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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事者

2020-11-18 08:08:50曹永
黃河 2020年6期

曹永

從屋里出來的時候,牛建軍有點生氣,他要回家,但他們說喝酒開車不好。牛建軍酒量是出名的,跑客車那伙人,沒幾個喝得過他。妹夫腫著臉說,看你走得歪歪扭扭的。牛建軍說,你家的場壩不平。妹夫說,這是水泥地板。牛建軍噴著酒氣說,連水泥地板都弄不平整,你說你還能做什么?

妹妹也過來勸阻,說這樣不安全。牛建軍說,開車十多年,我連雞都沒撞死一個。妹妹說,要是讓交警抓到,那就麻煩了。牛建軍說,大晚上了還查車?妹妹仍然不放心,說今天晚上還是不要走了。牛建軍固執地說,我要回去,明天還要跑車。妹妹說,你難得來一次,就住上一晚吧。

牛建軍嫌他們啰嗦,推開就走。光線不好,半天才把鑰匙插進鎖眼,他抓著方向盤,胳膊猛地一拉,順勢把自己拽進去。妹妹說,哥,床都鋪好了。牛建軍坐在里面,打開車燈說,他要是再敢動手,你就打我電話。妹夫光背站著,看不清眉眼。牛建軍關上門,開著面包車往回走。

離家幾十公里,以前每天能跑兩個來回。后來修路,到處坑坑洼洼,很不好走。面包車顛簸不止。車輛密封不好,牛建軍聞到灰塵的味道,兩只鼻孔有點不舒服,他知道里面全是稠黏的臟東西。牙齒合攏時,還能聽到嘴里咯噌的細響。

幾棵樹披頭散發地站在路邊。牛建軍跟妹夫喝酒,本來不想回了,但媳婦突然打電話來,說家里有大耗子,在樓板上咚咚跑,讓他趕緊回去。牛建軍想,我又不是貓,回去有什么用?盡管不高興,牛建軍還是放下酒杯往回趕。他知道,自己要是不回去,媳婦肯定睡不踏實。

天上沒有月亮,周圍黑沉沉的。燈光像兩根棍子,粗暴地戳開黑暗,帶著車輛往前竄。由于破舊,面包車從頭到尾咯吱響。有幾次,乘客提心吊膽地說,不會半路散架吧?牛建軍安慰說盡管放心,這輛車結實得很,就算我散架了,它都完整無損。

跑車幾年,牛建軍多少攢到點錢,他想帶媳婦出門玩耍,但這車實在破得不行了,公路修好以后,必須換輛新的。這條路斷斷續續,折騰幾年始終沒有修好。牛建軍開得很快,晚上車少,遠遠就能看到燈光,跑起來放心。他就像坐在彈簧上,身體搖來晃去。

先前追著妹夫跑,花費不少力氣,牛建軍有點疲憊,如果不是這輛車從頭到尾咯吱響,他也許坐在里面打瞌睡了。面包車就像一頭野獸,迅速奔跑。牛建軍抱著方向盤,感到昏昏沉沉。拐急彎時,驀然看到前面閃過一條黑影,他緊急踩剎車,但已來不及了,他聽到一聲沉悶的鈍響。

面包車拖著四個輪胎,沖出幾米。牛建軍把車停在路邊,抱著方向盤喘氣,四周靜悄悄的,簡直讓人害怕。牛建軍打開車門,先看車底,他害怕下面拖著血肉模糊的尸體。他曾聽說,有一個跑長途的司機停車加油時,發現自己的貨車上赫然掛著半截胳膊。

車底沒找到東西,但憑借微弱的尾燈,牛建軍看到遠處好像扔著一只鞋。他跑過去,左面的路邊溝里,空蕩蕩的。右面是斜坡,同樣什么也沒有。他在路上搜尋幾個來回,仍然無所收獲。明明撞到東西,卻什么也找不到,莫非撞到鬼了?牛建軍站在那里,身上的汗毛慢慢豎起來。

