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德諾
對大多數人來說,東方快車與其說是一個有形的實體,不如說更像一段文字或影像中的傳奇。我們最熟悉的,是它在小說和電影中的形象:阿加莎·克里斯蒂《東方快車謀殺案》中大偵探波羅破獲了他最著名的案件,007之父弗萊明乘坐它創作了《來自俄羅斯的愛》。密閉的空間、豪華的設施、漫長的旅程,構成這列火車成為一個好故事所需的所有硬件。在這個基礎上,只要作家將自己的生花妙筆細細勾勒出乘客的悲歡離合,就會完成一部不朽的作品。但真正的東方快車是什么樣的,它是如何獲得神秘和陰謀的光環的,這列著名的火車的最終命運又是什么?
1865年,比利時銀行家的兒子喬治·納格爾梅克斯第一次設想了“一列橫跨整個大陸的火車,在一條連續的金屬帶上行駛1500多英里”。在去美國的旅途中,納格爾梅克斯目睹了那里鐵路旅行的許多創新,尤其是美國人喬治·鉑爾曼設計出的前所未有的豪華“臥鋪車”,讓他深感震驚,他認為這就是他要追逐的夢想,回到歐洲后,他決心實現自己的夢想——制造世界上最豪華的列車。
1883年,在經歷了多次錯誤的起步、財政困難和與各個國家鐵路公司的艱難談判之后,納格爾梅克斯的國際貨車公司(貨車公司是“臥鋪車”的法語名稱)建立了一條從巴黎到伊斯坦布爾的路線,伊斯坦布爾是當時奧斯曼帝國的首都,但大部分國土都在亞洲,即被歐洲人稱為神秘東方的地方,所以報紙稱它為“東方快車”——盡管伊斯坦布爾離“東方”有萬里之遙,納格爾梅克斯卻欣然接受了這個名字。
10月4日,東方快車開始了它的第一次正式旅行。納格爾梅克斯是一個聰明的表演者,為了凸顯東方快車的先進和高端,他特意安排劣質、破舊的普爾曼老爺火車在東方快車旁邊的軌道上并排而立,形成鮮明的對比。新火車上滿是好奇的乘客,他們瞬間被即將處女航的列車折服了:精致的木質鑲板、豪華皮革扶手椅、絲綢床單和羊毛毛毯,他們感覺仿佛已經入住了歐洲最高級的酒店。很快,東方快車成了歐洲富人的首選列車,因為這是那個時代經濟差異的滾動象征。新聞報道曾寫道:“列車途經的6個國家的農民會停下他們在田里的工作,目瞪口呆地看著閃閃發光的火車窗戶后面高傲的面孔。”
1918年11月,歷時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協約國的勝利而告終。11月8日,戰敗的德國代表乘坐的汽車到達了巴黎東北貢比涅森林的雷通車站。此時,正好協約國聯軍總司令福煦乘坐的東方快車路過雷通車站。福煦乘坐的這節編號為2419D的特殊車廂,據說是拿破侖三世的御用車廂。拿破侖三世在1870年普法戰爭中被俘,成為法國歷史上最屈辱的一幕,如今在這節車廂里進行對德作戰勝利簽字儀式,是無聲地宣示法國慘敗之后的崛起。
為了有利于和談,德國代表埃爾茨貝格爾急急忙忙地登上了福煦所乘坐的2419D車廂。福煦把早已擬好的停戰條件給埃爾茨貝格爾看。埃爾茨貝格爾頓時傻了,因為停戰的條件太苛刻了。福煦看到埃爾茨貝格爾猶豫的神情,就說:“我們其實是很愿意繼續打下去的。”
埃爾茨貝格爾聽罷陷入思忖,深知如果不及時簽字,德國將走向萬劫不復的深淵。權衡再三,埃爾茨貝格爾無奈地簽訂了《貢比涅森林停戰協定》。就在協定簽訂完后的6個小時,雙方停火,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了。福煦用馬車將這節具有歷史意義的火車車廂運至巴黎,向世人展示勝利者的驕傲。
時隔22年,天平又倒向德國。1940年5月,德國對歐洲低地國家和法國發動閃擊戰。6月14日,德軍開進巴黎。17日,遷往波爾多的法國新政府決定投降。得知此消息,希特勒立即下令將投降儀式安排在貢比涅森林,而且必須在22年前德國簽署停戰投降協定的那節列車車廂內進行。希特勒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是希望在貢比涅一雪當年之恥,同時,加重對法國人的羞辱。當時在場的美國記者威廉·夏伊勒回憶說:“我曾多次在重大場合看到過希特勒,但今天,他的表情前所未有,那是輕蔑、憤怒、憎恨。但他的目光里也有滿足——一種復仇、憤恨的滿足。”15時23分,德國人大步邁向停戰車廂,希特勒登上車廂后,徑直走向當年福煦元帥就座的那把椅子,其他人則在兩側就座。對面有4把椅子,是給法國代表的。15時30分,法國人到達,他們目光呆滯,面龐陰沉而憔悴。
