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建元
這日下午,住在鎮上的賈磊元,手里拿著個卷起的厚紙筒兒進了教室,自習的時候就在后面看,很快就有三個腦袋湊上去。這是一本面積很大的薄書,有小說,有散文也有詩歌,里面有插圖,后面有尾花。賈磊元當然先顧自己看而且閱速也快,我們盯住頁面看一段是一段,看幾句是幾句,我們還沒看完,磊元就翻到下一頁。我記得有篇散文是描寫山間夜晚的篝火,一番描寫就是抒情,幾句話就抒得我兩眼發亮,至今我還記得其中兩句:野人懷土,小草戀山。末了,我眼巴巴地對磊元說,晚上能不能給我看看。磊元很為難,說人家讓我回家就還。我看到破舊的封面上有“山東文學”四個大字,由此也知道了,可讀的除了圖書和報紙,還有這種雜志。我這時正上高一。
到了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七四年,我在老師宿舍的小床上看到一本嶄新的雜志,叫“山東文藝”。看后才知,這是已經停了近十年的“山東文學”復刊。在上面我看到了郭澄清先生長篇小說《大刀記》的選章,讀起來總覺得過癮,好在哪里卻說不出,那就是文學性強吧。翻到后面,是征訂啟事,因為是雙月刊,全年好像是兩塊多錢。
心里越想越迫切,回到家里,思來想去咬咬牙,告訴了我母親。母親半天不語,最后問,你說的這個雜志對你學習有好處?我說它能讓我的作文越寫越好。母親說家里錢不夠,等幾天晚不晚?我說不晚。到了下個星期,母親把錢給了我,都是三毛兩毛五毛湊成,并且說還借了墻東你三嬤嬤五毛。
回到學校,我立即找到三班的沈峰,他父親就在鎮郵電局工作。次日,沈峰告訴我,錢已經交給他宋叔,今天就訂上了。于是,我天天盼著刊物到來,可是到了該到的月份,卻遲遲見不到雜志的影子。我找到沈峰,沈峰又回去問,回來告訴我他問了宋叔,宋叔說訂上了嘛。可是又盼了個多月,沈峰很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宋叔他好喝酒,肯定喝上酒忘了。我立即斷定,他不但忘了,而且把我的錢買酒喝了。我上學都從郵電局門口經過,經常看到沈峰的這位宋叔在街上溜達,四十多歲,腆著肚子,故意邁著八字步兒,仰著臉誰也不理,好像全鎮上的人都欠了他的錢。我暗暗心疼,兩塊多錢,這要雞下多少蛋,俺爹干一天活才掙兩毛多,卻讓你買了酒灌進肚子里,唉,這啞巴虧就這么讓我吃了。
就是這一年,因為運動學校停了課,未及畢業我們只好回家干活兒。但是,文學夢仍然斷斷續續地做,越是沒有書看越想念我沒有到手的“山東文藝”,但我牢牢記住了它的地址:濟南市文化西路228號。勞動了一天,晚上我開始模仿著寫詩歌,自己覺得好的,就按這個地址投寄。村代銷點有信封,但寄信要到鎮上。干活是不能曠工的,只靠母親偶爾去趕集幫我把信寄走。信寄了五六封,當然都成了風里的雞毛。后來我就不寄了,除了知道自己水平不行,也舍不得那八分錢的郵票。
一九七七年,我考上了山東師范學院。半月后,在濟南工作的鄰居老大姐讓我到她家吃飯。我坐上5路電車到了桿石橋,不遠就走進她住的院子。走進大門我大吃一驚,心中的偉大的山東文學雜志社,居然也在這里。老大姐的愛人在省藝術館上班,兩個單位在一座樓上辦公。這是一座兩層樓,坐南朝北長長地展開。正中大門兩層臺階,頂上矗立著擋檐的牌樓,牌樓上立著一根旗桿,寬寬的坡頂上,鋪著紅瓦。我在樓前默默仰視著,這就是齊魯文學的最高殿堂,一座連綿的紅云山崗,又像是一只大鳥伸開紅羽毛的翅膀,隨時就要凌空飛翔。