黑暗占據大地,只有燈光頑強地撐出一塊空間。牛建軍想起檢查車頭,他跑回去,看到那里確實凹進去一塊。他轉身撿起地上的鞋,似乎也有溫度。他湊近鼻子聞一下,眉頭馬上皺起來了,這東西比屎還臭。牛建軍身上不斷冒著冷汗,他確信自己撞到一個腳臭得要命的家伙。

牛建軍從車里找出手電筒,擴大搜索范圍。手電光像刀似的,粗暴地在夜色里面割來割去。終于,他找到兩只腳,其中一只光著,連襪子都沒穿。那個人的前半身伸到樹叢里,看不清臉目。牛建軍縮著脖頸,感到冷得厲害。那個家伙沒有絲毫動彈,也聽不到呻吟和咒罵,就像半截樹樁似的插在那里。

牛建軍十分緊張,雖然沒醉,但畢竟喝過酒,要是把人撞死,事情就麻煩了。這里是荒山野嶺,鬼影都沒有一個。他想趕緊開車逃跑,但橫豎邁不動腿。前年冬天,黑土河有個農用車司機肇事逃逸,把車開回家藏起來,最后還是被查出來了。

牛建軍猶豫好半天,終于壯膽走過去,他拿電筒去戳,樹叢里輕輕哼了一聲。他再戳,里面又哼一聲音。牛建軍知道對方還沒死,趕忙抓著兩條腿,像拔蘿卜一樣,把人從樹叢里面拔出來。這是一個瘦削的年輕人,身上血淋淋的。牛建軍像抱個花瓶那樣,小心翼翼把年輕人抱到車里。他本來想把年輕人放在后排,但路面不好,擔心滾下來,只能把年輕人放到副駕座上,并給他系好安全帶。年輕人像個昏睡的酒鬼,任他擺弄。

牛建軍開著面包車,順著公路跑。之前他踩著油門,把車開得像射出去的炮彈,現在有傷者,他只能放慢速度。牛建軍非常郁悶,起初他害怕把人撞死,這會兒操心的是醫藥費。雖然不曉得這個年輕人的傷勢怎樣,但積攢幾年的血汗錢,估計都要花光。如果這個年輕人變成殘疾,不消說他買新車的計劃泡湯,恐怕這輩子都無法填滿窟窿了。

車里滿是臭味,牛建軍恨不得找把刀,把旁邊的兩只臭腳剁下來。道路兩邊,到處是裸露的巖石,那些猙獰的巖石,統統被夜色所包庇。盡管現在看不到蹤影,但千百年來,它們始終像野獸似的擁擠地蹲在山上,從來沒有挪過地方。牛建軍每天跑縣城,他熟悉這些路段,半夜三更,鬼都沒有。他想不明白,這種荒涼的地方,怎么路上會有人?

牛建軍甩著腦袋想,難道真的喝多了,所以產生幻覺?但放開喝,自己少說也有兩斤的量,今天晚上喝的,恐怕不到半斤。他幾次扭頭看,確實有個血淋淋的年輕人坐在旁邊。年輕人閉著眼睛,腦袋隨著車身搖晃。

牛建軍知道王家巖有一個巖洞,深不見底,反正沒人知道,不如把這個家伙扔進去算了。牛建軍不知道怎么冒出這個念頭,他被自己嚇了一跳。牛建軍老想著那個幽深的巖洞,他曉得這樣不好,但腦袋不聽使喚。他抱著沉重的方向盤,就像抱著一盤磨石。這盤磨石在劇烈抖動,他感到自己快抱不住了。晚上有點冷,他竟然滿頭汗水。

牛建軍舔著枯裂的嘴唇,緊緊盯著路面。他在妹夫家喝過幾杯熱茶,還喝掉半瓶酒,沒想到嘴里突然渴得要命。如果不回來,他肯定還和妹夫坐著喝酒。牛建軍討厭妹夫,好吃懶做,屁本事沒有,唯一讓他看得起的,是妹夫喝酒還算豪爽。有幾個跑車的司機就不行,總喜歡偷奸耍滑。

