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菡
用動畫形式重新發掘神話內涵是好事,但一股腦追著一個IP改編,難免有迎合市場之嫌。只希望《新神榜:哪吒重生》之后,不要再來一部哪吒,再精彩的神話,在當下的重塑里也需要緩一口氣,一個時代的人能有一部經典回憶就夠了。
隨著電影《姜子牙》正式網上播映,其票房最終定格為16億元人民幣,相比《哪吒之魔童降世》的50億元人民幣,這部電影遠稱不上爆款,放在國漫電影序列里,也是差強人意。另一方面,《姜子牙》豆瓣評分目前僅為6.9分,遠低于《哪吒之魔童降世》的8.5分。與《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相比,《姜子牙》也許并不是一部有節點意義的影片。沒塑造出一個立得住的人物,是其最大的失敗。中國動畫已到了需要注重人物的時刻,而《姜子牙》在中國動畫工業化和多元化上的探索意義,也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
看完《姜子牙》,很多觀眾都覺得彩蛋比正片好看,也使得整個影院反而在落幕時第一次響起了笑聲。這種落幕的笑聲頗令人遺憾,它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創作者某種選擇上的失誤:也許觀眾想看的,并不是一個包裝精致、思想深刻的宏大史詩,恰恰是一個嬉笑怒罵、有血有肉的市井小品。
如果比照國慶檔的幾部影片會發現,當下最歡迎的是“小人物、正能量、大情懷”題材,國慶檔票房冠軍《我和我的家鄉》正是鮮明體現了這一點。《姜子牙》主創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姜子牙在人物設定上是去神化的,這一思路也是貼合當下“小正大”的創作原則,但遺憾的是,姜子牙的“小人物”細節并沒能在正片中很好地體現出來。
在電影中,姜子牙的神性光輝太過刺眼,除了進門時小心扶正被碰歪的裝飾等偶爾幾個鏡頭,能讓人感受到他的“強迫癥”性格,其余更加接近于傳統的“高大全”式人物塑造。在斬斷天梯、反抗不公時,更是淪于口號式的宣教,這些都讓姜子牙這個人物產生了距離感,無法真正走進觀眾內心。
出現這種局面顯然是創作中的主動選擇。此前《姜子牙》導演程騰曾透露該片存在大量刪減情節,包括體現姜子牙強迫癥、申公豹等配角的戲份等。刪減一些細枝末節,是為了讓故事更加緊湊完整,但刪掉的很有可能是真正完整和豐富人物性格的部分。
這也是《姜子牙》的彩蛋能夠比正片好看的原因。在彩蛋里,姜子牙放下了“眾神之長”的偶像包袱,展示出自己真實的一面。這個和《哪吒之魔童降世》聯動的短片里,僅僅是講哪吒一家到姜子牙家里吃年夜飯的故事,所有細節都圍繞塑造姜子牙的強迫癥展開。故事為人物服務,反而一下子生動鮮活起來。
在當下的電影創作中,人物創作正變得越來越重要,正如上海市文聯副主席、上海電影家協會主席任仲倫所說:“人物立得起來,比故事更有價值。”這一創作法則同樣應該應用于動畫領域。在此前舉辦的2020首屆長三角電影編劇高級研究班上,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主任黃丹面對學員就鮮明指出,“好的電影一定是人物拖著故事跑”,而打動觀眾的是人物關系所產生的心理變化,這也是創作的重點。
對于《姜子牙》來說,讓情節拖著人物跑顯然犯了一個大忌。有不少人覺得《哪吒之魔童降世》在故事和立意上多少存在缺憾,但不可否認的是,這部電影里“哪吒”“李靖夫婦”等角色立住了,在影院里,觀眾為他們發出的笑聲、流下的淚水都是真的。人物走入了觀眾的內心,也是這部神話題材能夠重新和當下共鳴的原因。
《姜子牙》的畫面、制作、表演、配音都堪稱精良,能體現出中國動畫的工業水準,選擇中年人做影片主角,也體現出拓寬中國動畫表現內容上的魄力,但故事、人物、技術、立意等都想兼得,也使得它在互相妥協中互相拉平,缺少可討論的點和話題性。如果說《哪吒之魔童降世》顛覆太多、原著還原不足,是有個性的缺陷,那么《姜子牙》則是一部乏味的平庸之作。
