zhuǎn)身去了。阿夫人見婉常與劉氏小聲說話,隔著桌子笑道:“你妯娌倆個說什么呢?沒瞧他們爺仨都快喝醉了。 ”

一會兒,廚房做好了紅棗姜絲湯,阿夫人喝了兩口,稱道:“這味道又甜又香,暖在了心里。從前沒少喝,只是沒這回的味道好。”翠屏一邊道:“這紅棗是二少奶奶從娘家那邊帶過來的,還有上好的冰糖。 ”阿夫人道:“原來如此。 ”又叫劉氏,“我看她一片好意,全是為了你,你得多喝上一碗才是。”劉氏喏喏地應著,也喝下一碗,臉上的氣色竟紅潤起來。

這邊喝湯,老爺和王實甫卻已經(jīng)喝下三大碗酒,還連連叫著喬叔倒酒。大哥王實厚苦著臉勸道:“德信,你和老爺都不能再喝了。 ”實甫卻不聽,王實厚心里著急,一時脫口說道:“老爺,今天雖是弟弟雙喜臨門,老爺您也得給我這當哥哥的一個面子。”王逖勤聽罷此話,臉色一變,突然老淚縱橫,癱坐在椅子上,一時間不知悲從何來。

實厚實甫兄弟二人慌了手腳,忙上前攙扶,喬叔幾個也急忙湊到跟前,要將王逖勤抬回屋去。阿夫人卻道:“不妨事的,讓老爺先在此歇息片刻,再慢慢回屋。聽茶,你先回房去將那醒酒的香片沏上一壺。 ”阿夫人知道老爺?shù)男乃迹垡妼嵏Φ昧斯γ癯S钟辛松碓校蓪嵑穹蚱拗两裎从凶铀茫彩菢窐O生悲。

這夜,實甫和哥哥將喝得大醉的老爺扶回房去,眼見仆人將老爺擦洗侍候上床,酣然入睡,才聽從母親吩咐各自回房歇息。

王實甫走回自己房里,沒進門就聞得一股幽香,頓時想起原是婉常身上常有的味道,又多出一絲清馨,不由讓人神清氣爽。跨進門去,叫了一聲娘子!婉常在燈下見他進來,忙和翠屏、興兒迎上,替他脫了長袍,換了短衫,又端過銅盆手巾,讓他凈洗。

等他放下手巾,翠屏和興兒輕輕退下。這邊婉常端過一杯香茶,叫了一聲:“相公。 ”

燈光下,王實甫見那婉常又是一番撩人的身段,屋子里暖和,她只穿了一件貼身的薄裙,披了件齊膝的外氅,兩只袖子搭拉著,神態(tài)嫵媚。王實甫接過香茶一口喝盡,舉手將婉常下巴抬起,故意板著臉說:“我回家這半日,娘子卻是正眼都沒瞧我一下,這回你得好好瞧瞧。 ”婉常撲進他懷里:“相公就會說笑,人家已經(jīng)讓你親過好一陣了,怎說沒有正眼瞧你? ”實甫說:“那是我親你,這回你得親親我。 ”婉常道:“別鬧了,相公你也該歇著了。 ”

王實甫將婉常扶到床上:“好好,娘子現(xiàn)在有孕在身,我可得好好侍候你。 ”倆人說笑一陣,婉常道:“相公你沒見方才大哥和嫂子的臉色,他二人一直心中有些不快呢。 ”

王實甫嘆道:“你真是個細心之人,嫂子一直未孕,大哥和全家都是塊心病。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剛才我只顧了高興,卻把這一茬給忘了,都怪我粗心,明天我得給大哥陪不是。 ”

婉常忙道:“相公不必,你要陪不是,不更給大哥心里添堵嗎?前些日子,我已讓娘家哥哥著人請了一位老中醫(yī),來給嫂子把過脈,給她開了藥方,現(xiàn)正吃著藥呢,看過些時有沒有動靜。 ”

聽婉常這一說,實甫又是一些驚喜:“娘子,沒想到我沒在家,你跟老爺夫人,還有哥嫂處處都做得周全,倒讓我王實甫無話可說啊。 ”

婉常在他懷里貼緊了:“相公,只要你高興,婉常就心安了。 ”又道,“這燭該滅了吧? ”

王實甫一口將燈燭吹滅,二人別離三月之久,此番親熱勝過新婚,但婉常已是有孕之身,實甫自是百般小心體貼,柔情蜜意都在無言之中。

轉(zhuǎn)眼就該去翼寧路崞州赴任,王實甫面對嬌妻多有不舍,每夜撫摸著婉常漸漸隆起的肚皮,感覺里面小腳的踢蹬,又是新鮮又是興奮,他在妻子耳邊念道:“梁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娘子,你我夫妻將來也生下一個又一個吧? ”

