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
2020年是我的本命年。我一向對與時間有關的某些概念非常敏感,加之人生之路已經悄然走向關鍵節點,前半段路上積攢的所有“因”,都在結出“果”。因此,這個年份對我就有著格外不尋常的意義。數算一下,從2001年發表小說處女作開始,到今年,文學創作也剛好走過了二十年——委實太應該把腳步停下,于靜默中,把來路好好地回望一下。
2001年夏天,我的小說處女作在《當代小說》上發表。接下來的2002年,是一個小井噴期,共發表了10部短篇小說和1部中篇小說。其中,2002年第3期,《山東文學》以《短篇二題》為題,推出我的兩部短篇小說《午后睡夢》和《涅槃》。這也是迄今為止,二十年中,同一期推出我兩部短篇小說的唯一一本雜志。
2004年第2期,山東文學再次推出我的短篇小說《夏天里的兩個故事》。
毫無疑問,《山東文學》是扶持我走上文學之路的重要刊物之一。在我正式進入文學創作的最重要的幾年間,凡是投給《山東文學》的稿件,無一例外被照單全收。而且至關重要的是,現在回看我寫作之初的那些作品,每一篇都有著明顯的先鋒痕跡和反叛意識,無論在故事還是表達方式上,可以說完全是“野路子”。這對于一份土生土長在齊魯大地上的、有著濃重傳統鄉土意識的期刊來說,是多么地需要交出它的包容和理解,才能接納這樣“不講路數”的小說。
記得當時我的責編是劉新沂老師。對于一個剛踏上寫作之路、還沒有認識幾位編輯的寫作者來說,遇上這樣一位言語不多、特別給人兄長般踏實感覺的編輯,無疑是非常幸運的。后來有一次閑來無事,我在期刊網上翻看過新世紀之初那些年的《山東文學》,發現它并不僅僅只接納了我這樣一位“不講路數”的寫作者。可以說,像我這樣當時更多是憑著天分和直覺、以一種野蠻方式進入文壇的年輕寫作者,在《山東文學》上屢屢出現,并不是稀罕之事。而當時的我并沒有這種清晰的認識。或者說,很多同行的名字,以及他們那些具有異質的小說的名字,在經過了時間的隔離之后,才顯現了它們當初的“被優待”。我至今仍覺得,那一時期的《山東文學》,僅僅是后來翻看每一期的目錄,都非常令人懷念。2004年,劉新沂老師榮獲山東省第二屆齊魯文學獎全省優秀文學編輯獎,我覺得這是對一位好編輯的最好的褒獎。
那一時期,也認識了《山東文學》另外幾位很好的編輯,比如丁愛華和王利宣。這兩位編輯也都是很棒的寫作者。可以說,那段時間,《山東文學》呈現出那樣一種生機勃勃的面貌,跟這幾位編輯同時也是寫作者有著莫大的關系。在很短的時間里,我們大家能相處得像兄弟姐妹一樣,這是有基礎的,基礎就是對小說的共通的認識和理解。我當時是一名鐵路職工,每年要到濟南鐵路局開幾十次會,這給我們提供了頻頻聚會的時機。記得當時共同參與聚會的,除了《山東文學》的丁愛華、王利宣,還有《當代小說》的劉照如、劉玉棟,《時代文學》的劉青,以及施戰軍、李紀釗等幾位文友。那是一段多么“文學”的時光,我當時并不知道它的珍貴。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大家生活、工作的變動,這種聚會逐漸減少,最終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又過了很多年,有一天,我驀然發現,在我的寫作生涯中,似乎只有那幾年,才是一大幫子文友聚在一起認真、狂熱、赤誠地談論小說的時光。之后,再也沒有過了。在煙臺,我一直是一個孤獨的寫作者。
是的,現在回看,那時的我們都還年輕,甚至有些稚嫩。我們很單純,很快樂,每次相聚,無憂無慮地喝酒、說笑,癡狂地談論小說,談論我們讀過的哪些作品很牛。我們甚至能在一場談論中誕生一部完整的口述體小說,過后只需拿筆記錄下來即可。我們對文學都有著狂熱的野心和期待,覺得自己將來會寫出特別特別牛的小說。
