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未滿葉含青

文/岳舟 圖/枕上濁酒

小滿，愿你以眾生皆歡為喜，四海太平為志，愿我能以血肉之軀，守你祥和光明。

序

宣文帝駕崩那天，整座敏京城都沉浸在假意哀慟下的無聲狂歡中。

大梁宣文帝好大喜功，一生征伐，志在開疆擴土，在位數載戰亂頻發，舉國上下，民不聊生，后因心疾復發，早歿于定康八年。

他死后，百姓大著膽子議論，說宣文帝殺戮太重，子孫無福，膝下兒女大都夭折，余下三兒一女，偏又個個愚笨頑劣，獨余幼子秦華早慧機敏，被匆匆立為儲君，宣文帝長逝那日，剛足四歲。

后秦華繼位，同年三月，中宮趙氏以其年幼為由垂簾聽政，改國號為永嘉，而后大力籠絡朝廷此前飽受保皇黨打壓的左派各黨，不過三月便站穩了腳跟。

趙氏入宮極晚，膝下無子，當初一路步上皇后寶座，靠得就是步步為營的宮心算計。傳聞趙氏心狠手辣，縝密多疑，舉國上下，無能近身者，無能交心者。

除一人——與她曖昧不清的內侍葉含青。

正是在下。

壹

宣文帝去得匆忙，臨了還給趙小滿留了一堆爛攤子。持政不過半載，她便染了一身的毛病，如今下朝回來，第一句話便是：“含青，替哀家摁摁頭。”

我應了一聲，步上前，不輕不重地在她額頭上揉摁起來，指尖觸碰的皮膚還是細嫩光澤的——想來人人稱趙小滿一句太后娘娘，可她坐上這位子時，也不過二十三歲。

許是我力氣沒用到，趙小滿的眉頭皺得愈發緊了，不久便拂袖將我的手打開，冷聲道：“罷了，弱不勝衣。”

我匆忙跪下，她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今日早點用藥吧，哀家方才又看不清了。”

“臣這就下去準備。”我告退，步至灶間備藥，路遇幾位掌事的宮人，見了我，眼中大都流露幾分不屑。

我并不在意，甚至還十分厚臉皮地沖他們點了點頭——畢竟無論皇宮內外，我葉含青的名聲早就爛了。

一個“靠獻身太后方得以茍活于世的小白臉”，是連市井乞兒見了都得吐兩口唾沫的。

我備好湯藥，回宮路上刻意扭起了胯，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狐媚惑主的主兒，至于與趙小滿的真正關系，依她那疑神疑鬼的性子，約莫也只有我們彼此知道了。

掀簾進去時，趙小滿已徹底看不見了，她半瞇著眼斜倚在鳳鑾之上，聞聲繃緊了背，卻仍故作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

“是臣。”我走上前，將瓷碗端給她，今日的趙小滿似有些急迫，曾經喝上一口便要干嘔好一會兒的藥，今日竟一口飲盡，而后緩緩吁出殘余的腥氣，靜默半晌，雙眼回焦。

“含青，你用的藥究竟是什么，令哀家如此……難以下咽。”她細細看著碗底殘余的藥液，淡淡的赭石色，散著一股又腥又苦的臭味。

其實是我故意為難她的——除去那方真正能治病的，我還另加了二兩黃連，再攙一捧魚池里腥氣的水。

“自然都是該用的。”我含笑道。

趙小滿又冷了臉——她最不喜旁人與她打啞謎。

“退下吧。”她擺了擺手，我站著不動，暗示意味十足的看向她。

趙小滿與我對視三秒，嘲諷地勾了勾嘴角，不屑道：“葉含青，若你不耍花招，銀子上，哀家定是不會差你的。再過來幫哀家摁摁頭，今日疼得厲害。摁好了，多給你加些便是。”

我故作一副眉開眼笑的樣子，殷勤地上去替她摁頭，這回摁得很賣力，趙小滿咯咯地笑：“含青，你這人還真是簡單，除了錢，什么都不喜，什么都不愛。”

我不否認，告退之前，還摸走了她頭上一根值錢的金釵。

當日傍晚，宮人便提著錢箱來了，一個常在趙小滿身邊伺候的老嬤低聲道：“葉主子，娘娘讓您把釵子還回去。”

