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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 相

2020-11-18 04:27:13
山東文學 2020年11期

隨著時光流逝,我慢慢地明白了,只有存在的東西才會消失,不管是城市,愛情,還是父母。

——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1

如果你和我一樣喜歡廣州,那么你一定會知道,在人民路以北,解放路的盡頭,有一個叫大新街的地方。想象一個悶熱的午后,沒有一絲風,街道邊的大榕樹投下濃郁的影子。四周只有汽車轟隆的聲音,人們都安靜地躲在鋪子里。你可以看見,密密麻麻的鋪子,很多典型的廣東男人,他們彎曲著背,敞著上身,慵懶地把自己攤在搖椅里。偶爾有女人過來,用大葵扇替他們扇一扇,男人閉上眼,露出愜意的微笑。家家都是如此,繁忙熱鬧的早市生意已經過去,老人小孩子都要休息。只有其中一個開口不足一米的小鋪,竟然還發出聲響,一個老人的頭深深埋向桌子,露出半個稀疏的腦袋。

老人半瞇著眼睛,盯著手上的照片。看得久了,手指輕微地發抖。照片仿佛闖入他的眼球,在瞳孔里慢慢放大。小鋪子里彌漫著一種沉默的氣氛。四周是挨挨擠擠的黑白相框,仿佛框入了他的靈魂。

這個老人叫夏榮生,在大半生的瓷相生意里,他長久地凝視著這些黑白照片。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廣州的大新街是一條熱鬧的商業街,鋪面比現在還要多,但鋼筋水泥是沒有的。街后邊是無數喧鬧的人聲,老人在檐下煮飯晾衣服,小孩子在滴水的衣服底下跑來跑去。他們的父母正在前街做生意。前街有許多生意,各色古玩擺賣,樂器行和牙雕行,不時傳來揚琴叮叮咚咚的聲音。可是他們聽了奶奶的話,不敢到前街打擾父母。他們要做生意,這是最重要的。只要不打擾他們,晚上一家人吃飯,碗里肯定有肉。于是他們繼續在窄小的巷子里穿行,偷了奶奶的木屐,在麻石路上成群結隊地走。其中有誰不小心崴了腳,便引得其他同伴哈哈大笑。這笑聲是能傳到前街的,父親們正忙著與客人交涉。聽見這天真無邪的笑聲,嘴角也忍不住露出同樣的微笑。

好了,算你便宜些,做完你這筆我便收鋪回家。

男人開了口,其余的就好商量了。女人麻利地將貨物包扎好,負責收錢的是小姑娘。這小姑娘,通常是家里的幺女,算上堂姐妹,能叫到八姑娘或九姑娘。大一點的已經出嫁了,幺女剛讀完書,想嫁人又早了些。只要稍微勤快些,哥嫂都會很待見,留在店里幫得上忙,也可以留意著,為她尋一門合適的親事。

鄭麒麟家的五姑娘,便是這樣一個幺女。鄭麒麟死得早,沒能為她預先做好打算。鄭蕓繡在哥哥的木器鋪里幫活了三年,誰也不提她的婚事。鄭材說過要正經給妹妹出糧,被老婆攔住了,說女孩子家不能拿太多,有幾個零用一年做兩套衣服就夠了。鄭蕓繡長到二十一歲了,身材嬌小,臉色蒼白,時常穿一身洗得褪了色的粗布衫裳,在木器鋪里大聲吆喝,走走停停。

夏榮生家的瓷器店在鄭氏木器店隔壁。他長得像他父親,身材矮小,臉色焦黃,一雙眼睛因長期過度使用而顯得紅腫。大多數時候微瞇著,仿佛這樣便算休息。一大早,父親便把店門打開,將瓷相一個個仔細地掛上去。這些瓷相都是有些歷史的,父親精心挑選,多數是雙眼迷離、櫻桃小嘴的仕女,也有穿戎裝的將軍。瓷相掛在最中間,旁邊還有些炭相。炭相中有最為眼熟的齊白石相,也有許多尖嘴猴腮,一看便是窮苦多年的老人家。這些作品是活招牌。