時間悄然而飛快地滑動。先是滑向中年,如今又向著不惑滑去。現在,當時聚會的多數朋友還是經常能在開會的時候見面,但是,再也沒有了癡談小說的時間和精力。談一談文學的沖動還會有,但也只是一閃而過;最多問問對方,最近寫了什么。
在時間飛快滑動的這些年里,我從一個不講路數的寫作者,變成一個逐漸有了自己階段性風格和路數的相對成熟的寫作者;同時,我與新世紀之初進入寫作的大多數同齡者一樣,部分地完成了對自己的“規束”,學會了很多寫作上的“規矩”。在這些“規矩”形成的過程中,我也不得不丟掉了初寫時很多的“野蠻”和“自由”。但是,《山東文學》依然慷慨地接納了我的各種小說。在這些小說里,有比之前《午后睡夢》更先鋒更異質的《1989或2009》,也有逐漸“規束”過程中的《李不易》《黑眼睛》《孔雀》。這些小說,多數被《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這也是回望與《山東文學》近二十年情感關系的一部分重要記憶。
當然,除了細水長流般的情感延續,《山東文學》還給過我意料之外的驚喜:2018年,我的中篇小說《仙人島》在《山東文學》上發表,同年獲得了“東阿阿膠杯·山東文學獎”。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冥冥中藝術之神賜給我的一份禮物,作為對這份近二十年情感關系的褒獎。
在獲得這個獎項不久前,《山東文學》剛剛完成了新一輪的易帥,劉玉棟成為它的新一任主編。這位在二十年前就以少年老成著稱的小說家,曾在《當代小說》任過多年編輯。在我們這些老朋友眼里,玉棟是少數中的極少數,他年輕時就表現出了不凡的文學天賦,而他溫厚良善的為人、寵辱不驚的品性,又為他贏得了幾十年持之以恒的好人緣。尤其后者,永遠是我這種不撞南墻不回頭的白羊座所自嘆不如的。一份期刊,它的榮耀和血脈來自哪里,如何延續,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它的經營者,必須是優秀的文字經營者,他不僅有著一份赤誠的匠心,也得有匠人的能力。
在本命年這個特殊的年份里,在朝著不惑滑去的時候,我格外喜歡從冥冥中命里定數的角度去看待各種事情,也審視過往歲月中那些流逝的人。我覺得,一個人在一生當中肯定有延續二十年的朋友,但數量絕不會很多。以此來度量一個作家與一本期刊的關系,就更應當感慨并珍視了。
寫完這篇文字的時候,外面下起了雨。我倚在露臺紗門旁邊,看著雨中的事物。在動筆的時候,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寫什么,寫完之后,發現自己其實寫的是人。是圍繞著一本雜志而回憶起來的、寫作之路上的那些人,那些青春的、過往中的、文學中的人。這跟寫一篇與雜志有關的文章并無沖突,因為,文學即人學;因為,一本想生生不息延續下去的雜志,它的血脈,是一代又一代文學中的人。只有文學上的相通,才能讓一本期刊有血液,有骨骼,有肉,有呼吸,有生命。
當我寫完這篇文字,當那些年輕的日子忽然紛至沓來,我腦海中閃過阿瑟·克拉克的《童年的終結》,一個聲音在對我說,你的童年結束了。
是的。只有當你強烈地懷念某一段時光時,才意味著它的真正結束。否則,你似乎還一直停留在它的中間。在這個特殊的、一言難盡的年份里,感謝《山東文學》,感謝這篇文字,讓我的本命年有了題目:童年的終結。
如此看來,這篇文字也是冥冥中的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