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松

柳 沄

一

比起栽在這里的

它更像是：從

從前搖晃著走來

停在這里的

這里是北陵公園

是那座巨大的土堆

至今仍埋著

一位皇帝的地方

每天的這個時候

我幾乎都會來這里轉轉

都會在路的拐彎處

碰上它

它由根深與葉茂兩部分組成

之間那三百五十幾年的樹齡

足以讓土堆里的皇帝

成為泥土

二

一直不清楚

究竟是什么，使它活得

這么有耐心

但我知道

那疏密不均的樹蔭

覆蓋著遠不止兩代人

今天的陽光格外好

好得匝地的樹蔭

沒有一處是多余的

我坐在樹蔭里

慢慢地吸著香煙

愜意得真想寬恕命運和這個世界

三

曾先后三次

領著外地的朋友

來這里看過它。每一次

它都是整座北陵公園里

沒有聲音的那一部分

——摟不過來的樹干

筆直得勝過

我們所見到的任何一根柱子

樹皮龜裂得好比

載有太多秘密的甲骨

我跟他們講

有人趁夜將親人的骨灰

埋在了這棵老松下

來年，當他想要挖出來重新安葬時

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唯一的解釋是

——看上去，它貌似

寸步不移地守在同一個地點上

其實，則始終進出于

不同的年月里

四

突然覺得

它好像在瞌睡

并在瞌睡中一點點粗壯

一點點把什么推開

——松濤陣陣

與忽高忽低的鼾聲無異

有時它以晃動的方式

試圖從瞌睡中掙脫出來

至于夢見了什么

也只有它自己知道

但它只肯告訴我

什么叫緘口不言

這一切，使它

越來越像一棵老松

使墜向天邊的落日

比看到的還要遙遠

五

偶爾，我會盯著它出神

并吃驚于每次遇見它

它都是那副從前的樣子

樹老了與人老了竟如此不同

相對于年過花甲的我

它老得不但茂盛而且傲慢

它老得那么理直氣壯

備受風雨吹打的同時

也備受風雨的尊敬

此刻，它待在下午剛剛離開的地方

比起傍晚的一部分

更像是歲月的一部分

六

那位一身工裝

忙著將雪白的石灰水

刷在老松根部的園林女工

那么好看

趕在夕陽熄滅之前

她一下又一下地刷著

跟我一行又一行地寫著這首詩

同樣認真

比起呵護

那簡直是在撫摸

而深情的撫摸只會讓好看的女人

更加好看

爭鳴不休的鳥雀

突然安靜下來

經歷了太多的老松

此刻只剩下幸福

七

又是黃昏

老松的周圍

照舊坐著一些

退休的男人和女人

抬眼望去

他們有些疲憊有些懶散

像剛剛從一架龐大的機器上

拆卸下來的零部件

更為懶散的

是那輛不知何時出現的自行車

破舊得就像騎過它的人

早已離開了這個世界

它無聲地靠在

老松那無聲的樹干上

仿佛一頭麋鹿

靜止于年代久遠的巖畫里

八

再次見到它時

已是落葉滿地的深秋

蕭瑟的林木中

唯有它蒼翠得像是

剛剛開始

記得有一次

一位畫家臨摹它

可畫到一半，天就暗了

他嘟嘟囔囔地起身離開

再也沒有回來

此后，它面對我時

總像是在背對著我

然而無論面對還是背對

它都是一棵，從

從前走來的松樹

哦，對不起

是我在寫這首詩

我說它是走來的，那么

它就一定是：從從前一路走來

暫時停在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