據說早在民國初年,廣州便流行描摹人相的西洋寫真法。寫真館要價不菲,大新街上便悄然興起了以之替代的擦筆炭相。再后來,有江西景德鎮的師傅來做生意,教授了瓷器燒制技術。從此,大新街上便多了另一門手藝,店鋪也越開越多。

收鋪之前,父親會仔細地將瓷相一個個取下,收在櫳柜里,擦拭干凈。陽光一偏西,大新街便顯出了些頹敗的氣象,仿佛輪船靠岸,靜靜地收槳停泊。許多收貨的腳踏三輪吃力地來來往往,又有些健壯結實的女人,將店里的值錢貨搬回家中。小孩從巷口探出了頭,問阿爸可以開飯了嗎。男人點點頭,女人擦擦額上的汗,郁悶地說:“不是有個水路客說今天到嗎,等到這時候還沒來。”

榕樹下的金金點點,給人無數關于錢幣的遐想。然而大街上人來人往,空氣中仿佛能聞到一股汗臭味。夏榮生站在店鋪門口,仿佛站在輪船的甲板上。他覺得殘陽如血,頭有些眩暈。一些類似詩詞的東西突然涌入腦海。他記得父親曾教他的詩詞: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他已經成年了,不知道自己是否愁過。大新街的空氣總是比別處敏感些,近來街上突然多了些閑散游蕩的學生,戴著紅袖章,趾高氣昂地走來走去。父親皺著眉,將一天的收入仔細裝進褲袋里,疊得整整齊齊,說幸好你畢業了,不要學他們。

榮生低著頭,緊緊跟隨在父親后面。木器店還沒收鋪,父親向鄭材微微一笑,說:“忙到這樣晚?生意好啊。”鄭材回一個疲憊的微笑,說在等一批貨,總是遲,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

鄭材老婆向來勤快,拿著一塊抹布腳不沾地,在各種家俬上擦來擦去。鄭蕓繡坐在角落里,仿佛很無聊的樣子。父親又朝鄭材笑了笑,說你讓蕓繡先回家嘛,姑娘家忙了一整天。

鄭材望了望蕓繡,說你回家吃飯吧,叫阿媽先做飯,給我們留點就行。蕓繡說我還是留下吧,等會兒卸貨多個幫手。鄭材嘆了口氣,說也不知道要等到多晚。

榮生看了一眼蕓繡,突然覺得自己的臉莫名躁熱。

2

有街道工作人員來說,大新街有可能還原成古玩街。這話說過不止一次了,報社老總好幾次嚴肅地跟我說趕緊去,再不去就晚了。大新街的榮光是寫進詩句里的:珍奇多聚大新街,翡翠明珠次第排。明末開始大新街便是巷口與玉帶濠、文德路之間的必經之路,年深月久,仿佛見證了廣州悠長的經商興盛史。于是都說廣州人對大新街是有情懷的,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會放棄。我認真地聽著老鄰居們在鋪門口嘮叨,一邊飛快地記錄在本子上。正對著我的是一張鄭蕓繡的瓷相,她半歪著身體,用一種難以理解的姿勢探頭向外,雙手努著勁向外伸著,仿佛想要抱緊什么。她長得很好看,眼睛分外墨黑,像是特意用墨筆暈染過的。

做瓷相,首先得一五一十地將照片上的模樣描畫到瓷片上。夏寶成耐心解釋著,手指緩緩地順著畫像的額頭滑動,仿佛撥開了她額上的兩綹劉海兒。他注意到她嘴角的笑容,微微翹起,仿佛有些愜意,又像帶著幾分不甘。鼻翼上一道生硬的弧線,是她臉上唯一的敗筆。鄭蕓繡的鼻子不夠對稱,據說是小時候被阿媽磕著了。舊時的父母教小孩不知輕重,打傷打殘是常有的事。鄭蕓繡前半輩子是吃夠了苦,后半輩子享了點福,長了些肉,下巴上圓潤的一條弧線寬且長。

一塊潔白的瓷相,慢慢地沾上了墨。最先有輪廓的時候,看上去像一片淡雅的花瓣。他瞇著眼,用軟布輕輕擦去多余的墨塊,就像擦去一些多余的記憶。是一個一如往常的早晨。天漸入秋,而日頭依然暴烈。立秋后日曬明顯有了偏移,榕樹的葉子蔫了,樹底下一尺見方的土干裂成神秘的圖案。他工作累了,放下放大鏡,望著眼前來往不絕的車輛。各種各樣的好車,不僅僅是用于運貨的灰白面包車。汽車的尾氣混濁不堪,像是拖著一條沉重的尾巴。

隔壁鋪子傳來鹵肉和咸蛋的香味,他們是做力氣活的,餐單必須豐盛。老板阿鐘走過來,隨意打聲招呼:“訂飯了沒?”