“替葉某回稟太后，物件無論貴賤，叫誰拿到便是誰的了。”我沖她微微一笑，故意把嗓子掐得和前朝那位杜公公一般尖細，老嬤嫌惡地看了看我，最終沒有多言。

送走他們，我命隨從阿朝將箱子抬至書房放著，自己拎著那根釵子步至后院，四下掃了一圈兒，無人，便隨手扔進了魚池。

我長吁一口氣，只是片刻爽快之后，又得戴上那副視財如命的面具——至少是在趙小滿面前戴起來。

她是個精明又謹慎的女人，她忌憚與她一樣滿腹算計的聰明人，對他們處處設防，但她不會去忌憚一個，眼睛里只有錢的蠢人。

以“有用的蠢人”的身份接近趙小滿，這就是我的目的。

貳

回宮后，阿朝已布好了晚膳，我遣走其余宮人，與阿朝二人對坐豪飲，半醉之時，他難得多嘴地問起我是如何混進宮中的。

我咂了咂嘴，幾句話一杯酒地回憶起來——

趙小滿瞎了，這事只有我知道。

戰后多疫，趙小滿持政后不久，大梁南部便瘟疫肆虐，她親自前往疫情最重的益州撫恤難民，途中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幾近半盲，而后失明。趙小滿平日里謹慎小心，出行連車馬都不與旁人共乘，左右知曉此事的，也便是她自己，和喬裝成車夫的我。

然后我恰好到處地出現，恰到好處地發現趙小滿看不見，恰到好處的有“治盲良策”，而后在她的警告下三緘其口地到了益州，替她暫時醫好了眼疾，用量我算過，約莫可以撐十二個時辰。

趙小滿是個滿肚子猜疑的女人，而且很沒良心，恢復光明后的第一句話不是千恩萬謝，而是如炸了毛的貓兒般質問我：“你這方子從何而來，有無根治的法子？”

有是自然有的，卻怎么能告訴你呢。

我微微一笑：“不瞞娘娘，小的祖上干醫館，雖我愚笨，吃不了這碗飯，但這幾下子還是會的，只惜我家世代單傳，根治早已無望。”

說這話時還有點兒心虛——撒了個大謊，若讓她知道，不知有幾個腦袋可以掉。

趙小滿冷哂道：“若敢欺我，你知道下場。”

我點頭如雞啄米，她緊皺的眉頭微微舒展，而后低聲道：“這般幫我，你有什么目的？”

“錢。”我往眼眶中塞了幾分貪婪，“若娘娘能帶我入宮，按月給我銀子，臣必保娘娘眼盲之癥無人覺察。”

趙小滿閉目思慮良久，最終還是應下了，比起拿錢在宮中養一個貪財之徒，被人拿去了眼盲的把柄，顯然更為嚴重。

自此在我的有意引導下，坊間迅速傳開：太后趙氏荒淫無度，前去益州撫恤難民，末了反而尋了個內侍回宮，日日召見，百般寵愛。更有甚者傳出這樣一句——“前有蘇妲己，后有葉含青。”

憶到這兒，阿朝又斟了杯酒，用并不熟練的中原話總結道：“您這般，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損個屁。要大梁民心潰散的第一步，便是讓這群愚民對趙小滿失去信心，縱使只是‘養了個日日召見的內侍’這等頂多招幾句罵的小事，也能在他們心中埋下不少猜疑的種子，這買賣，值了。”我拍了拍阿朝的肩膀，順手夾了兩口菜送進嘴里——我說的是實話，我并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再世蘇妲己又如何，要是能給趙小滿留個“荒淫無度”的話柄，直接叫我蘇妲己都行。再者說我在大梁除了阿朝無親無故，面子這東西，早就放在地上任人踩了。

“不是……那個。”阿朝搖了搖頭，他放下筷子，伸手指向了我的左胸口，“是這個，這個不值。”

我夾菜的手微微一頓，鼻尖驀地酸澀起來，哽咽之際想安慰他說——我沒事，你不用心疼我。

只是兩個大男人，說這話未免過于矯情。我只得打開他停在我胸前的手，扔下一句硬邦邦的：“吃菜。”

