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濤
當輪到苔絲狄蒙娜歌唱的時候,
生命對于她已所剩不多,
她哭泣,看不見愛的星光,
眼前只有垂柳,隨風擺過。
——帕斯捷爾納克《英語課》
在中國歷史上,契丹人建立的大遼是比較特殊的存在,盡管它疆域廣闊,雄踞北方,遺跡昭昭,但無論是歷史敘事還是文學書寫,都多少有點邊緣化的味道。以歷史小說為例,有關遼代的長篇雖然不乏佳構力作,但整體上還是顯得不入主流,反響寥寥。與之相比,人們似乎更津津樂道于武俠小說《天龍八部》中的宋遼關系,以及蕭峰和耶律洪基之間的恩怨糾葛與悲情往事。
蕭峰是否實有其人暫且不論,僅就遼道宗耶律洪基而言,也并不是像金庸先生所寫的那樣雄才大略,展翼圖南。作為遼代第一位以嫡長子身份承繼大統(tǒng)的皇帝,他其實始終信守了宋遼之間“澶淵之盟”的政治承諾,致力兩國修好,其在位凡四十六年,不用說興兵犯宋,就連契丹人“胡騎如云掠薊東”的“打草谷”習俗,恐怕也難得一見??偟目矗珊榛莻€守成的皇帝,他能夠被后世記住的也許只有兩件事:一是平定重元之亂;二是聽信奸佞之言,賜死懿德皇后蕭觀音,繼而廢除太子并導致其被害。這才是他真正的悲情往事,如果說前者是順應歷史大勢的一幕正劇,后者則是昏庸和剛愎所造成的悲劇,并成為大遼國祚由盛轉衰的一個標志性節(jié)點。
女作家趙穎的長篇新作《大遼詩后》,正是以女性主義的視角,重構了這一段悲情往事。作者堅持歷史的真實性品格和正史、良史的風范,在實地考察和參閱大量史料的基礎上,輔以民間傳聞,移情想象,歷時近兩年,凡二十閱月,寫出了這部50多萬字的史傳體小說,為一代詩后、契丹才女“發(fā)皇心史,代下注腳”,而且可讀性極強,藝術地再現(xiàn)了遼代女詩人蕭觀音的生平歷史和性格形象。
作者以深情、細膩的筆觸,敘述了蕭觀音的成長歷程。她生于宰相之家,幼承家學,溫柔蘊藉,有著牧歌般美好的童年和露珠般純潔的初戀,既能騎射,尤擅詩文,所以當她玉立朝堂,其“孤穩(wěn)壓迫,女古華革”的氣度立即贏得了人們由衷的贊美:“菩薩來做特里蹇,觀音來做遼皇后?!比欢x者始終不會忘記小說開頭,即蕭觀音誕生前其母槊古公主那個不祥的夢兆。正是這個夢兆以及封后冊立儀上從天邊飄落她腳下的那幅白綾,伏脈千里地提示了一個主題,那就是女主人公不可抗拒的悲劇命運。
小說這樣寫,我覺得很自然。遼代是個宗教氛圍復雜濃郁的社會,尤以佛教和薩滿教為主,因果命定之說盛行,所以這種一夢成讖的寫法,不僅有民間傳說的依據(jù),也為蕭觀音后來的結局賦予了凄美的神話色彩——年輕的神,她終如預言所說,香消玉殞了。但是,遼代畢竟不是古希臘,蕭觀音也并非女性版的俄狄浦斯,其悲劇的誕生無疑也和她性格上的弱點與政治上的不成熟有關,小說對此并沒有回避,包括她的詩作,《諫獵書》和《回心院》顯然也都是引起猜忌的根由。但是,如果按遼代筆記《焚椒錄》所言,把蕭觀音的不幸完全歸咎于她的詩文與音律才華,也是過于簡單和片面的,里爾克說生活與杰作之間,總有某種“古老的敵意”,但真正的敵意,無疑也會有其社會歷史原因。
大遼是一個典型的二元帝國,不僅在政治上“蕃漢分離”,遼人部落制,漢人郡縣制,形成了南北兩套行政體系,在權力分配上也是“帝后共治”。如果說歷史本身,在詞源學上意味著“男人的故事”(history)的話,那至少遼朝應是某種特例。由于耶律皇族和蕭氏后族是兩個固定的通婚集團,契丹貴族女性的文化和政治地位相對是比較高的,可以說,遼代初期的歷史是男人和女人并肩馳騁的故事,蕭氏后族的杰出女性往往也能深度參政并叱咤風云。但君權畢竟是第一位的,男性話語始終是難以逾越的權威,而且,前現(xiàn)代民族從較低的社會形態(tài)向較高的社會形態(tài)演進的過程,也必然要伴隨著一個去氏族民主的過程,正如皇權繼承的兄終弟及傳統(tǒng)當時已經(jīng)被父終子及所取代一樣,“帝后共治”的傳統(tǒng)也開始走向沒落和式微。在這個意義上,蕭觀音的悲劇既是個人的和女性的,也是家族的和歷史的。她的詩作就內(nèi)容而論,其實也多是應制之作,無論是《伏虎林應制》還是《君臣同志華夷同風應制》,都是君權與男權之下的受控表達,而一當她所要表達的話語與君權圣意相抵牾,就自然要走向悲劇和毀滅,宋國的滲透和奸佞的謀害只是推波助瀾而已。特別在小說中我們看到,當蕭觀音獲罪臨刑之際,盡管有皇太后蕭撻里為其辯誣,仍被耶律洪基陽奉陰違,執(zhí)意賜死。而縱觀遼代歷史,在蕭觀音之后,她的皇孫、遼天祚帝耶律延禧的文妃蕭瑟瑟也同樣因詩獲罪,被誣致死。一代詩后,兩代風華,足以標志“第二性”在遼代的真實命運,或者說,她們也恰好是蕭氏后族歷史命運的承擔者。