夏寶成搖搖頭,說:“家里今天送飯。”他放下瓷片,給自己倒了杯茶。墻上的老鐘向來準時,咣咣當當敲了起來。

“我父親認識他幾十年了,年輕時,阿成是這條街上遠近聞名的大水牛,有力氣。”夏寶成笑著介紹說。

3

十幾歲時,夏榮生很厭惡自己是個勞郁多思的孩子。

他成天躲在瓷相鋪里,對著大大小小的瓷相編織著各種故事。

看到照片上衣飾華麗、眉目愁苦的中年太太,便猜測她們是在家中發生了怎樣的故事。假若去世的是一位正值妙齡、眉目清秀的姑娘,便更值得唏噓感慨一番。父親不知他心中的想法,只覺得他偷懶取巧——老太爺的一把大胡子總是草草刷過,而年輕女人,總是眉目細致,比本人還好看許多。

他坐在瓷相鋪的最里頭,背對著街外,經常忘記了自己處在怎樣一個世界。手上的照片仿佛是活的一樣,他捧著她們,默默地念叨著,像是跟她們說話。自然,她們也是有各種各樣的性格的。有些人眼神靈動,嘴巴闊大,一看便是愛說愛笑的,他便多說幾句。有些女孩是沉靜的、內斂的,他便更退讓一些,等著她們開口。她們自然是不會開口的,他便在心里假想著,想著想著便有一個聲音冒出來,說:你把我畫好看一點?

從玉帶濠到文德路,大新街是必經之地。無數平板車從大街上駛過,各種各樣的吆喝,仿佛宣告著生活的喜悅。少年夏榮生坐在瓷相鋪里,身姿挺拔,神態儼然。

當年,他沒日沒夜地坐在店鋪里。然而很快風聲就不對了,父親將瓷相鋪兩旁的瓷相全部收起來,街道干部倒背著手,皺眉苦臉地在大新街兩旁走來走去。等到革命小將們到來的時候,瓷相鋪收得只剩下一張桌子了。你們這個生意,收得及時!領頭的阿青惡狠狠地說,否則我肯定破四舊,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頭像全砸爛。

父親苦笑著,讓他連夜把瓷相瓷片帶回鄉下老家。等到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臥病在床了。病了半個月,又不舍得看醫生,說瓷相鋪不知什么時候能開,家里不能沒有一點錢守著。

夏榮生不知所措,手里握著母親偷偷塞給他的幾毛錢,想要藏起來,又覺得對不起父親。

窮的時候,有頓飯吃就很滿足了。他蹲在廚房里,用電爐給父親溫藥,腦子里卻突然浮現鄭蕓繡的身影。她也參與了革命小將的隊伍,每天在黨工部門口喊口號。說來也奇怪,一群人當中,總是她弱弱軟軟的聲音最聽得清。蕓繡的娘過來串門探望,說家里已經不成樣子了。蕓繡告發了自己的哥嫂,夫妻倆連夜就逃往鄉下了。剩下兩個孩子,每天一看蕓繡回來就朝她吐口水。

這些年,她心里存了氣,發一發也好。榮生的爹安慰說。

誰不知道呢,可是也太傻了,怎么說也是一家人。

夏榮生在一旁靜默。他覺得要跟蕓繡說些什么,可見了面總說不上來。父親病了以后總鬧著要給他辦喜事,說趁著閉眼前,一定要把這事了了。可是這年月,這光景,誰愿意娶?誰愿意嫁?

家具店的門永遠緊閉著。此前父親也念叨過,蕓繡比榮生略小一點,兩個人要能成了,倒也合適。可是眼下這樣子,當然是不成了。哪有這么傻的姑娘。父親私下里喃喃,過年的時候我還想找個機會問你,喜不喜歡蕓繡,想不想娶她做老婆。好在猶豫了一陣,現在能把她看清了。夏榮生懊惱地望著日漸消瘦的父親,想你怎么不早點提!怎么不早點提!

