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紫
初知《山東文學》是在1992年冬,那時我非常年輕,二十二歲,還在一年四季都執著于穿白色衣服的花季。臨沂作家陳玉霞的作品研討會在鐵路文化宮舉辦,經常寫點詩歌和“豆腐塊”的我——臨沂鐵路醫院的職工,有幸參加。是旁聽,還是被選去當服務員,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見山東文學界的“大人物”。也是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山東文學》,還有作家的報紙《作家報》,別笑,那時,我就是這樣理解的,作家的報紙。那些“大人物”里有三個記憶特別深,分別是《山東文學》一個會變魔術的老師,一個《作家報》穿石榴紅毛衣唱“妹妹你大膽往前走”的老師,(這個老師給我印象深刻,很重要的原因是他讓我知道男人可以穿得那么紅。)還有一個是小個子,卷卷頭發,特別會跳舞的老師。研討會結束后,我因要到濟南參加濟南鐵路局共青團的會議,就一舉兩得地給各位“大人物”當了一回“護花使者”,照顧他們在火車上的旅程。那時候,車慢,從臨沂到濟南要走大半天,午餐要在火車上。許多年后,當時的情景和話語已基本全忘記了,但冬日的陽光,透過綠皮車的車窗玻璃,照在老師們的身上,他們全都“發著光”地談笑,游戲,那種快樂和自信,讓卑微的我,看他們如看神。(許多年后,和“小個子,卷卷頭發,特別會跳舞的老師”竟在會議上相遇——感謝王延輝老師歷經歲月,依然青春,仍是我當年見他的模樣,讓我的記憶瞬間復活。其他兩位老師都沒有再見過。)那時,文學在我心里是極其神圣的,從事文學的人,自然是神圣的。我渴望自己的作品能得到他們的認可,在他們手里編發??释约簱碛兴麄兡菢拥淖孕藕涂鞓?。
多年之后,當我在人生的失意彷徨中,將寫作當做生命的兜底,意圖構建屬于自己的自信和快樂時,濟南鐵路局文聯的師長,那些對待基層作者如園丁對待花草的人,熱心地為我推薦稿件。我的憧憬和希望,自然首選《山東文學》,因為它在我心里一直伴隨著魔術般的神秘。如愿以償,我被引薦給《山東文學》的一位老師。老師很威嚴,讓我緊張得在他面前說話都不利索,我拿出自己的稿件時,心里忐忑得手都微微發顫。像向神獻祭自己的孩子,我將自己的小說,雙手奉上。威嚴的老師翻看了幾頁,說我的作品字數不合適,建議我刪掉一萬字,再投給他。我很為難,因為我從沒有對自己的作品,動大手術的經驗。畏難之心,讓我打算放棄。但鐵路的“園丁們”鼓勵我,讓我“知難而進”,他們說“想想你的作品如果能在《山東文學》上發出來,多好呀!”是的,多好呀!那伴隨著魔術一般的,帶光的自信和快樂,一定是這個多好呀塑造而成。我回到當年工作的小火車站衛生所,一個字一個字地給我的作品,瘦身。記不清多長時間了,也許是兩個月,也許是三四個月,反正我終于將兩萬六七千字的小說,縮減去一萬字后,懷著大大的希望,再投給威嚴的老師。威嚴的老師說,你這小說字數不合適,如果能多出一萬字來,就是個中篇,好用;或者再去掉七八千字,短篇,也好用。現在,不長不短,不好用呀。那一刻,我覺得很多東西在我心里發出了碎裂的聲音?!渡綎|文學》在我心里發光的神秘和美好,也突然退卻,如一去不復返的潮水。但隨之退去的還有我的寫作熱情和自信。我反復暗示自己,如果你的作品足夠好,那個威嚴的老師就不會再三拿字數做說辭。一想到自己的作品,被編輯老師用鼻子噴,尤其想到編輯老師可能還會有“某某竟然推薦了那么糟糕的稿子來”的抱怨,我就慚愧得臉紅心跳,為自己的無能,為連帶了好心人。我決定只給不相識的遙遠處的編輯投稿。往山東之外。
和《山東文學》,那幻想了多年的緣分,未真正鏈接就中斷了,直到2010年。后來,當我擁有了文學賜予我的自信和快樂時,回首往事,我對當年那個威嚴的老師,心懷感恩,我覺得他就是幫助我勇敢走向遠方的度脫者。
2010年初,因為和楊文學老師同獲了《中國作家》的獎,在去北京領獎的火車站臺上認識了他。《山東文學》的人,健談而平實,沒有魔幻的色彩,也沒有高高在上的威嚴?;蛟S有,只是因為他的虎牙參與組合出的,看起來格外熱情開心的笑容,給沖淡了。他跟我約稿。北京回來后,我把四萬多字的《穿堂風》給了他。電話里,他說,稿子不錯,就是長了點,建議你刪掉一萬到一萬五。這句話,又讓我腦子里一陣電閃。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接受刪改的建議,畢竟,《山東文學》自我22歲起,種下的向往,依舊在。就像一根筋地認為《作家報》是作家的報紙一樣,我亦一根筋地認為——山東作者怎么能不上《山東文學》呢?再一次,我一個字一個字地給作品瘦身,反復多次,累得眼疼,最終也只勉勉強強達到楊文學老師規定的字數?!洞┨蔑L》得以發表。這是我在《山東文學》發的第一個稿子。距離我22歲,喜歡一年四季穿潔白衣服的花季,已過去了18年。18,一個每每引發人們美好想象的數字,芳齡的符號。此時的我,已人到中年,已熱衷于穿灰黑色的衣服。
