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組詩）

沂河落日

在沂河邊，一只老公獅

一步步滑向它的暮年。

此前，整個天空

都是它的領地。就在

半個時辰之前，還沒人

敢于與其對視。

現在，它的領地正一點點

縮小、失去，直到

一片薄云也能將它纏住

拖著它下墜。

然后，薄云放開它

一張失敗的臉。那張臉

想說出不甘，還是

最后的不舍？

繼續下沉……這只

失敗的老公獅，河水

最終收留了它：水波溫軟

如送終的禱詞。

立場

草原是蒼穹落在非洲的倒影。

荒草之上，動物們被一根

看不見的鏈條牽著。

鏡頭下，母獵豹正拉長身子靠近

一只走神的瞪羚。

——驚恐，逃遁，追捕

一場獵殺與反獵殺的游戲。

被咬住的羚羊拼命掙扎，僵持中

轉機出現，它將犄角

深深插進獵豹的身體

草原，天空和近旁的小獵豹

目睹了這一切。

數日后，受傷的母獵豹將在

饑痛中死去

天空如果有淚水，應該

在此時落下：對于強者

上蒼同樣懷有一顆悲憫之心。

只是，它僅負責看見。

雨夜想到螞蟻

雨聲淅瀝。一群螞蟻在記憶里

反復出沒，針尖樣大小的身軀與周遭的事物

有不成比例的違和感。眼睛睜開就要忙碌

是天性驅使，也是活著的常識課。

理想如滿月掛在高枝上，生活在一小塊

用力拖拽的面包屑里。響雷

始終在侍候。列隊或是

獨自出行，難以料定哪一個才會

遭遇驟臨的突發性事件。

多少親人已在光陰中失散

這個雨夜，一群螞蟻中

未被雨水沖走或僥幸躲過路人腳掌的

仍在我們的視線之外

負重爬行。

稻田

堆成小山的稻捆歇息過母親

疲憊的身體，也爬上過少年

彎窄的背。日落后，鐮刀靠在一邊如

冷漠的旁觀者。年月流沙

那片金黃一度從生活中走開

卻并未消失：有時，會經由床褥

溜入我們的夢境。那個下午，某種

無法趕走的念頭再次將我們拽至

鄉間的現場。燦黃依舊，稻香

如故知。四十年了，這香味可有微妙的變化？

答案在那里，卻沒人回答。而當

我們沉浸于這片恍惚的黃

數公里外，父親正在一塊稻田邊酣睡。

已經兩個多年頭了

如同身后的影子，我們一生注定

無法與稻田遠離。

善變的火焰

人抵中年，過往的經歷

化為訓誡：一團火焰，往往攜帶著一張

善變的臉。周末回家，發現獨守故居的母親

冬夜里，任由老式的煤球爐

無辜空燒，并不靠近，像是要將溫暖

留給墻上的父親。一團燃燒的

火焰，有時也可能是一團虛擬的火焰。

丁酉末，一群人頂著大雪

去郊外采風，白成一片的沂河邊

升起一柱無人認領的篝火，遠遠望去

像一陣尋不到源頭的哭訴。至于路燈、磷火

星光，以及乞討者內心的火苗，在光陰里

都有著自己獨有的面孔。而今晚

節令大寒，一個人圍著插電的火爐

爐火旺燃，卻無一絲青煙，摸上去

有種難以置信的涼。這讓我相信

在世間，還有一種凝固的火焰，不冷不暖

無悲無喜，像用完一生后，倚靠在墻邊

一聲不響的老人。

鏡像

墻角的那株牛尾木可能

是他一生的鏡像。很久以來它靜靜

站在那里像他一直蝸居在這

蘇北的小城。眼下

它活過了春和夏，正邁進

自己的秋天。窗外城市一天天

長高，跑遠，這棵樹也日漸繁茂

它的軀干早已成型，有時還會

冒出幾枝新綠。當然

也會有幾片黃葉不時掛在

老枝上，回味舊時光。

一棵花木又能如何？

枯燥是活著的常見色，只有

晴好的午后，主人才會打開窗戶

讓它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

而老去是真理，這株中年的

牛尾木，暫時還不愿去想這些。

命名

一大叢花草，守著古老的護城河

寂靜生長。有人散步經過它們

像經過陌生而新鮮的鳥鳴。

但沒人認出它們

一叢弄丟名字的花草如何才能

走進人們的心里？

一些美不被記取如同

善意被打了折扣。

這時，一個女孩大聲說出

它們的名字。很多人聽到了

這個花開一樣的聲音讓一叢花草與

一個抽象的稱謂即刻

有了明確的對應。

在仲春，這個及時的命名還讓

這叢花草輕輕搖晃了一下

內心裝滿在場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