“這就是我的父親。”夏寶成告訴我,“他自從中風以后,說話很吃力了。這些都是他前幾年告訴我的。”

那時候喪事辦得很簡單,父親說他做了半輩子瓷相,閉了眼以后根本不想看。說到這,他忍不住現出一點惆悵的笑,說我尊重他的意思,不過有個已經回鄉的學徒,聞聽這個消息,還是替他做了。永好瓷相鼎盛的時候請過人,帶過學徒。他解釋說,你們可以理解嗎,幾十年以前,這是個不錯的行業。

那時沒有人能料到將來會發生什么事。年輕人都裝模作樣,一副傻傻笨笨的樣子,聽從街道的安排。好在很快就恢復了秩序,大新街也重新恢復了熱鬧。只是木器店開不起來了,鄭材夫妻倆回了鄉下后,打算以后都生活在鄉下,沒過多久把孩子也接走了。家里就剩下蕓繡和她娘。蕓繡的娘想方設法,把蕓繡安排進了大新工藝廠。蕓繡也很勤快,起初是打雜,后來主動認了師傅,成為一名學徒。沒有人再提起她揭發哥嫂的事。那樣的年月,太常見了。

生意比以前還要好些,總有些人偷偷摸摸地找上門來做瓷相。這時他父親已經去了,他一個人做不來。晚上,許多人偷偷找上門來,賴在家門口不走。有些人自告奮勇說要給他打下手,燒瓷相。夏榮生聽了,總是淡然一笑。做瓷相并不難,但總歸是講經驗的。不是做這行的人,永遠不可能燒出好的瓷相。我聽了他的話,迅速地報以會心的笑。隔行如隔山,這話什么時候都是不錯的。夏寶成為自己偶爾流露出來的自得感到羞愧,低了頭,說,當然,這行當的技術含量總的來說不高。

鐘阿成七八歲就跟著哥哥姐姐們鬧革命,提著自己做的紅旗在街上跑。稍大一點做了搬運工,成天赤著胳膊,埋在一群人肉搬運車里。夏榮生總是遠遠地看著他,因為自己從來沒擁有那樣的健碩的體格。

夏寶成謹慎地望了父親一眼,繼續說完這段長長的回憶。人的一生,總是從懵懂走到成熟,從年盛走到沉穩。那時一家人都忍饑挨餓,但還是要張羅著給父親辦喪事。深更半夜在家里擺好祭臺,左鄰右舍知道的都來燒炷香。父親的炭相是熬了一夜通宵畫的,那樣倉惶的情況,畫得卻不錯。幾個徒弟從遠道趕來,燒完了香,望望那畫,說榮生,你終于長大了,能接管你爹這個鋪頭了。他說完這一段不勝唏噓,說我其實是很內向的性格,沒有父親的魄力。混口飯吃而已,沒想到一做便是一輩子。

太陽漸漸升到天空正中,云層裂開,滿街都是亮晃晃的。老人蜷縮在一張躺椅里,稍微閉了閉眼,仿佛在努力回憶,又仿佛是盹著了。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些擦得光亮的瓷相。攝影記者認真地對焦,把相面對得直直的。夏寶成突然發了一會兒呆,仿佛沒想到自己會受到如此重視。他又望了望那些瓷相,說你們拍多點,生意不好,也許很快就要結業了。

4

將時間一直往前推,夏榮生在他父親去世那年,一下子成熟了不少。病床剛清理干凈,母親就病倒了。榮生一個男人很難照顧母親,蕓繡的娘過來走動得挺勤。

榮生的娘知道什么意思,只是不敢說破。兩個老婦女常呆在一處,說著不咸不淡的話。終于還是蕓繡的娘忍不住了,有一天裝作開玩笑似的,把結親的意思說了出來。榮生的娘謹記著老伴臨死前的心意,說榮生的性格太悶了,蕓繡也是,兩個人在一起不合適。