婉常道:“只要相公愿意,妾身又有何不可? ”實甫道:“只是讓你受苦了,我看你時常嘔吐,吃得又少,這些時都消瘦了許多。”婉常道:“女子懷孕大都如此,眼下比最初那一兩月好受多了,相公不必為我擔心。倒是相公馬上要去到崞州,千里迢迢,不知有多少辛苦等著相公呢。 ”

實甫說:“那張大人剛給朝廷稟告過了,并沒有催著我去赴任,還說如果家中父母年事已高,過了這個冬季,明年春上再去赴任也不遲。 ”婉常卻道:“相公難道未曾聽說,而今世祖皇帝天下大統(tǒng),求職者眾,你既已得官職,不可耽擱也。 ”又從床上坐起,披衣說道,“地方為行中書省,職同中央中書省,掌國庶務,統(tǒng)郡縣,鎮(zhèn)邊鄙,與都省為表里,凡錢糧、兵甲、屯種、漕運、軍國重事,無不領之。每省丞相一員,從一品;右丞一員,左丞一員,正二品,家父即為江西右丞正二品,丞相或置或不置,尤慎于擇人,故往往缺焉。 ”

王實甫驚道:“婉常你一女流之輩,何以得知這許多官場形狀?”婉常端坐床沿,說道:“家父常對哥哥弟弟說及這些,我在一旁也聽了大概,母親偶爾也笑言,婉常將來嫁一夫婿,正好將這些告之于他,讓他也能行走于官場,謀得功名封妻蔭子。如今看來,豈不是說著了?”說得口渴,起來要喝水,實甫忙搶著起身,一摸茶壺還是溫的,便倒了一碗遞給婉常。

實甫扶著婉常的碗沿,說:“慢慢喝,別嗆著了。 ”

婉常喝罷抿抿嘴,笑道:“相公倒的茶倒格外有些甜。 ”實甫說道:“唉,官宦之家的子弟自小不得戲耍,我看那究窒村里的兒童,每日里河里打滾,草甸上撒潑,自由自在,可你那哥哥兄弟卻是得練武讀書,連你也不得空閑。 ”

婉常也嘆道:“相公你四歲讀《論語》,五歲寫字,七歲可作詩,十年寒窗也多有不易,因此上,如今滿腹詩書若不用,豈不可惜? ”

王實甫拉起妻子的手:“我這不是聽了娘子的話,將去山西履職了嗎? ”

婉常回身看著實甫,道:“山西屬腹里③,為朝廷看重,至元三年之后,六千戶之上者為上縣,二千戶之上者為中縣,不及二千戶者為下縣。這崞州為上縣,秩從六品,相公你一下子就從布衣而為朝廷六品官,當多加珍重。婉常若不是已有孕在身,定當隨相公前往崞州,侍候相公安心從政才是。 ”

王實甫心中暗暗驚詫,他在京城呆了好幾個月,也沒有婉常將這官場秩序弄得這般清楚。

他卻不知妻子張婉常為了他的前程煞費苦心,多次回娘家與父母相商,對眼下的為官之道有心弄個明白。婉常她天性聰慧,小時也讀得圣賢之書,許多事一聽就心中了然。這會兒與實甫談起來,自然頭頭是道。

枕席之上,妻子語重心長,王實甫滿懷兒女柔情倒不知如何是好了,暗想自己一須眉男子,卻不如這女子胸懷遠大,不禁自慚形穢,嘆道:“婉常,你每每開口都叫我好生慚愧,罷罷罷,我后日啟程就是。 ”

其實,婉常心里何嘗不想夫君多留幾天,但嘴上卻仍是說:“燕雀戲藩柴,安識鴻鵠游。自古以來,好男兒志在天下,相公只管放心前去赴任,家中有老爺夫人,還有大哥,自當護好家園。 ”

王實甫欲言又止,心里有些話卻沒敢對婉常說。

從相識到結為夫妻,他對懷里的這個女子漸漸熟悉又始終覺得有些陌生,時而感到她美妙,又時而感到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就如最初在易水河見面的那一刻,這女子撞擊著他的心,讓他割舍不得,卻又不敢過多地親昵。他內(nèi)心深處希望她更溫柔一些,小鳥依人,不要動輒說出一番又一番道理,跟老爺夫人的話差不多,甚至比他們說得更讓人無法反駁。

婉常讓翠屏和興兒給他收拾衣物行李,塞外寒冷,三九寒冬就要來到,便將父母給她陪嫁中的一張虎皮找了出來,放進實甫的衣箱。婉常又察看添書整理的書箱,從中挑出一些,倒從家中的藏書里取《易官義》《周禮》《禮記》放進去。添書瞧著,忍不住上前小聲說道:“二少奶奶,二公子平素不讓我們動他的書……”

婉常像是沒有聽見,卻一本本將那些書整理齊,疊放在書箱里,這才轉(zhuǎn)身對添書說道:“你可記得老爺夫人曾對你說過的話嗎?”