在老大姐家里,她問這問那,臉上總是慈祥地微笑,嘴里不時地夸我,不孬,不孬,真不孬。姐夫老劉也是個熱心腸,聽說我喜歡寫作,他說太好了,這個院里都是些作家,我給你找個老師指導指導,這不提高得更快嗎?我激動得沒話說。老大姐說那就找光明吧,姐夫老劉當即就笑起來,點點頭說好,就找光明,這個王光明可是個人物,真是個人物,說完他兩口子都嘿嘿地笑。于是,老大姐定了個日子,專門把王光明請到她家,讓我認師。
這回我是真的見到文學大神了,三十多歲的王光明個子很高,微黑的臉,架著眼鏡,進門就伸出手來等著我握,嘴里不住地說拜師嘛,拜師嘛,拜我為師嘛,拜我為師我覺得很對呢!然后看著我大姐兩口子,瞇著眼故意說,我怎么覺得我不合格呢,我怎么覺得我沒當過老師會誤人子弟呢。姐夫老劉就夸獎他很有才,光明先生更加得意,手一托眼鏡說,我有才嗎?我怎么覺得我的才一般般呢,我怎么覺得我的才就是小拇指頭呢。逗得全屋的人都樂了。然后,大家坐下,光明先生看著我,說寫吧,寫吧,寫吧,有你王老師我呢,有你王老師大作家幫助你就寫吧,寫好了給我看,寫得不好你不要給我看。我立即覺得光明先生開朗豁達,但心里有數兒,精明得很。有他這話,我反而不敢輕易給他稿子了。
經常到我老大姐家,時時在紅樓前留步,看著編輯們出來進去,編輯部在二樓上。經姐夫老劉指點,我見到了呂曰生先生、張志鵬先生、馬恒祥先生,后來又認識了李廣鼐先生。后來,見到一人,五十多歲,身材魁梧高大,上穿淺灰色短袖衫,下穿深灰色褲子,皮涼鞋,滿面紅光,儀表堂堂,手里拎著一個敞口的塑料包,里面裝著稿子。姐夫告訴我,這就是苗得雨,是雜志主編。我崇敬地看著苗得雨先生走進門里,穩穩地上著樓梯,心想我在初中就讀過你的詩,好多首我都背了下來。可是,這時候我連個文學晚輩都算不上,問候都沒有資格。
我四叔在老家汽車站工作,他沒文化,卻特別關心我的寫作。春節回家他囑咐我,要多向老師求教,要拜高人為師。我就告訴他我認識了王光明,王光明如何如何。我四叔見過世面,他也感激我老大姐,他說在從前,拜師要行禮,你也要有些表示。我說我就是個窮學生,哪有錢表示?我四叔輕輕噴嗤一下鼻子,看著我說沒有多還沒有少?他有小孩吧?給小孩買包糖總是可以吧?我低頭不語。后來,在返校前,我四叔給我一包蝦皮子,說捎著,給你師傅的孩子。
我帶著蝦皮子去見光明先生,他就住在大院東側的單身宿舍里,就是靠著圍墻蓋的一排小瓦房。我進大院后,正巧光明先生迎面走來。光明先生走路,胳膊緊貼在身上,兩只手卻像天鵝翅膀一樣向兩邊平伸,掌心朝下,中指和無名指叉開,輕輕的小碎步就像走在水皮上,既像走,又像扭,邊走邊顫悠。看見我他就停住了,頭先揚起來,高興地說來啦?來啦?來看你王老師我來啦?你拿的是甚么?你拿的是甚么東西?你看你王老師我不需要拿甚么東西嘛!我說我也沒有什么東西,給你孩子一包蝦皮子,就是一點兒心意。光明先生立即說好,好,說著把蝦皮子接過去,指頭一摳就把報紙摳出個窟窿,接著捏了些蝦皮子填進嘴里,然后領著我到他宿舍,到了門口就對里邊喊,小婊子兒,你叔叔給你帶來蝦皮子了呢!