蕓繡的娘不能理解,說我們兩家娶親,友好往來,他們倆從小就認識,我看榮生對蕓繡一直很上心。榮生的娘略頓了一頓,說這小衰仔性格內向,對誰都是悶悶的。其實他老竇在生時早給他打算好了,說好了他們老家的一個遠房外甥。

蕓繡的娘聽了明顯失落,幽幽地望了榮生的娘一眼,說我還以為我們姐倆能結老親,逢年過節坐在一處吃飯。這話讓榮生的娘有幾分心動。蕓繡的娘走后,榮生的娘猶猶豫豫地說,你是不是喜歡蕓繡,你要真喜歡,就娶了吧。

夏榮生心中突地一動。可是父親的瓷相就擺在五斗櫥上,大廳的正中,烏黑的一張臉,非常正氣地望著。

他后來非常討厭年輕時的自己。那時的他不僅害怕見到蕓繡,也怕見到街坊鄰居的其他姑娘。那時大新街角有幾家著名的牙雕鋪,其中一家姓匡的,也是一家人做生意。接鋪的是老大,卻是個大姐,每天風風火火的。榮生每天經過匡氏牙雕,看到匡凌云,總有些感慨,覺得女丈夫脾氣,比起自己的溫吞性格好多了。

夏榮生慢慢地踱到大新木器廠門口,只見一群群工人正下班往回走。蕓繡挽著匡家的幺女紀新,看到他,突然展開了笑意,仿佛有許多話要說。夏榮生卻退卻了,生怕那一步預示著什么。他往后退了幾步,發現想走已經來不及了。幾個工人在一旁起哄,說蕓繡你好福氣,有人接下班啊。鄭蕓繡臉上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夏榮生更膽怯了,臉躁紅著,手腳不知往哪兒放,他想拔腳便跑。

那天晚上,蕓繡把夏榮生攔在榕樹底下。四周是微弱的、昏黃的光。吃得晚的家庭,還聽到一片咕嚕嚕的鍋蓋響動聲。黑暗里看不到蕓繡的表情,只依稀聞到她身上一陣淡淡的桂花味。夏榮生想,是晚秋了么?廣州的金桂要到晚秋才開得特別好,濃濃地香一路,女孩子們采了桂花瓣放在身上,便帶著一路的香。

兩個人在榕樹下站定了,那桂花香便一路濃濃地圍繞上來。

蕓繡的聲音有些哽咽,說我天天看著你,看著你,就想跟你吃同一煲飯。可是你……我嫂子知道我的心思,就是不讓我閑著,就是不讓我走動!她說我蠢,不配嫁那么好,要把我嫁給她的一個賭鬼表哥!

夏榮生仿若聽到此生最大的一個秘密,他震驚得一時不知如何消化。蕓繡仰著臉望他。借著微弱的光,他看清了她的臉,那是一張清淡秀麗的臉,帶著一種飽經世事后滄桑的表情,仿佛不認輸,又像從來沒見識過什么是輸。

她的頭發過于細軟,怎么抿也抿不平。榮生替她抿著額邊的發,觸碰到一滴滾燙的眼淚。他忽然感到一種奇怪的痛,像是這滴淚滴到了他的喉嚨里。咽喉像上火發炎一樣滾燙,說不出話來。他用嘶啞的聲音說,你怎么不早說,你怎么不早說!

大新街的夜,仿佛到處有生活的聲響,有孩子在哭,不是這里哭就是那里哭。兩個年輕人站在巷子深處,像是躲在深井里。他們都沉默了,聽到周圍雕花木窗內傳來更清晰的哭聲,那是女人的哭,是家里的小媳婦被婆婆罵了,被老公說了。那哭泣聲是低低的,壓抑著的,突然間聲音慢慢地放大,來到他身邊。那是蕓繡的哭,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清晰地哭。榮生突然覺得心里痛了,身體里翻滾著一股莫名的憤怒。他借這股憤怒的力量抱緊了她,說:“你不要傷心,我娶你!”

