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真正恨過一個人（組詩）

陳潤生

巖畔花

小芹從十樓陽臺上往下跳時

絆倒了一盆百合花，落地時

小芹和花盆都碎了。同時碎了的

還有百合花的花瓣

小芹是我的小學同桌，我曾偷偷

聞過她身上的味道。小芹

小學畢業后就去了深圳打工

每年過年回家時都穿著漂亮的衣裳

很好看

1998年夏天，小芹的二哥

悄悄把小芹的骨灰撒到鳳凰山上時

整個鳳凰山都是安靜的

只有懸崖看起來危險重重

只有一株巖畔花悄悄開在峭壁上

悄悄開出了山里。窮人的尊嚴

高不可摘

間幕

水漫上來了，漫過了光滑的鵝卵石

水麥草綠油油。水車慢慢轉動

牛啃草的聲音，押了韻

四姐在繡鞋墊。細細密密的針腳也押了韻

鞋墊上繡的圖案，她不給我看

青山如黛。青山隔著青山

我愛

兒子說太陽刺眼，要戴我的帽子遮擋

背對一片碧綠油菜朝我擺出勝利的

手勢。我愛

周圍起伏不定的鞭炮聲，空氣中

飄蕩的火藥味，燒紙錢引燃枯草的

紅色火焰。我愛

炊煙中散出的臘肉香，四梅

喊回家吃飯的聲音，土豆燉牛肉冒出的

汽泡。我愛

北園村田坎上馬耳桿毛絨絨的穗

青青的白菜紅紅的蘿卜木門上倒貼的

福字。我愛

遠山黛青色的樹木，山頂

白霧籠罩下的白雪風吹來的

春天。我愛

我從未真正恨過一個人

比如父親，總是打我罵我

在我寫不好橫豎撇捺，背不出唐詩宋詞

數學不及格。打架

走進人生另一座學堂時

比如搶走我暗戀多年姑娘的，英年早逝的老表

比如前妻，背叛了愛情

在我最絕望時，與隔壁村同姓兄弟睡在了一起

比如寫詩的某人，常常罵我傻缺

比如當年接手詩人烤魚店的黃某，還欠我錢

能比如的都比如了，想想

真的恨不起來。時間是一把掃帚

一個被生活打敗的中年男人，只想在北園村

干凈的陽光下打盹

慢慢回憶往昔。激動時流一滴濁淚

悲傷時，仰天長笑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