他兒子四五歲,正在床上亂翻騰。小屋里,就是一張床,一張三抽桌和一把木椅子,再也沒有多少地面。光明先生捏了一些蝦皮子填到他兒子的嘴里。我看見,桌子一邊是飯盆,盆里還有沒有刷的碗和筷子。半邊桌子上,是展開的稿紙,上面已經寫了大半頁,字跡瀟灑遒勁。不禁讓我感慨,這么簡陋的條件,光明先生激情燃燒,如此勤奮。我在床邊坐下,光明先生說,結尾了,結尾了,我的大作馬上結尾了,說著把飯盆子端起來,放在地上,往椅子上一坐就開始寫起來。他兒子開始人來瘋,從床上站起來,走了幾步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可是,光明先生完全不受干擾,嘴不住地努動,鋼筆在稿紙上沙沙地寫。兒子伸手摸他的頭,光明先生還是不住地努著嘴寫。我在一邊笑著贊嘆,怪才,怪才,王老師真是怪才!很快,光明先生把最后的句號完成,說好,好,你坐著,我念給你聽聽!然后坐在床沿上開始朗讀,先是他的魯北方言,念著念著就普通話起來,念著念著就把方言和普通話夾雜起來。念完了他就問,行吧?我說真好,文采斐然。光明先生說你王老師我行吧?我說當然行。他又問真行吧?我說我都說了幾遍了。光明先生說我怎么覺得我不行呢,我怎么覺得我一點兒也不行呢,說完自己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就往床上一躺摸著肚子笑,笑著蹺腿,蹺得老高,接著就哎吆哎吆地叫喚,最后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喘息了半天,又把床頭上的蝦皮子捏了填到嘴里。桌子上完成的,就是他的名篇《鉆石,你在尋找誰》,在《散文》雜志發表后,收入了小學課本。
接著,光明先生開始給我上課,他說搞文學不容易呢,要吃苦呢,世界上還有不吃苦能成功的事情么?世界上的大作家還有不吃苦能成功的嗎?不吃苦是成不了大作家的!你王老師我能吃苦,哎呀,哎呀,我是從小就吃苦呢,我不吃苦我能考上山東大學嘛!我不吃苦我能是山東大學的高才生嘛!我連連點頭說,吃苦,吃苦,我吃苦!坐了一會兒,我告別光明先生再到我老大姐家,出門我就憋不住笑起來。
這年五一節,我和同學爬泰山,夜宿玉皇頂等待日出,下半夜幾乎就候在山上,結果云遮霧罩,紅運沒有當頭,卻見識了茫茫云海。回來后我寫了一篇兩千字散文,自己覺得可以,騎著車子送給王光明。光明先生看了說不錯呢,不錯呢,寫到這個程度不錯呢。可是他以少有的嚴肅表情說,稿子太多,寫泰山的散文也多,上不去呢,你送給大眾日報吧,王文光是我的同學呢,我給你寫封信,我給你寫封扎實的信。說完,光明先生嚓嚓嚓很快寫好,連同稿子裝進信封。我看時間還來得及,立馬騎上車子一路猛蹬到了歷山路,汗淋淋地在報社二樓見到王文光先生。王先生從堆滿稿件的桌子后邊站起來,接過信封再坐下,很矜持地抽出光明先生的信,看看,抬頭對我說,先放在這里吧。
當然,等了好些日子,稿子沒有發出來。
再到我老大姐家里,對著紅樓我默默地反思,是不是我急于求成了,寫篇稿子就想發表,還是虛榮心作怪。這座紅樓雖然只有兩層,但不是僅憑熱情就能上去的。有種敬畏在心里悄悄浮起來,我想還是沉下心來好好讀書吧,來日方長,功到自然成。因此,我到老大姐家不知多少回,卻從來沒有到二樓看看。我想我今天不上去,是因為我上不去,但以后一定要上去。上紅樓,成了我那時的一個心志,也是一個心病。
那時候山東的文學作品發表園地,就是山東文學雜志和大眾日報“豐收”副刊。隨著文學時代的到來,稿件就像紛亂的鳥群鋪天蓋地落在這兩個地方,據說雜志社幾天收到的稿子就是一麻袋,專門雇了臨時工剪信封,甚至把混到里邊的家信剪開了,弄出了笑話。變成鉛字,成為無數有志于文學者的奢望。如果文章變成鉛字,可以農轉非,甚至可以提干。畢業后我到一所中專學校任教,宿舍和學生同層。冬天里,天還黑著,突然我的門咚咚敲響,我披衣開門,有個學生手里舉著一張報紙,呼哧呼哧喘著氣,說老師報告你一個好消息,我的文章正式發表了!我接過報紙,在中縫里看到三句話:某月某日,某某學校召開職工大會,全面落實計劃生育工作。后面括弧里,是學生的名字。就這三句話,受到校長的隆重表揚!
慢慢的,我的作品開始在省內外其他報刊上發表。幾年后,山東文學雜志社也從桿石橋邊的紅樓搬到了洪家樓,路遠了,去的也少。后來,我認識了著名編輯燕沖先生。燕沖有做鍛工的經歷,巍然雄壯,豪爽崇義。我們經常在一塊兒談文學,我把手頭新寫的一組散文讓他指教,燕沖挑出一篇說,這篇我看行,后來,就發表在《山東文學》上,題目是《思在煦園》。對我而言這已經不是處女作了,但在《山東文學》,算是處女發。
……文學夢從沒有放下,但我到底沒有吃上作家飯,說來愧對《山東文學》。野人懷土,小草戀山,今生苦戀的還是文學。從我中學時代的那本刊物開始,《山東文學》就給了我一尊明亮的圣杯,激勵我用一生的心血將它注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