然而這件事情根本沒法改變了。沒過幾日,鄉下親戚便將品芬領來了。幾個人一路風塵仆仆,來了卻不多坐,最長的老人從包袱里掏出個紅布包,說這里邊是品芬的生辰八字,時世不好,許多事就先定下來吧。鄉下現在也亂,文斗武斗厲害得很,早嫁了早了。

夏榮生為難地望了一眼母親,又望了一眼品芬,莫名的眼淚就迸出來了。

5

夏榮生登記結婚后,蕓繡也自作主張把自己嫁了。嫁的是國營酒店的一個廚師。做廚師安定、穩妥,錢雖然不多。但無論世道怎么亂,沒聽說過廚師遭殃的。蕓繡出嫁那天已近新年,廣州算是有點冷。她穿了一身母親留給她的裙褂,雖然好看,卻冷得簌簌發抖。臉上兩團紅暈,一直延伸至裙褂,圍觀的都說她這個胭脂擦得好看,喜氣,有福相。老人都說是好意頭,下半輩子有富貴的。

到八十年代初的時候,廣州已經恢復了元氣,一派平和氣象。小攤小販又起來了。瓷相鋪的生意慢慢地又做起來了,只是生意不及以前好,仿佛這是個沒落的行當。很多街坊都對他說,現在已經不流行在家里擺瓷相了,榮生你要找別的出路啊。

然而榮生不知道還能怎么辦,這祖傳了三代的手藝,總不能說斷就斷。父親的瓷相還高懸在瓷相鋪里,一臉的嚴肅,仿佛提醒他不要被這紛亂世事蠱惑。榮生有時心里不安定,便問母親,問品芬,母親說這行業穩固,是一生的事業。而品芬,只是漠然地看著他,說你是男人,要怎么賺錢你自己想辦法。

到八十年代末,這一行已經是勉強維生。榮生很苦惱,只不知道怎么辦。一次偶然的機會跟師伯喝茶,得知殯儀館更需要這項業務。他有些猶豫不決,知道現在瓷相一般都用作墓碑上了。然而心里多少有些難過,覺得要做死人生意了。

有一日,瓷相鋪里忽然來了一位客人,看著油頭粉面,但相貌頗為熟悉。榮生呆呆地看著他走進來,男人笑嘻嘻地自我介紹說是蕓繡的老公。夏榮生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番,問有何貴干。

李添寶是來打聽鋪租的。他自單位改制后,自己下海,從小飯館干起,如今已經是一家飯店的老板。

蕓繡不想搬,說這里老街老巷熟得很,住習慣了,但是老房子不好住啊,冬天太冷,夏天太熱。李添寶無可奈何地嘆氣。

她想了種種借口,說小孩讀書方便。李添寶越說越不屑。我們買的房子,靠農林下路,什么好學校沒有。

夏榮生連連點頭稱是,說有好地方,還是搬走的好。李添寶打聽了一番,說附近有出租的鋪,要聯系他,他路子多,幫朋友聯系的,干好了有提成。夏榮生忙點頭,說肯定會記得。遠遠地看著李添寶的身影,想蕓繡找了個好老公,日子會過得不錯的。

蕓繡搬走的那天,夏榮生看到車輛來來往往。他遠遠地站在鋪頭門口,看到他們的身影在忙碌。沒有上前打招呼,也不想揮手作別。只覺得心里有一塊石頭落了,也許不是落了,只是松動了,本來閉塞在心里的一些東西,突然消失了。

又過了兩年,有一天,夏榮生記得很清楚,是一個特別炎熱的午后,他依舊是站在鋪面門口,作短暫的休息。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嚇了一跳,以為眼花了,仔細看了看,才確定是蕓繡。

我剛搬回來,蕓繡依然是笑嘻嘻的。有幾年沒見,看著好像老了不少。夏榮生不敢問。聽說蕓繡又生了一個孩子。但是看著很瘦,也不像。

后來聽街坊們說起,才知道李添寶在外邊又找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想跟蕓繡離婚。他知道蕓繡肯定不樂意,便打算在大新街替她安排好一切,讓她回這里過活。然而大新街的房子都是老街坊的,沒有誰說要買要賣。李添寶折騰了一陣,不得要領,只是婚是離定了的。他到處發狠話,說錢是他掙的,憑什么要分給蕓繡一半。