今天下午,他給妹妹打電話,說曉得你喜歡吃葵花籽,你嫂子特意多種一些,已經晾干了,過些天給你捎幾朵來。妹妹在電話那邊卻沒吭聲,他問怎么了?妹妹就哭起來,說哥,我不想活了。他追問,他又打你了?妹妹說,我還不如死掉算了。他氣得肚皮都快炸了,掛斷電話就往車里鉆。

早些年拉電,妹夫跑來架線,跟別的工人住在他家。臨走的時候,牛建軍覺得不對勁了,悄悄問妹妹,你看上那個家伙了?妹妹沒吭聲,只是咬自己的嘴唇。牛建軍說,這個人不可靠。妹妹說,怎么不可靠?牛建軍說,干活時盡偷懶。妹妹說,他們按天算錢。牛建軍說,看他那個鬼樣。妹妹說,他們那邊離城近。牛建軍說,也有二三十里吧?妹妹說,這個地方我實在呆怕了。

當時,牛建軍就覺得妹夫不是個好東西,他妹嫁過來后,果然吃苦頭了。妹夫啥也不做,三天兩頭賭錢,家里的錢輸光不說,還經常拿他妹出氣。在以前,從來沒誰敢欺負他妹。幾歲的時候,有個小孩往他妹臉上抹鍋灰,被他追著跑了幾里路。

牛建軍趕過去時,他妹正在煮豬食。他妹只有二十來歲,本來長得挺好看,但這兩年顯老了,跟實際年齡不相稱。牛建軍看到妹妹的臉上有傷,瞪眼說,到底怎么回事?妹妹紅著兩只眼睛說,他要錢,我沒給,他抓著頭發就打。牛建軍說,早說他不行,你偏不聽。妹妹哭喪著臉說,你現在還罵我。牛建軍說,這個狗東西呢?妹妹說,熬夜賭錢,回來就睡。

牛建軍鉆進耳房,打算把妹夫揪出來。沒想到,他剛邁進門檻,就看到一個光溜溜的東西竄出來,他順手去撈,但沒撈著。原來妹夫被吵醒,剛要發火,突然聽出牛建軍的聲音,曉得事情不好,顧不上穿衣服,爬起來就跑。牛建軍追出去,你給我站住!

妹夫雙手捂住胯部,站在場壩上說,先把衣裳給我。牛建軍說,你先回來。妹夫說,回來你要打我。牛建軍再也忍不住了,跳起來說,你不回來,老子也要打你!他看到旁邊有只破桶,撿起來就砸,妹夫比猴還敏捷,躲過破桶,轉身就跑。

妹夫怕人看到,光溜溜地往山上跑。妹夫長得瘦,跑起來比較快。牛建軍就不同了,他挺著啤酒肚,像個孕婦似的,非常笨拙。在山上奔跑幾圈,他就累得快要斷氣,幾次想放棄,但想到妹妹鼻青臉腫的樣子,便不顧身負擔重,咬緊牙關繼續追,硬把妹夫按在地上打個半死。

他們從山上回來,妹妹生火做飯,很快就把飯菜端上來。牛建軍坐在那里喝酒,開始他一個人喝,后來妹夫也跟著喝起來,邊喝酒邊捂腮,那里腫得厲害。牛建軍說,我只有這個妹妹,你別再欺負她。妹夫尷尬地說,看你說的。牛建軍警告,這是最后一次。妹夫端起酒杯說,哥,你喝酒。牛建軍說,再發生這種事情,你連酒都喝不成了。

牛建軍跟妹夫喝酒,打算喝完就在那里睡,但接到媳婦的電話,他只能開車往回趕,可怎么也想不到,居然在路上撞到這個家伙。年輕人的腳臭得厲害,牛建軍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快被熏熟了。他先是一只手握著方向盤,一只手不停地在鼻子前扇風,后來堅持不住,干脆把車窗搖下來。晚風趁虛而入,呼呼地灌進來。