從原型批評的角度看,可以與蕭觀音的故事構成直接比較的顯然是莎士比亞的《奧賽羅》。而如果說耶律洪基貴為帝王,卻仍然有著摩爾人奧賽羅的精神因子,即“看似自信,實則自卑不安”(蘭姆語)的話,那么蕭觀音,盡管其悲劇可以部分地解釋為“自我實現(xiàn)的預言”,就整體形象而言,她無疑正是中國遼代的苔絲狄蒙娜:純潔無辜,柔弱無助,蒙受奇冤,無語而去。千百年來,無論是文人墨客還是黎民百姓,人們始終對這位才貌非凡的契丹女子給予特別的同情,甚至有人認為,歷代對蕭觀音及其詩文評價頗高,可能和這種出于同情的審美接受不無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對蕭觀音的同情或許也影響了人們對耶律洪基的歷史作為及整個遼代后期的評價——蠻荒的、蒙昧的、暴戾的、混亂的,盡管只隔著“燕云十六州”,卻仿佛與中原“趙宋之世”那種“清明上河圖”般的繁榮、理性、文明和秩序相距遙遠。
歷史大于所有的人,但一個人就可能超出歷史。實際上,隨著女主人公蕭觀音的悲劇結局,相關人物也都相繼走向了悲劇。耶律洪基,他在殺妻滅子之后的痛悔和醒悟,使他兼?zhèn)淞藠W賽羅和伊凡雷帝的雙重形象。而太子耶律浚則更像是一個失敗的、反向的、弱化形式的哈姆雷特。這里令人震驚的是,一個宮廷事件,竟然匯聚了如此多的悲劇原型,《大遼詩后》的悲劇幾乎是整體性的,命運悲劇、性格悲劇、社會歷史悲劇,圍繞著女主人公的生死集中上演,在作者不動聲色且不乏溫婉的講述中顯示出令人震撼的張力。
作為一部女性歷史小說,作者的女性意識和小說主人公的命運是息息相通的。不僅如此,蕭觀音出生的遼西懿州恰好是作者的故鄉(xiāng),因此在小說中,我們通過那些風情畫的描寫,似乎能看到作者自身的故鄉(xiāng)情結與心路歷程:一種詩意的記述,一種好奇的探究,一種遙遠的懷念,一種設身處地的理解,一種同鄉(xiāng)音、共鄉(xiāng)情的親切以及隔代知音般的感傷。錢穆先生說,我們對中國以往的歷史應該懷有“溫情與敬意”,我覺得這也正是《大遼詩后》的敘事態(tài)度。雖然年代久遠,瑤瑟凝塵,但這種溫情和敬意卻點亮了那段幽暗的歷史,也彈響了那個契丹女子遺恨千年的琴弦。
這部長篇的語言別具特點,作者并沒有像當下一些歷史小說那樣,刻意追求去文言化、去修辭化,而是在借鑒民間語言和日常語言的基礎上,文白互現(xiàn),文史煥然,走筆恰到好處。在小說結構上,最明顯的是遼代詩詞的嵌入,包括蕭觀音的詩,耶律洪基的詩,乃至宋人的詠遼事詩,這些詩作的引入當然與史實和人物是分不開的,同時也是自覺承襲了中國文學以詩證史、以史傳詩的傳統(tǒng),從而使整個文本別開生面,可以說既是一部史傳小說,也是一部詩傳小說。不僅如此,《大遼詩后》的敘事,在結構上還具有全景性的特點,我覺得這更是難能可貴的。作者以蕭觀音的生平為情節(jié)主線,斜枝旁逸地串起了眾多歷史場景,其中既有軍國大計、遼宋關系、兵變緣起、春水秋山、歌舞慶典、帝王威儀,也有地理山川、通婚嫁娶、佛道信仰、市井貿(mào)易、求醫(yī)問藥、物產(chǎn)民風,可謂林林總總,幾乎說盡了 “遼朝的那些事兒”。小說從帝后寫到平民,從契丹寫到漢人,從懿州寫到上京,從流亡寫到信仰,從史證寫到傳奇,敘事的轉換非常自然,嫉恨與復仇疊加,陰謀與愛情交會,整個敘述疏密有致,既有精細的描繪,也有曠簡的寫意和留白,其中間雜生動的比喻和浪漫的抒情,就如同邊地草原上的野花,在平實質(zhì)樸的敘述中搖曳生姿。
總之,長篇小說《大遼詩后》是況味別傳的,小說的震撼力伴隨著人物的命運感與歷史的滄桑感,以及邊地草原特有的人情味和風土感,給人留下了特殊的印象。我知道趙穎幾年前有工業(yè)題材長篇《大礦山》問世,并拍成電視劇產(chǎn)生反響,現(xiàn)在突然又寫遼代,而且寫得很成功,這是出人意料的。特別是作者讓一種悲劇精神貫穿整個敘事,這在近年的歷史小說中是不多見的??梢哉f,趙穎對這一題材的選擇和處理都很用心,這需要涉足荒僻和古遠的勇氣,也表現(xiàn)了她出色的感悟力和移情才能。契丹遠去,詩后絕塵,但那種華夷同風的家國之思、向往文明的詩性智慧長存。而這部作為史傳和詩傳的長篇書寫,也應該能為我們了解遼代的歷史和歷史的遼代,不忘本來和面向未來,提供有益的借鑒和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