夏榮生此時正在做一位老太太的瓷相。是舊時代的風范,穿著斜襟盤花扣的旗袍。他已經沒有年輕時的活力與勇氣了。蕓繡來找他的時候,他正在趕工活。蕓繡老了許多,腳步遲疑。穿一件寬大的廉價T恤,看起來就是個四五十的婦人。榮生偏著臉,不忍心看她,仿佛這樣便能永遠記著她年輕時的模樣。

你忙啊?蕓繡話還沒說出口,眼睛里已經是一泡淚水。

是啊,有什么幫襯?榮生依然不看她,嘴角邊露出一抹微笑,是待客時的標準笑容。

我剛回來,蕓繡笑笑,還是老房子舒服,住慣了。夏榮生點頭,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6

蕓繡慢慢地踱進瓷相鋪,為的是給她娘做一張好的瓷相。蕓繡的娘死得很安詳,是早上喝完粥后躺了一覺,就此在藤椅上去的。

忙完了后事,我就要走了,到香港去。這里,讓品芬幫我收租可好?

夏榮生不明所以,含糊地“嗯”了一聲。

那張蕓繡娘的瓷相,夏榮生做得很經心,畫了很久。最后出來的樣子,衣服新凈,眉目端莊,像是救世的女菩薩。蕓繡來看,也十分滿意。

然而那一天,兩人正說笑著,品芬來了。她拎著飯盒,站在門口,突然將飯盒往地上重重一摜,說:“你不餓是吧!”

夏榮生嚇了一跳,臉色漲紅,說不出話來。

蕓繡收緊了笑容,低頭謙卑地說:“你是品芬吧。”

品芬冷冷地哼了一聲,說:“我知道你是誰,請你離榮生遠一點。”

蕓繡沒說話,略點一點頭,默默地走了。

沒過幾天,蕓繡又來了,臉上淡淡的,說想做一張她自己的瓷相。

夏榮生嚇了一跳,說現在不同以前了,現在都是給死人才做這樣的相。

蕓繡笑了,說我不在乎,我就喜歡。

她指定的,就是這樣一張相,她自己畫了個線條,側著身,仿佛是要抱著什么。夏榮生搖頭,說這樣側著嗎?手為什么是這樣?蕓繡說,我覺得這樣好看。她淡淡地笑著,站在離他很遠的地方。

他記得那天是個燥熱的天氣,地板曬得快要干裂了。來來往往的面包車很多,都不耐煩地長按著喇叭。也許是要下雨了,連空氣也顯得焦灼不安。烏云漸漸翻涌,老人們坐在屋子里靠門的地方乘涼,說著家長里短,盼著雨早點下來。夏榮生本來打算做活的,后來也是懶了,跟到隔壁跟阿成聊天。后來突然聽到一聲巨響,還有人驚呼:“蕓繡啊,蕓繡出事了!”

夏榮生跟著大家跑出去,人群已經擠不進去了。依稀看到是一輛面包車,車底下攤著一汪殷紅的血。

那天晚上,他坐在瓷相堆里,一直坐到后半夜。他把自己藏在瓷相堆里,仿佛這樣很安全。夜仍然是靜的,靜得讓他盼望著,有更多的聲響。好不容易熬到天快亮了,站在窗前,他看著有個瘦削的人影倏忽而過。他連忙跑出門外,失了聲地喊:“蕓繡,是你嗎?”卻原來是送報紙的阿成,一個瘦成竹竿的小后生。阿成也嚇了一跳,撫著胸口,說:“榮生叔,你嚇死我了,起那么早?”

夏榮生哭了,他覺得是電爐熏的。

7

這是一個時間線很長的故事。夏寶成講述的時候,不時停下來,喝幾口水。他說時間太久,有些事情記不清了,聽說她好像沒有嫁香港客,只是同居,在廣州某個高檔小區住了一段時間。他講了好久,仿佛有些疲倦了,忍不住揉眼睛。

夏榮生知道,那個香港客并不是真心想娶她。但是蕓繡沒辦法,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經濟上太拮據了。香港客往返于粵港兩地,騙她說雙程證辦不下來。蕓繡苦苦地等著他,結果覺得自己被騙了。她在香港客回來的時候吵過一次。大概是因為很少吵架,聲音干澀,且沒有力量。香港客的聲音反而回蕩在巷子里:“你又是什么好貨,帶著兩個油艇仔,想要我養。還計較這么多,當我傻的!”