阿朝又慢吞吞地轉了過去，身子挪，屁股不動，一副呆滯的傻兒模樣，正當我欲哈哈笑他之時，阿朝突然眼疾手快地奪過了我面前的酒杯，將里面酒液盡數飲盡，隨即又將杯子扔到一邊，學著我硬邦邦道：“刀口不能，喝酒。你，吃菜。”

早該知道，這人話說不利索，手上卻一點也不馬虎，我又氣又樂地認了栽，埋頭對付起面前那碟花生米，阿朝撤了酒，落座后悶悶道：“用心頭血養，不值。”

“依你這話，我應當是取了重明，直接救好她的眼睛？”

重明算得上是阿朝的死穴，他連連擺手，憋出一句：“使不得，使不得。”

叁

不知是傷者真的不能飲酒還是所謂的自我暗示，總之當晚回宮上藥時，我的胸口好像真比平日里疼了幾分。

細布纏了十多圈，一天下來，竟又被血浸透了。我咬著牙麻利換藥，看著那新舊傷痕交替的深深一道，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涼氣，苦笑著自嘲道——別還沒搞垮大梁，我自己先垮了。

話一出口便連呸三聲，真不吉利，要垮，也得趙小滿先垮。

畢竟她那對瞎了的眼，還是用我這心頭血養著的。

我匆匆收拾好滿身狼藉，連沐浴都省了，早早地熄燈睡下。

翌日清晨，宮中有人來報，傳的是太后口諭，可這宮人扭捏作態，半天吐不出一個字，像被人掐了脖子。

我向阿朝遞了個眼色，他麻利地上前，把那把刃都沒開的新刀瞬間架在了宮人脖子上，很有氣勢地說：“別耽誤主子時間。”

那人嚇得癱軟在地，連連磕頭，顫巍巍道：“傳太后娘娘口諭，娘娘昨夜夢魘，擔驚受怕之時思您心切，特派小的來請葉公子前去浮藻宮一見，以慰太后心緒。”

原來不是他結巴，是這話太臊得慌。

阿朝收起佩刀，仿若什么都沒聽見般扭身做事去了，我跟在那小廝身后，馬不停蹄地趕往趙小滿那浮藻宮，看看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進了宮，眼見的就是零星幾個的閑散宮人——趙小滿多愛猜忌，我則是心懷鬼胎，因此在“宮里沒幾個人伺候”這點上來看，我們還是相似的，見我進來，那為數不多的小宮女也便自動自覺地退了，臨出去前還善意地囑咐我：“娘娘一直閉著眼，想必是乏了，葉主子切莫擾了她。”

我點點頭，望向榻上的趙小滿。她一身月白色的長袍，闔著雙眸，墨發散亂地垂在身后，聞聲冷冰冰道：“你來了。”

我步上前，正欲開口，便見她突然滑下幾滴淚來，嗓音都摻了幾分小心遮掩著的委屈：“我看不見了，含青。”

她真的怕了，連哀家的自稱都扔了。

我壓下心中怪異的煩躁，軟言道：“今日多喝點便是。”

趙小滿沒應，她伸手在空氣中摸索一陣，隨即抓到我的衣袖，我一怔，順勢坐下。她起身前傾，將頭埋在我懷中，第一次親近了我。

主動地，以這副毫不設防的模樣。

“我怎么會看不見呢。”她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們的姿態，由擁抱變為枕膝，往日替她摁頭舒緩也是這個姿勢的，只是今個她沒戴那些笨重又俗氣的珠翠，顯得那么輕。

我不知從何安慰，只得拍了拍她的背，余下半個時辰，她一直重復著這一句話——我怎么會看不見呢?