前面是一堆鋪路的沙子,牛建軍開著面包車,從旁邊繞過去。牛建軍正盯著路面,突然聽到有人說話。他嚇了一跳,扭過頭來,看到年輕人睜著眼睛,迷茫地坐在旁邊。年輕人說,你要把我拖到哪里去?牛建軍說,你感覺怎么樣?年輕人追問,到底要把我拖到什么地方?牛建軍說,拖你到狗街鎮,那里有個醫院。

年輕人焦急地說,我不去狗街,我要去格佬河。牛建軍說,你好像傷得不輕,先到醫院再說。年輕人試圖掙扎起身,但隨即滿臉痛苦地靠在座位上。牛建軍阻止說,你千萬別動,越動身上越疼。年輕人說,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趕到格佬河。牛建軍說,你現在最需要的是找醫生。年輕人說,我的時間非常緊。牛建軍說,還是先到醫院吧。

年輕人說,你是做什么的?牛建軍說,我是跑客運的。年輕人說,我給你錢。牛建軍說,我不要你的錢。年輕人急忙說,我給你雙倍。牛建軍搖頭說,這不是錢的事。年輕人說,你有錢也不掙?牛建軍晦氣地說,你傷得重,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我可負不起責。

年輕人說,聽口音,你應該是兔街這一帶的。牛建軍說,我就是兔街的。年輕人討好地說,我姑媽家也在兔街。牛建軍說,在兔街哪里?年輕人說,雨科村。牛建軍說,噢,那個地方酒好。年輕人說,我忙著趕路。牛建軍說,我曉得,你要去格佬河。年輕人央求說,我真的有急事。牛建軍說,再急也不能拿命開玩笑。

年輕人似乎沒想到他這樣固執,瞪眼說,你開車把我撞了。牛建軍說,我沒說不是。年輕人說,你必須負責。牛建軍抱著方向盤,垂頭喪氣。年輕人說,你甭想抵賴。牛建軍說,醫藥費我肯定要給。年輕人說,車里有酒味。牛建軍說,先前喝過半瓶啤酒。年輕人說,明明是白酒的味道,我聞得出來。

牛建軍皺著眉頭,沒有說話。年輕人接著說,你這是醉駕。牛建軍仍然沒吭聲,他又想起王家巖的那個巖洞了。年輕人說,要是交警處理,你就麻煩了。車里彌漫著腳臭,還有淡淡的血腥味,讓牛建軍有點難受。年輕人說,你送我去格佬河。牛建軍冒火道,你傷成這個鬼樣,要是死在半路上,我承擔不起!年輕人的口氣也硬起來,你真的不送?牛建軍蠻橫地說,老子只送你到醫院。

沉默一陣,年輕人低著頭,在身上窸窸窣窣地摸什么。牛建軍側著臉,有些莫明其妙。年輕人摸出一把匕首,亮晶晶地頂過來,你曉得我是誰吧?牛建軍感到那個尖銳的東西頂在自己腰部,汗水冒出了來,他趕緊說,有事好商量。年輕人說,老子今天才做掉兩個,也不怕再多一個。

晌午跑車,牛建軍聽幾個乘客說,城北旅社發生命案,死者全身都是刀口。這地方民風彪悍,這種事情差不多每年都要發生。搞不好自己拖的就是兇手,牛建軍突然頭皮發麻。他有些慌亂,輪胎碾在石頭上,面包車劇烈抖動。年輕人捂著胸口說,你狗日的想要我的命?牛建軍說,你要什么,我統統答應。年輕人說,趕緊送我到格佬河!

牛建軍說,你先把這個東西收起來。年輕人說,先前講半天,你橫豎不聽,非逼老子來硬的!牛建軍身上的汗水淌得更兇了,先前把昏迷的年輕人抱到車上,竟然沒發現他身上帶著家伙。年輕人說,你開車撞我,居然想耍橫。牛建軍解釋說,我沒耍橫。年輕人手上用力,說,你狗日的,還喝酒開車。牛建軍后背繃得緊緊的,說,我沒想到這個點兒路上還有人。