蕓繡跟香港客吵完架,出門買菜。提著破爛的菜籃子,緩緩地走過麻石路。一條長竹竿上,晾了幾件衣服,滴滴答答地淌著水。她渾然無覺地走過,還用手接了接,以為下雨了。不知哪家正在煲中藥,巷子里彌漫著濃郁的中藥草味。她深吸一口,眼淚突然大顆大顆地流下來。

夏榮生見到她的時候,她笑了笑,他朝她點頭,說你們吵架了?

蕓繡點點頭,又搖搖頭。她忽然緊咬著嘴唇,咬得快要滲血了。夏榮生不忍心看她的樣子,偏過臉,說一切都會好的。

那個晚上,夏榮生很晚才回家。他說是陪蕓繡去跑街道,找熟人,打聽申請去香港的事。但也有人說他進了蕓繡的家,有兩三個鐘頭沒出來。至于做了什么,大家都不好議論。反正都是結了婚的人,什么都懂的。蕓繡送他出來的時候,臉紅撲撲的,眼神也不再是死魚一樣,而是泛著希望的光。

那年夏天特別燥熱,大新街始終彌漫著一股奇異的氛圍。所有人都在尋找生意機會,渴望發財致富。

蕓繡死后,那個香港客曾經來過瓷相店,他說蕓繡有一張照片壓在玻璃底下,說是要做瓷相的。夏榮生接過照片的時候,手一直在顫抖。他說:“為什么現在才來?”香港客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只淡淡地說:“作個紀念,不急的,慢慢畫吧。”

8

夏寶成走到瓷相墻前,輕輕地擦拭著一張張瓷相。他看到蕓繡的那張,略愣了一下,說“好像褪色了。”我記起他才說過的,他做好瓷相永不褪色的話,不忍搭話。做我們這行,都是很講實際的,不說自己是做好事,當然也絕不是做壞事。只不過社會變了,人生有很多事情是預料不到的。假如我年輕時知道晚景如此,我肯定不會選這個行當。現在當然說什么也沒用了。夏寶成輕輕地說,似乎是對我說的,夏榮生窩在躺椅上,眼神閃爍,口里咿咿呀呀地發出一些聲響。

大新街的人對電視臺和記者的采訪早已見慣不怪了。他們說,現在也就媒體最好。發現好東西會說,有不好的事情也會說。本來無望的事,經過媒體關注,多少還是有些盼頭的。夏寶成把蕓繡的相掛在最里邊,可我還是看見了,告訴了攝影師,攝影師對著這張瓷相拍了很久。說真是很美麗的姑娘,拍了又拍,說真是太漂亮了。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是這個姿勢。夏寶成苦笑著說。我點點頭,轉而望向一旁的夏榮生。他中風以后,再也沒有說過話。也許他應該交代些什么,在經歷了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后。他每天對著這張瓷相,我們都看到了他眼神里的愛意。

下次我們再來,店外已掛著“下月結業”的字樣。夏寶成還坐在店鋪里,零零落落地做著一些活計。他將頭深深埋在模具里。看到我,他無奈地笑,說掛了要結業的牌子,生意倒又好了不少,現在的人呀。我看他心情甚好,建議他還是再做下去,撐一撐,總不愿意無聲無息地消失。他淡淡一笑,沒有明確答案,只說該消失的,還是會消失的。

故事到這里應該就結束了,關于一張瓷相的報道,一直以神秘的姿態被人們鑲嵌在記憶里。在我的報道中,這是一個悠長婉約的愛情故事。在故事里,我也改了筆觸,蕓繡不再是那個弱小的、臉色黃黃的女子。她很漂亮,皮膚白皙、眉眼標致。我在描寫這一切的時候并不覺得吃力,因為那張瓷相上的模樣就是這樣的。

信不信由你,這個故事,最后是由我記錄下來了。偌大的一版,寫得詳盡曲折。也許是虛構的,是我為了這張照片,虛構了這樣一個長長的故事。可是如果某天,你經過大新街,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瓷相底下,無聲地回憶著,仿佛睡著了。請不要打擾他,特別是在悶熱的午后。空氣如此凝滯,難得感受到一絲風。大榕樹投下濃重的影子,仿佛千百年來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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