我知道，她崩潰了，撐不住了。整日以一副盛氣凌人的算計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背地里吞著污水黃連和心頭血交混的，腥臭十足令人難以下咽的湯藥，藥效卻在我的有意控制下漸漸減小，令她隨時隨地都可能陷入無限的黑暗里。

折磨她的精神和肉體，讓她喜怒無常，無心朝政，這正是我想要的。

可現在的我，默默地看著趙小滿單薄的后背，為什么就這么難過呢。

發愣之際，她又問了一遍：我怎么會看不見呢。

我無語凝噎，淡淡的悔恨和心疼梗在喉口，化為了一聲彌長的嘆息——趙小滿，你要我怎么告訴你，這副眼睛，是我弄瞎的。

肆

此行大梁，我是來殺人亂政的。

定康七年十月，宣文帝出兵我的故國拜月，父帥帶兵南下，最終兵力不敵，死在宣文帝手下，圣上繼而親征，無奈也戰死沙場。自此整個拜月國軍心大亂，戰事屢屢告敗，太子謝成明為穩定局勢親自帶兵堅守數月，雙方均至甕盡杯乾，彈盡糧絕之時，宣文帝卻突然舊疾復發，難以堅持，連夜撤兵。不久自大梁傳來宣文帝崩殂一事，戰事停歇，拜月舉國上下卻已餓殍遍野，民不聊生。

不久，眼線來報，如今的大梁中饋持政，朝廷大亂，各黨勾結，舉國動蕩。我奉謝成明之命，帶著阿朝速速趕往大梁。此行一在監視——恐她承了宣文帝遺志，與我拜月死磕到底，弄個兩敗俱傷，二為取她項上人頭，以報殺父殃國之仇。

周密計劃幾日，我令阿朝出面買通了那日前去益州的駕馬車夫，并趁機在車中灑了些自拜月帶來的致盲奇毒——無色無味，本身無毒，可若沾了金料，便可迅速擴散，達到數小時內致人全盲的奇效。

至于她發燒大病，我的確一概不知，想必也是老天開眼，替這突如其來的盲找了個絕佳的理由。

而后我故意救她，并以內侍的身份順利進宮，不久后假借摁頭解乏順手摸走了她出事當日帶過的金釵——身往疫區，趙小滿著裝樸素，前去益州那日，渾身上下只戴了這一支金釵。

如此這般的一切的一切，全部出自我手。

再回神，趙小滿已不知何時闔眼入睡，她大把的眼淚浸透了我的長袍下擺，我保持著僵硬的坐姿，愣愣地望向她的側臉——真的睡著了。

光滑細膩的脖頸皮膚展在我面前，打入宮以來，這算得上是我動手殺了她最好的機會。

我呆呆地坐了很久，腦袋里想了不少東西。她是不是早有準備？是不是演了一出苦肉計要吊我上鉤？以她的性子，倒也不是不可能。

我勾唇一笑，莫名有些心酸——我和趙小滿相識相遇至今，竟日日都是在互相提防著，試探著的。

最終我沒有下手，沉默地同她一起入眠。寂靜的浮藻宮中只有我們兩個，彼此的呼吸在空氣中糾纏交錯。此時此刻，她不是滿腹猜疑的大梁太后，我也不是步步為營的拜月皇子，她做她的趙小滿，我做我的葉含青。

就這樣吧，至少在醒來之前。

伍

再起已是日上三竿，我其實并未睡熟，老一輩的人常說，心中壓著事，覺就不安穩，想來趙小滿應該也是的。

我出去幫她傳了份清淡的甜粥以作午膳，看不見的趙小滿，連吃粥都顯得笨拙。她慢慢地用湯匙舀起粥液，先聞再舔，最后才顫巍巍地試探著送進嘴里，我看不下去，奪過碗勺，一口口往她嘴里送。

“我想阿爹了。”粥碗空了大半，她擦了擦嘴，閉著眼輕輕道。

我也想。

我默不作聲地看向她，趙小滿繼續喃喃道：“他曾經是最疼我的。”

“他若知太后娘娘如今地位，定是不甚歡喜的。”我寬慰她，卻又隱隱地想聽下去——不再自稱“哀家”的趙小滿，多愁善感又脆弱不堪的趙小滿，太不多見了。

“他不會。”趙小滿搖搖頭，慢慢地勾起嘴角，“你知道為何嗎？因著阿爹是個謀士，滿腹文韜，在我與哥哥們的名字上都下了好大一番功夫。我大哥名趙恪，喻謹慎恭敬，二哥趙笠，喻正直虛心，我是他唯一的女兒，卻叫了趙小滿這么個……淺顯平白的。”

“阿爹說，我是他最疼愛的女兒，他不愿我有何大作為，惟愿我此生，彌足長樂，平安順遂，小小圓滿，足矣。”