公路兩邊地勢兇險,經常有車輛順著陡坡沖出去,現在懸崖下面,好像還能撿到廢鐵。年輕人說,今天終于殺掉曹天洪了。牛建軍抹著汗水說,我不認識這個人。年輕人說,你當然不認得了,他家也在五里崗。牛建軍知道,那里住的全是搬遷戶,年老的到城里撿垃圾,年輕的若無事可干就胡來。

年輕人狠狠地說,憋好長時間了,總算出掉這口惡氣了。燈光變幻,時長時短。牛建軍覺得刀尖快要戳進自己的身體,他不敢說話。時間不能倒退,要不然打死也不回來,或者拉妹夫跟自己做伴,要是兩個人,事情就不會這樣糟糕了。年輕人問,你成家沒有?牛建軍膽戰心驚地說,已經幾年了。年輕人咬牙說,女人都不是好東西!

牛建軍舔著嘴唇,沒敢反駁。他貸款買來這輛破車,每天拉客上縣城,雖然多少掙點錢,但路況不好,面包車經不起折騰,兩年就爛得差不多了。生活過得造孽,好在還有媳婦,家里的事情,全都由她操持。媳婦不僅賢惠,還溫柔得像一只貓,每天都要拱到他懷里。今天晚上,牛建軍本來打算喝完酒,直接睡在妹夫家,偏偏媳婦打電話來。

年輕人憤憤地說,我辛辛苦苦在外邊掙錢,她在家里跟曹天洪亂來。盡管開著車窗,車里的腳臭仍然讓牛建軍喘不過氣來。年輕人說,風聲傳到我耳朵里,簡直聽不下去。牛建軍說,一口氣好忍。年輕人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牛建軍抹著額頭上汗水,不知該怎么辦。

年輕人說,我打電話給曹天洪,說大家都是一個地方來的,最好不要太過分,他狗日的卻不聽。路面鋪的是粗砂,面包車跑在上面,胡亂顫抖。年輕人說,他騎在我頭上拉屎撒尿,實在太欺負人了。牛建軍說,確實不地道。年輕人說,你也覺得?牛建軍受不住旁邊的腳氣,盡量把腦袋靠近車窗。

年輕人好像有些苦惱,說我跑回來,打算守在家里,以后好好過日子,沒想到還是弄成這樣子了。牛建軍感到頂在腰部的刀東西稍微往后縮了一下,讓他多少松了口氣。年輕人說,我剛回來兩天,那個臭女人給我說進城學駕照,就跑出來了。牛建軍順嘴說,也許不是你想的那樣。年輕人激動地說,我打聽曹天洪,聽說他也進城了,就曉得怎么回事了。

牛建軍想,自己再不回去,媳婦肯定著急。年輕人說,我找到曹天洪的時候,他和曹海坐在房間里看電視。牛建軍好奇地說,哪個曹海?年輕人說,曹天洪的二叔。牛建軍說,噢。年輕人說,看到我進去,他狗日的好像啥事也沒有,站起來給我遞煙。牛建軍瞪起眼睛,沒有說話。

拐彎的時候,燈光伸出去,照在半坡的墳堆上。年輕人說,我把曹海叫出去,說我和曹天洪把事情講清楚算了,關上門,我就拿刀往他身上捅。牛建軍有些緊張,面包車差點沖進路邊溝里。年輕人狠狠地說,我連捅十多刀,屋里滿是鮮血。牛建軍握著方向盤,兩腿有點哆嗦。年輕人說,聽到他喊救命,曹海在外邊拍門。

牛建軍身體僵硬,不敢放聲喘氣。年輕人接著說,旅店老板把門打開的時候,他狗日的已經被我放倒在地。晚風撞在玻璃上,呼呼地響。年輕人說,他們目瞪口呆,我沒搭理,跑到駕校去找那個臭女人,也給她兩刀。牛建軍失聲說,你把她也殺了?年輕人說,我看到她在地上動彈,后來怎樣不曉得了。

前面有燈光,一輛車迎面跑來。牛建軍伸著脖頸,他想要是這司機停下來問路什么的,自己就有救了。那輛車卻沒有停止的意思,徑直從旁邊跑過去,路上的灰塵被卷起來,灌滿面包車。牛建軍捂著鼻子,有些失望。年輕人顯然也被嗆到了,張嘴咳嗽,突然一股紅色的東西噴到玻璃上。