《穿堂風》在這年的年末,獲得了《山東文學》2006年——2010年優秀作品獎,在頒獎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李掖平老師。時任《山東文學》主編的她,用堪比播音員的聲音,用優美熱情的詩一樣的語言,主持會議,談論文學。她的優雅,她橫溢的才華,她率直而深刻的評判,讓我深覺幸福。一種被尋覓被揀選的幸福。一種被認可被賞識的幸福。一種被愛護被鞭策的幸福。文學雜志和編輯老師,能給創作者什么呢?不就是這種幸福感么。寫作的幸福是什么呢?很多種,但這種專業編輯的認可和賞識,是其中重要之一。我和《山東文學》美好的緣分,從2010年的寒冬開始。次年,《芳草》在“作家小輯”欄目,推送我的長篇《好日子就要來了》,另需配一篇創作綜述。我違背了《芳草》的編輯老師給我推薦評論家的美意,堅定地想請掖平主編寫綜評。雖然在此之前,我并未讀過掖平主編的理論著作,但我預感到她一定是非常完美的評論家。因為她對文學的那份真誠,那份爽直,那份剖心挖肝式的焦慮,那為了作家們能夠進步不惜沖向前做無情“外科醫生”的赤誠,讓我堅信她在文學上的完美品質。但我心里非常忐忑,畢竟綜評需要閱讀大量的作品才能完成,掖平主編有大學的教學任務,有院系的管理任務,還有《山東文學》的重擔,有各種學術會議和省作協的活動,日常負擔如此繁重的她,能為我撥冗寫評嗎?幾番糾結,我試探著向掖平主編提出請求。非常榮幸的是,掖平主編沒有任何推脫之詞。
當我讀掖平主編的評論時,竟然讀得流淚,第一次,我體會到被評論者深深地理解,也是第一次認識到好的評論也能如感人肺腑的故事一樣,抵達人的內心。掖平主編的評論,沒有奧澀難懂的理論,她深入文本的內在,深入故事的幽深,敏銳地抓捕到作者的匠心,用優美貼切的語言,將其創寫出來,形成獨特的韻味十足的評說。這種評說,無論肯定還是否定,都散射著與眾不同又恰切的滋味。這滋味,不是空洞而泛泛的套話,它有著獨特的歸屬性,屬于你,只屬于你。無論它是甜的,還是苦的,無論你讀來是歡喜的,還是慚愧的,它都是你的,在你內心里沒有任何疏離感,沒有違和感,你知道它就是你的作品里的優缺點,如鮮花,如腫瘤。你知道,或清晰或朦朧,但你知道,它就是你的。自此,我在內心里認定了這個良師和《山東文學》,每每有掖平主編參加的會議,我都會格外地認真聽講,記錄筆記,她對我的批評越嚴厲越尖銳,我就越感動她對文學的真城。多少次,我在內心里感慨:明明可以做老好人的呀,卻因為文學的良心和責任去得罪人,做這種于人有益卻不見得被理解的事。
很感謝山東省作協制定的簽約作家制度,讓我們每季度都能聽到掖平主編的點評,或溫暖或犀利,都是我們創作道路上成長所必須的能量。我能夠回報的,就是凡有《山東文學》約稿,不管是小說還是讓我頭大的談創作理論的文章,都認真按時地完成,用實際行動在內心里續寫和《山東文學》珍貴的情緣。
雖然去《山東文學》編輯部的次數很有限,和編輯老師們的交流大都是電話、郵件、微信,我的責編蘇敏、利宣等,他們每個人都和氣可親,沒有任何威嚴感,也沒有神秘感,他們就像早已熟悉你的朋友,他們對稿件嚴謹認真,有時會因為文本中的小問題而反復和作者商討、確認,讓人覺得把作品交到他們手里,是放心的,是值得的?!渡綎|文學》因為他們,在我中年慣性審視的目光里,而具有了優秀雜志該有的品質——讓作者和讀者都信任的品質。
歲月如梭,掖平主編手里的接力棒交到了玉棟手中。玉棟的文和人,在國內文壇都享有特別好的口碑,他亦是真誠的,且溫文爾雅,溫潤如玉。相信《山東文學》在他的主持下會有特別好的傳承和進步。認識玉棟已經十多年,他雖年輕卻是“老編輯”,曾是我在《當代小說》所有稿件的責編,是多年來一直值得信賴和學習的朋友。大約兩個月前,上海有位作家托我轉稿子給《山東文學》,他很納悶地在電話里向我“訴苦”,他說和玉棟很多年前就認識,這些年玉棟也編發過他三四篇作品,但玉棟從未主動聯系過他,就好像不認識似的!有的責編發你一次稿子就跟你很熟悉了,這個劉玉棟,怪了。我提醒他說,你不覺得那是因為他只看中你的稿子,而不關注作者的身份和背景嗎?他略一沉默,用恍然大悟的口氣說,對對對,對對對,你這么一說,我就通了,這就能解釋得通了!
我堅信只認稿件不認人的玉棟主編,和他所帶領的編輯團隊,能讓《山東文學》成為全國廣大作者成長、壯大、展姿的林園,成為山東文學的優良培育基地,成為山東文化的靚麗名片!深深祝福我從花季就矚目的《山東文學》,曾度脫我、支持我、溫暖我的《山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