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衣服（組詩）

安喬子

安靜的土豆

大小土豆，堆放在走廊，閃著微光

安靜的土豆，一個挨著一個躺著

夜風水一樣從它們身上退去

一個土豆滾下來，想靠近另一個

屋里老兩口子在講話：

——明早圩日，把土豆挑到集市賣了

——賣了土豆，換些米面回來

土豆不說話，土豆的乳牙還沒冒出來

一個土豆渾身沾滿了泥

像舍不得離開它的土房子

想象還跟從前一樣沉睡、變大

乳房還會長出溫暖的藍花

此時，月光正照著土豆一樣小的村莊

午后的叫賣聲

午后，“綠豆水、豆腐花、涼粉”

被一個聲音反復叫著

那聲音把我帶回另一個夢鄉

戴草帽的父親騎著單車喊賣雪條

90年代的道路在他前面歪歪扭扭

他從中和村騎到安平村

用粗獷的喉嚨喊過每一座山

他總是擔心泡沫箱里的雪條因為賣不出

而融化

而賺不到一天的生活費

在夢里那聲音，如驟雨般焦急

離我那么遠，又那么近

我打開窗，那叫賣聲更近了，我看到下面

衣服飄揚，電線交織，再下面

一個騎著單車的老頭

微微前傾的身體

在陽光里緩慢地馱著他的影子

花衣服

母親整理舊衣柜時

我看到童年穿過的花衣服

母親曾是一個好裁縫

想方設法把那些舊衣服

剪下來

重新拼接成一件新的衣服

花花綠綠的衣服

讓一朵窮苦的花

可以驚艷地長在枝頭

發出獨特的光

她甚至能把窗簾布變成我的裙子

讓我站在表演的中心

母親沒有成為一個設計師

但她試圖設計我們的命

讓我們變漂亮些，變成斑斕的蝴蝶

飛在她頭上

玻璃完好的時候

玻璃完好的時候，它們是安靜的

被人一遍遍地擦拭

在潔凈而透明的房子里

守著日出和日落

看窗外的風景，等回家的人

它們以為人生就是這樣

玻璃完好的時候，它們沒有鋒利的刺

和裂縫

沒有風吹進來，沒有仇恨的刀口

被它們守護的人

活在一面完好的鏡子里

穿著整潔而端莊的衣服

雞失蹤

雞回窩前，母親數了一遍

一只，兩只，三只……

少了一只

她再認真地數一遍

還是少了一只

數著數著，暮色就撲了過來

淹沒了她的手指

她急著出去找

好久我看見她一個人空空地回來

“養了兩年，怎么就不見了，

我留它到過年，等娃仔回來的。”

那一夜，樓下的母親不時爬起來

往門口走去

看看丟失的那一只

有沒有回家

我在樓上，似乎聽到整個夜晚

都是母親混亂的心跳

擁 抱

我出現，兒子就跑過來擁抱我

他穿一件藍灰色格子襯衫，這是他喜歡的

襯衫是母親新買給他的

成為母親之后，我很少顧及她

甚至因為兒子和她爭吵

也很久沒給她買衣服了

現在兒子摟緊我，溫暖的格子衫

把我摟得更緊

這時候，多么像母親和他擁抱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