牛建軍驚恐地說,你沒事吧?年輕人抹掉嘴上的血,又把匕首頂過來,你最好不要?;ㄕ小E=ㄜ娬f,我只是擔心你的傷勢。年輕人埋怨說,你把我撞成這個鬼樣。牛建軍感到自己汗流浹背。年輕人說,我的骨頭也許撞斷了。牛建軍說,我想送你去醫院,你偏不肯。年輕人說,天亮以前,我非要趕到格佬河。

牛建軍知道格佬河在貴州和云南的交界處,他猜測這個兇手要從那里逃跑。遠處有山寨,還有人家沒睡,窗口亮著燈光,看起來黃豆似的。牛建軍有點受不了旁邊的腳臭味,但不敢說出來。年輕人見他腦袋靠近車窗,警惕地說,把玻璃搖上來。

面包車在爛路上搖來晃去,響得讓人難受。儀表燈照在年輕人臉上,看起來有點兇惡。以前,晚上很少有司機敢跑這條路。牛建軍跑過幾次夜路,沒想到今晚事不湊巧,居然碰上殺人犯了。

牛建軍想,應該讓年輕人知道自己也是個硬角色,于是說,今天差點把我妹夫打死。年輕人說,為啥?牛建軍說,他是個混蛋。年輕人說,那還讓你妹嫁他?牛建軍說,當時她鬼迷心竅,橫豎勸不住。年輕人說,也有可能怨你妹妹,女人都不是好東西!

牛建軍瞪眼說,她可是我妹。年輕人說,我沒說她不是你妹。牛建軍說,我妹嫁過去后,把那個狗雜種伺候得很周到,就差放在神龕上供起來了,偏偏還老受欺負。年輕人煩躁地說,我忙著趕路,對這些破事沒興趣。牛建軍看到自己的話沒被當回事,多少有些沮喪。

今天牛建軍逮住妹夫,把他按在地上,喘著粗氣說,你狗日的怎么不跑了?妹夫說,哥,有話好好說。牛建軍說,你欺負我妹,難道她配不上你?妹夫說,你先把我放開。牛建軍說,我妹苦成這樣,你還打她。妹夫說,我跟她鬧著玩。牛建軍說,我也跟你鬧著玩。說著掄起拳頭,猛然打過去,妹夫的臉比較窄,拳頭落上去,馬上改變原來的形狀。

牛建軍接著又是一拳,非常結實。妹夫腦袋像南瓜似的滾到一邊,甩出許多口水。牛建軍的兩只拳頭左右開弓,把妹夫的腦袋打得滾來滾去。當他停止毆打時,那張臉已經膨脹得像個豬頭。

牛建軍抹著汗水,剛想起身,驀然看到妹夫胯部吊著一團東西,像半截燒過的柴疙瘩,黑得嚇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憎恨,順手抓起一塊石頭,準備朝腦袋上砸去。可當他把石頭掄到半空時,突然聽到后面有人尖叫,他扭過頭去,看到妹妹站在不遠的地方,滿臉驚慌。

牛建軍咬咬牙說,我把他砸死算了。妹妹縮成一團,絕望地說,你把他砸死,我跟誰過?牛建軍說,他成天欺負你。妹妹說,再饒他一次吧。牛建軍說,狗改不掉吃屎。妹妹央求說,他是我男人啊。牛建軍扔掉石頭,你真是活該!