添書摸頭,說:“小的不知道二少奶奶指的哪些話? ”

婉常正色道:“看來我還得教給你才是。公子這回前去為官,身邊只有你是體己人,你若好,公子自然會更好,你若有個不是之處,公子他斷不會臉上有光,因此添書你不僅要好自為之,而且公子若有疏忽之處,你也要諫之約之,不能聽之任之。 ”

大冬天的,添書頭上冒出大汗,嘴里唯唯諾諾,心里誠惶誠恐,再也不敢有半句多言。正惶惑著,不想婉常卻從柜里取出兩串銅錢,遞到添書手里:“這錢不多,一串捎給你家父母,一串留在自個身邊,想吃什么果子就買,別饞著。 ”

一語未了,添書的眼淚叭叭地掉下來,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道:“二少奶奶,小的哪有家來?從生下來就沒見過爹娘的面,爺爺奶奶把我養(yǎng)到了八歲,他二老病的病,殘的殘,再也養(yǎng)不下去,是董大人將我從人市上買回董府,后來又讓我跟了二公子。董大人和二公子對小的恩重如山,沒想到又遇上二少奶奶您這貴人。從今往后,王府就是我再造的爹娘,小的定會死心塌地侍奉二公子和二少奶奶,這就是小的一生最大的福分。 ”

婉常聽來也不由心中悲憫,兩手將添書拉起:“也曾聽說前些年兵荒馬亂,多少家破人亡的,沒承想你也是一個苦人兒。但好不容易活了下來,就得好好活出人樣,切不可廢了去。 ”

添書說:“二少奶奶的話,小的都記下了。 ”

前院喬叔傳話來,讓添書去給公子遛馬,添書便給婉常行了禮,退出房門。剛走過庭院,正碰見聽茶給夫人端銀耳湯,差點沒撞得杯盤飛起來。聽茶怒道:“你這沒長眼睛的,什么追得你失魂落魄的?”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添書眼睛紅紅的,便問:“你怎么哭了?二公子揍你了? ”

添書說:“誰哭了?二公子何時打過我? ”他回首一看無人,吐了吐舌頭說,“姐姐哪里知道,二少奶奶早晚是這王府當家的主,那說話的氣勢,剛才教訓我半天,我大氣都沒敢出一口。 ”

聽茶哼了一聲:“原來是個怕主子的奴才。你又沒做虧心事,怕她說什么?”添書慌忙掩她的嘴:“你可小聲點兒,二少奶奶是好人,還給了我兩串銅錢呢。 ”說著一拍懷里,果然鼓鼓囊囊的,添書說:“上次我買給你的絨花,你戴著真好看,這回我有了錢,再給你買個帶銀的手鐲怎么樣? ”

聽茶嘴上說:“我才不希罕呢。 ”臉上卻顯出笑模樣,“二公子這一兩天就要啟程,你也別只顧著給主子收拾衣裳,那邊天冷,把你自個兒的衣服帶足了。 ”添書一聽臉上笑開了花:“好姐姐,有你這句話,比穿什么都暖和。”

聽茶道:“你這貧嘴。 ”

喬叔在前院叫道:“添書你咋還不快來?”只聽大黑馬一個勁地咴咴直叫,不耐煩似的。添書應道:“這就來了。 ”又罵那馬,“你急什么?再過兩天有你跑的。 ”(未完待續(xù))

注:

①站赤:元制站赤者,驛傳之譯名也。蓋以通達邊情,布宣號令,古人所謂置郵而傳命,未有重于此者焉。

②知非之年:五十歲。 (《淮南子·原道訓》:“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說春秋衛(wèi)國有個伯玉,不斷反省自己,到五十歲時知道了以前四十九年中的錯誤,后世因而用“知非”代稱五十歲。

③腹里:元代中書省直轄地區(qū),稱作“腹里”,包括河北、山東、山西,以及河南和內(nèi)蒙古的一部分,由中書省直接管轄,不屬于任何行省。“行中書省”的全稱為“某某等處行中書省”,簡稱“某某行中書省”或“某某行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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