她抬起頭，本已揉的紅腫的眼下又滑落幾滴淚來：“我沒做到。”

“自進宮的那一刻起，我這一生，就注定不能小小圓滿了。”

“阿爹主張共和，愿四海鄰里互通往來，友善共處。宣文帝卻好戰，以致阿爹在朝廷上備受打壓，日漸消沉。當時適逢選秀年，我執意入宮，就是希望能為他分憂。”

趙小滿勾起一個心酸的微笑：“真正算上我，那年先帝選的新人并不多，因著同年，他最疼的皇后徐慧茹薨了。他對先皇后情根深種，在他心里，她有任誰都撼動不了的地位，于是自那以后，后宮眾人，變得個個都有先皇后的影子。”

“而我是最像的那個。我收買先皇后曾經的宮人，學著她，學她穿衣，學她說話，學她的口味，然后我成功了，我做了繼后，我爹成了國丈。”

“先帝有時叫我趙小滿，有時喝醉了，便哭著叫我慧茹，我都無所謂，能讓阿爹挺起腰板，為他心中所系的蒼生而奮斗下去，于我而言就足夠了。”

趙小滿似乎已經流干了眼淚，此時此刻顯得愈發平靜：“然后阿爹死了，死在府中。他死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了了之。那時我才知道，前朝這點骯臟的事兒，不是后宮一個女人，哪怕是最尊貴的女人，能夠左右的。先帝一日不死，阿爹遺志就一日不成。”

“所以是你殺了……”我顫巍巍開口。

趙小滿笑著打斷我的大逆不道之言：“不是我，我沒有那個膽子。”

末了，又淡淡補充：“是他自作孽。”

話畢，我們陷入彌長的沉默，這是趙小滿第一次同我說這么多話，說她的人生，說大梁朝廷上這些風云往事，我本該喜聞樂見的——殺我父皇，欺我國民的大梁，他們越亂，越鬧，我本該越開心的。

可現在的我，除了刀子割般的心疼，一點快樂也沒有。

她輕輕咳嗽幾聲，摸索著奪過僵在我手中的粥碗，而后豪飲般舉起，將那點涼透的粥飲盡。

“所以我持政，我擁左，我謀和，我要完成阿爹未盡的遺愿。”她的語氣是虛弱的，亦是堅定不移的，她閉著眼，我卻仿佛已看到那其中迸出的團團烈火——

“我不要閨中小滿，我要要黎民皆歡。”

陸

那天，我們從清晨聊到日暮，大多數時間都是她在傾訴，我在默默的聽著，聽她身為一介女流的抱負，直至朗月高懸再落，天際由濃黑轉晝，泛起蟹殼般的青色。困意遲遲地襲上心頭之際，她笑著同我說：“今兒個不喝藥了。”

“不行。”

“已是第二天了。”趙小滿揮了揮手，“今兒個是我生辰，就當你送我的禮物。”

說罷她吐了吐舌頭，語氣軟軟，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那個太難喝了。”

“那好吧。”我悶悶地應著，便聽她又笑道：“記得祖宅里還有架秋千呢，那天是我七歲生辰，阿爹親手替我架的，后來他推我，力氣使大了，我沒握住繩子，飛了出去，撞掉一顆門牙。”

我抬手揉了揉趙小滿的發頂，和她笑作一團。

一夜未睡，外加沒有服藥，趙小滿連著兩天都沒有上朝，連朝廷那邊辦的生辰賀宴也推了。她窩在寢殿內補眠，我則忙活了一整天，在浮藻宮院中挑了一顆最粗壯的老樹橫枝，替她架了一座秋千。

傍晚，趙小滿被我攙出寢宮，一步步走向秋千，她摸出是什么東西后開心得像個孩子，說這是她收過最好的生辰賀禮。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為了她一段隨口提起的回憶而大費周章地忙活了一下午，我只知道我很快樂，因為看她快樂。

我推著她晃秋千，很輕很輕，月色朦朧，氣氛曖昧之際，風也溫柔。

趙小滿對我說：“含青，我能問你兩個問題嗎？”

我應了一聲，她試探著補充：“含青，你可以不答，但一定要說實話。”

我說：“自然。”