當法國代表簽字的那一刻,希特勒的心愿完成了,他在當年德國卑躬求和的地方,完成了勝利者和失敗者的對調。儀式結束后,希特勒要求把那節車廂運往德國,在柏林市中心的盧斯特公園公開展覽。當這節標記著法國戰敗之恥和第三帝國輝煌勝利的車廂到達柏林后,全市沉浸在一片歡樂之中。
二戰的硝煙過后,那節停戰車廂卻難覓蹤影。史學界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為車廂是在盟軍轟炸柏林時被炸毀了;另一種說法是,戰敗前夕,希特勒為防止車廂落入盟軍手中作為羞辱德國的手段,下令將其銷毀。1955年,停戰車廂的部分殘存物陸續在德國被發現并交還法國。隨著戰后史料的逐步披露,史學家們逐漸傾向認為車廂的確是被納粹銷毀了。今天,如果你去法國貢比涅森林的停戰紀念館,會看到一節20.3米長、41噸重的停戰車廂,那是法國在1950年根據當年留存的資料重新復制的作品。
第二次世界大戰打亂了上流生活的安逸,曾經的高高在上此時都淪為倉皇和沮喪。德軍用轟炸鐵路的方式擋住了從斯特拉斯堡方向開來的東方快車,驚慌的貴婦在刺刀的包圍下乖乖登上運送戰俘的軍用卡車;德軍接管了東方快車,但在巴爾干,東方快車在南斯拉夫境內遭遇鐵托游擊隊的襲擊,車廂爆炸,乘客死傷無數;隨著美國的參戰,攻入法國的美軍要挾法國“捐獻”東方快車車廂做運送兵員及后勤物資之用……
豪華列車就這樣變成了鐵皮箱甚至防彈墻,潔白的床單變成戰地醫院的搶手貨,手編掛毯和刺繡窗簾變成軍毯和包扎紗布,至于車廂內的畫作和雕塑則徹底淪為垃圾。而那些經過貴族禮儀培訓的乘務人員,不是淪為戰俘就是走上戰場,優雅的談吐和得體的舉止沒有為自己得到一丁點兒優待。
二戰結束后,包括火車在內的所有交通工具都嚴重損毀,再財大氣粗的公司也不可能在短期內恢復東方快車往日的面貌。1948年,納格爾梅克斯公司終于恢復運行東方快車,但為解決財政問題,快車尾部掛上了平民專用的普通車廂。從此,東方快車失去了“豪華列車”的光環。
隨著馬歇爾計劃的進展,鐵路運輸更為經濟,旅客人數成倍增長,東方快車的運輸性能被大大凸顯,而服務性能則被壓縮,上流客戶大量流失,取而代之的是普羅大眾。任何平民都可以應征快車乘務員職位,任何階層的旅客都可以搭乘東方快車,從前的豪華車廂也被一再改裝,設計近似牢籠。
20世紀60年代,東方快車車廂分級制普及,所有列車都掛上了頭等廂和二等廂,東方快車最豪華的幾個部分也被拆散掛靠在其他線路上。
分崩離析之余,東方快車從內到外都已“泯然眾人”,與普通長途列車相比毫無差異。然而,更沉重的打擊陸續到來,納格爾梅克斯公司股票在1971年華爾街金融風暴中遭遇恐慌性拋售,包括東方快車在內的所有跨境線路專營權被法國鐵路、德國鐵路和瑞士鐵路等國有大公司瓜分殆盡。從此,自西向東的列車班次越來越多,線路也越來越復雜,東方快車所擁有的“東西歐紐帶”之美名早已名存實亡。
2005年,法國鐵路總公司簽署環境改善備忘錄,承諾中長途線路到2010年全面覆蓋節能環保的高速列車,所有廂卡式燃煤列車都因碳排放不達標,必須退出歷史舞臺,擁有無盡傳奇的東方快車也不例外。2009年12月12日,是個普通的星期四,法國斯特拉斯堡車站人流如織。晚上8點37分,最后一列東方快車在冬夜寒風中緩緩開出,隱入法德邊境線上的漫漫黑暗,無聲無息地走完百年起伏跌宕的歷史。
2009年12月13日,法國《阿爾薩斯地區報》社會版登出簡訊,寥寥數筆,沒有照片,更沒有評論,簡訊引述一位鐵路官員的話說:“東方快車直到2009年12月才停運,已經表明我們對法國文化遺產最大限度的尊重。”而法國各大媒體則對此事一片噤聲,因為若此時為高能耗的東方快車大唱挽歌,或者對停運提出異議,便是和哥本哈根氣候大會“唱反調”;況且,經濟危機的幽靈在法國將散未散,宣揚舊時的享樂與奢華與“同甘共苦,共渡危機”的宣傳政策不相符,在這種形勢下,身為歷史遺產的東方快車淪為炮灰,也是不得已之舉。
至于普羅大眾,對“東方快車之死”不是毫不知情,就是漠不關心。不過,當天前往保加利亞、土耳其等國歡度圣誕假期的東行旅客卻異常雀躍,斯特拉斯堡車站有一列嶄新的節能型高速列車,正在靜靜等待他們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