妹夫躺在地上,全身光溜溜的。牛建軍看著妹夫兩腿中間,覺得那里像潑過一團墨水,他感到無比厭惡,恨不得狠狠跺幾腳。妹夫身上沾滿灰土和草屑,就像剛從土里刨出來的。他爬起來后,雙手緊緊捂住胯部。牛建軍想,他以后再敢欺負妹妹,就找刀把那團臟東西割下來。

公路彎彎拐拐,永無盡頭,尤其是跑在這種偏僻的地方,無端讓人害怕。先前只有他一個人,感覺還不算太強烈?,F在有兩個,牛建軍卻說不出的恐懼。本來這個時候,他應該摟著媳婦睡覺,沒想到開著車,拖著一個逃犯。早曉得這樣,自己就不來了。

輪胎跑在路面,唰唰地響。年輕人忽然說,我怎么光著一只腳?牛建軍說,你的鞋掉了。年輕人說,你怎么不給我撿起來?牛建軍閉著嘴,不敢說他鞋臭。年輕人說,你這狗日的。牛建軍撒謊說,我當時緊張,沒顧上撿鞋子。年輕人嘀咕說,難怪我怎么覺得這只腳有點涼。牛建軍鼓起膽量說,我送你到格佬河,你就放掉我。年輕人說,不行!牛建軍絕望地想,看來自己真的活不成了。

年輕人頭靠在座位上說,我有點累。牛建軍說,你閉上眼睛休息。年輕人說,當我不知道你的鬼主意?牛建軍說,你看誰都不放心。年輕人說,還不曉得多少警察在找我。牛建軍心灰意冷,他看著陡坡想,左右是個死,還不如自己開車沖下去算了。

這地方到處是山,光禿禿的。白天的時候,能夠看到那些丑陋的山頂,現在夜色淹沒大地,滿世界黑沉沉的。年輕人半睜著眼說,應該快到格佬河了。牛建軍說,離得不算遠。年輕人說,你還要送我回來。牛建軍驚訝地說,你不逃跑了?年輕人說,我只是來看我媽。

牛建軍側過腦袋,滿臉困惑。年輕人說,以前我家在格佬河,后來要搞什么工業園區,把我們安置到五里崗,沒想到搬來才發現,那些廠占住地盤后,還沒幾家招好工。牛建軍說,那你們回來啊。年輕人說,老家的房子被拆掉了。牛建軍想,媳婦沒打電話來催,估計生氣了。

前面是個豁口,只有半邊路面,牛建軍開著車,沒敢搭腔。年輕人好像很虛弱,說實在找不到事做,我出去打工,我媽跑回來種地。牛建軍說,但你家房子都拆了。年輕人說,我家靠崖,還剩一間耳房。牛建軍說,老人單獨住在這種地方不好。年輕人說,我在外邊討生活,我媽跟那個臭女人處不來。

玻璃搖起來,車里彌漫著血腥、灰塵,還有濃烈的腳氣。牛建軍想,這樣臭的腳,不消說女人,恐怕女鬼都能嚇跑。年輕人說,我爸死得早,我媽辛辛苦苦把我和妹妹拉扯大,沒過上半天輕松日子。牛建軍覺得自己開著一個糞坑在奔跑,他想屏住呼吸,但快堅持不住了。年輕人說,我出門幾年,這次回來兩天,還沒見到她的面就出事情了。

路上有幾個石頭,牛建軍擰著方向盤避讓。年輕人喘氣說,他們在五里崗找不到我,肯定要跑到這里來。牛建軍忍不住說,如果我是你,盡快想辦法去自首。年輕人說,你說得沒錯。我爸臨死的時候,拉著我的手吩咐,他只希望我做兩件事,第一是做個好人,第二是努力讀書。

牛建軍聽他聲音不對,有些慌張。年輕人艱難地說,可兩件事情,我都沒有做到啊。牛建軍說,這事不能怨你。年輕人半閉著眼說,看完我媽,你就送我回去自首。牛建軍著急地說,馬上就到格佬河了。年輕人說,就算不死,這次恐怕也回不來了。牛建軍說,你不能光腳去看老人家,我給你一只鞋。年輕人靠在座位上,像個搭在那里的布袋。

晚風和面包車相撞,響聲怪異。牛建軍看到年輕人閉上眼睛,他不曉得情況怎樣,多少有點害怕。那把匕首雖然沒有頂在腰部,但還搭在他們中間。公路像根爛草繩,歪歪扭扭地扔在山上,牛建軍載一車腳臭味,跑得驚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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