她晃著腿，緩緩開口：“第一個，我的眼睛真的沒救了嗎？”

“有救的。”我看著她微曲的背影，緩緩道，“找到重明。”

意外的，趙小滿沒再多問有關重明之事，她只略略點頭，繼續道：“我懂了，那第二個問題……”

“在你心里，我與他人有什么不同嗎？”

我一怔。

未待我回答，她便抓緊了吊繩，從秋千上站起，背對著我，也背對著傾斜而下的月色。

我聽她輕輕說：“含青，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

我的確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此時此刻，我卻只能以無聲的作答。

趙小滿沉默三秒，而后轉過身，淡淡道：“我明白了。”

說罷她提起裙裾，轉身欲走，我匆忙叫她：“小……太后娘娘。”

她回頭。

“近兩日雖沒用藥，但大抵陪著娘娘也耽誤了我不少時辰，您看這銀子……”

趙小滿笑了，和之前的笑又不一樣了，是那種嘲諷的，失望的，比哭還難看的冷笑。

她說：“退下吧。銀子上，哀家不會差你的。”

她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往寢宮方向走去，什么都看不見，一路上撞翻了不少擺設，而后狼狽地爬起，較勁似的踉蹌著走到寢宮，砰地關上門。

我看著趙小滿與我漸行漸遠的背影，終究沒有上去攙扶一下。那晚朗月星稀，我獨自坐在秋千上，沖著天默默回答——

“有。”

那夜過后，我們似乎又恢復了以往的關系，我煎藥，她拿錢，只是我不再往里摻魚池水，換成了阿朝燉的湯。

“變味了。”那日她飲盡湯藥后定定地看著我，目光促狹，一副話里有話的模樣。

“改了一味藥，能讓娘娘見光的時辰更長。”我不接招，兀自轉身回宮去了，正午的光很足，隔老遠便可看見阿朝倚在門口等我，胳膊上停了一只拜月的信鴿。

我小跑上前，解下紙條，是謝成明親筆，寥寥四字，重抵千金——

但這四個字對我而言，卻有別的含義——此行一在監視，二在復仇，既已休戰，便只剩復仇了。

是時候該殺趙小滿了。

我有些無助地看向阿朝，他未言，沉默地轉身欲走。阿朝表面呆滯木訥，實則細膩異常，我猜他早就看出來我沒什么出息，看出來我舍不得殺趙小滿。

大梁和了。

柒

大梁的使臣是三日前抵拜月的，休戰契中將姿態放的極低，講和誠意十足。

我驀地嘆了口氣，大梁和了，便意味著拜月可真正地放下心來休養生息，恢復生產，意味著上至朝廷，下至百姓，所有人那顆懸而未定，都可落地。

“她是個好的執政者，她胸懷天下，志在天下太平，她……”我看著阿朝的背影，卻被他一字一頓打斷道，“她靠你的心頭血維持視力，但我們不能，在大梁呆一輩子。”

“沒有別的辦法嗎？”我叫住阿朝，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

只是他頭也沒回道：“給她重明，但這，不可能。”

那日阿朝走后，我喝得爛醉如泥，胸口久不愈合的刀傷一陣陣地疼，再醒便是被浮藻宮的老嬤從榻上拽起，她聞著我一身酒臭，嫌惡道：“收拾干凈再去見娘娘。”

我不理她，兀自披上外衣，搖搖晃晃地往浮藻宮去。

剛推門進去，便見趙小滿扶著額頭蹙眉道：“今晚哀家于大殿有宴，湯藥上切莫出岔子。”

我沒理她，磕磕絆絆地問：“你會是位賢明的執政者嗎？”

趙小滿有些吃驚，眉毛皺得更緊——這是我第一次問她的話里帶了“政”字。

自打入宮以來，我一直有著“后宮不得干政”的高度自覺，除了她那日同我說的以外，我對前朝的事從來都是閉口不提。

“這應交由世人評定，”她淡淡道，“但哀家希望自己會。”

“你真的能像當初說的那樣，以眾生皆歡為喜，四海太平為志嗎？”見她點頭，我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說：“你保證。”

趙小滿笑了，卻即刻恢復肅然，閉著眼，挺直腰背，仿佛她面向的不是一個醉鬼，而是她真正要守護的天下黎民，四海潮生。

“我保證，我愿以眾生皆歡為喜，四海太平為志，愿以吾血肉之軀，守大梁萬年祥和。”

我展顏：“那值了。”

為你尋得重明，值了。

“什么？”她微微皺眉，我未答，伸手將她摟在懷里，我將頭墊在她的肩頭，任憑淚水決堤，我父帥常說，爺們兒不能在喜歡的女人面前掉眼淚，就算掉，也不能讓她瞧去。

雖然趙小滿此刻，本就什么都看不見。

“那日……”她開口，有些別扭地問，“你說我的眼睛還有治，真的嗎……”

“是真的。”我笑著拍了拍她的背，平穩好情緒后開口，“世有重明，可使盲者重見天光，臣定會替您尋得，哪怕赴湯蹈火，肝腦涂地。”

趙小滿連連搖頭，“左右不過一雙眼睛，不值得你去賣命。”

我笑著安慰她，出去灶間取了最后一碗心頭血，遞給趙小滿時，在她額尖落下一個輕輕的吻，未待她反應便小跑著離開，彼時浮藻宮外正值日暮，殘陽如血，大地鎏金。

終

朗月高懸，膳房開始備起了晚宴菜品，我慢慢悠悠地晃進去，給那管事的塞了點碎銀。

“葉公子有何吩咐？”他喜笑顏開，連連沖我作了幾個揖。

“太后娘娘近來身子骨虛弱，特命我來吩咐你們添一道桃膠血燕，這材料我都帶來了，另命我親自放些珍貴藥材，趁熱端上去便可。”

管事的點頭如搗蒜：“小的一定安排好，葉公子稍等片刻。”

我將補品遞了上去，看他們忙忙碌碌，而后將燉盅端到我面前，討好道：“葉公子那味珍貴藥材何時添進去？”

“菜若備齊了，便都下去吧，本公子親自放。”我將溫熱的燉盅接過，總管應了幾聲，遂遣走了膳房諸多閑人，獨留幾個宮人在房門口候著，等我進一步安排。

我背過身去，摸出袖口藏著的刀片，慢慢地插入心臟里，好疼，比以往每一次取血都疼。

五臟六腑似都被割裂開來，疼得雙耳嗡鳴之際，我慘笑著喃喃開口——

對不起，趙小滿，我是個懦夫。

我沒膽子告訴你，是我弄瞎了你的雙眼。

我沒膽子告訴你，我曾無數次利用你，算計你，最后甚至想殺了你。

我也沒膽子告訴你，重明就在我的心臟里，我靠沾過它的血，養著你的眼睛。

但我更沒膽子告訴你，我愛你。

你那么好，那么好……宣文帝的罪孽，不該由你承擔。

是我奪了你的眼睛，現在讓我還你。

我將重明擱進燉盅里，踉蹌著遞給房門口的宮人，為了掩蓋血跡，我特意換了黑衣：“送菜，快去。”

“親眼看著她喝下去，一定要親眼看著她喝下去。”我握住那小廝的手，將他向外推去，小廝被我這副瘋瘋癲癲的模樣嚇得夠嗆，忙不迭地往前跑。

沒了重明，這顆半裂的心臟還能撐多久，我不得而知。

忍著五臟六腑翻騰的疼痛，我踉蹌著跑去宴廳大門，向侍衛打了個招呼，撐著墻站在門口，沒有進去。門外，暮色四合，樹影婆娑，門內，絲竹聲不絕于耳，觥籌交錯，言語歡暢。

我癱軟著倚墻坐下，沖欲上前詢問的侍衛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我欠趙小滿太多了。

欠她一雙好好的眼睛，欠她一段未曾言明的感情，欠她一句沒說出口，也再沒機會說出口的我愛你。

夜色欲濃，宮人已端著菜魚貫而入，我漸漸闔上眼，晚風驟起，山雨欲來。

小滿，愿你以眾生皆歡為喜，四海太平為志，愿我能以血肉之軀，守你祥和光明。

徹底倒下之前，宴廳內響起眾臣舉杯起身的窸窣聲音，主位是新皇秦華，趙小滿坐在一旁，目光如炬，顧盼生輝。

她說——

“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