近年來,對于封神題材的改編,常有惡搞之作博人眼球,相比之下,《姜子牙》更為尊重和延續了《封神演義》的基本人設框架,該片主創曾表示,姜子牙再怎么改編,不會脫離眾神之長的框架,妲己是禍國妖后,不會給她翻案。然而,從成片來看,對姜子牙或是神話IP的發掘上,多少有些戴著鐐銬跳舞的感覺,它談不上顛覆,但也不足以成為典范。
對于神話的講述自古而今有一個累積成書的過程,每一代都有每一代人的不同闡釋,《姜子牙》聯合導演王昕曾說,選擇“姜子牙”,因為他正好有大量的留白,能夠給后人發掘空間。不過,這種留白式人物對于電影主題而言是一把雙刃劍。選擇姜子牙作為主角去重塑,是有風險的,正如學者袁珂在《中國神話史》中指出,《封神演義》“沒有寫出一個能貫穿全書、站得住腳的神話英雄人物,像《西游記》里的孫悟空一樣。姜子牙固然是此書的主要人物,卻太蒼白無力,只覺得他身上除了幾分酸氣和幾分妖氣以外,竟別無所有,絕不能稱為神話英雄”。而他認為該書中最精彩的就是哪吒鬧海的數回,“哪吒可算是神話英雄人物,但哪吒卻不能貫穿全書,發揚不了此書應有的神話光彩”。
對比《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成功和《姜子牙》的失利,盡管在還原原著上也許后者更為用心,但問題是,前者可能恰恰是在吃透了原著之后,取了其可取之處。而對于前人都沒能挖掘出的人物,后人在重塑上需要更大的才華和心力,或是敢于做顛覆式改編。《姜子牙》的選題本就比《哪吒之魔童降世》難,重點又沒有放在人物上,它和把一系列經典IP中的背景板人物宋徽宗提升為男主、把重點放在歷史氛圍營造上的電視劇《清平樂》可謂同病相憐。
除《姜子牙》外,近期的國漫電影還有《妙先生》《木蘭:橫空出世》《新愚公移山》,以及將于明年春節檔上映的《新神榜:哪吒重生》等。《新神榜:哪吒重生》由《白蛇:緣起》導演趙霽執導,講述哪吒鬧海三千年后的故事,正如趙霽曾在采訪中表示,這部電影和《哪吒之魔童降世》幾乎同時開始創作,選擇這個主題,看來是大家不約而同,也印證了袁珂先生此前的論斷。但翻來覆去講哪吒,也難免令人審美疲勞。
對于神話題材的解讀上,上海炫動傳播出品的《新愚公移山》值得關注。該片把《列子》中300字的寓言拍成83分鐘的動畫電影,并且主題不符合“創作法則”——沒有迫在眉睫的危機,也不是靠自己努力解決的問題,在創作難度上遠遠高于《姜子牙》。為了更好講述故事,《新愚公移山》放棄了讓愚公成為主角,而是將原文中“鄰人京城氏之孀妻”的“遺男”改編為愚公的兒子、男主角“清風”,塑造了微光等一系列山靈的形象形成戲劇張力,并拓展出雙層故事情節:表面情節中,是兒子和父親的“移山”,而潛藏的情節中,是消除人心之間的隔閡。從移山到移出人心中的成見,并進一步呼應當下保護環境、綠水青山的發展理念,讓該片為創世神話在當下找到了情感契合點。
遺憾的是,作為一部小成本電影,加上2D的限制,使得《新愚公移山》并沒有得到足夠的票房和熱度。彩條屋出品的2D動畫《妙先生》同樣票房失利,上映一周即轉為網播。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姜子牙》等國漫所要建立的中國動畫工業體系的意義。隨著國漫技術層面的提升,觀眾的口味也日漸提升,盡管《姜子牙》口碑失利后,票房增長后勁不足,16億元人民幣的成果仍然證明了市場對國漫“特效大片”的需求。與此同時,正如《姜子牙》聯合導演王昕所強調的,工業化只是一個小目標,中國動畫同樣需要多元化發展。在有《哪吒之魔童降世》等更多國漫特效大片催熱市場的同時,也需要更多注重故事、人物、情感刻畫的中小成本的2D動畫電影,讓市場更為豐富。
另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是,同樣是今年國慶檔的《木蘭:橫空出世》上映一天就緊急撤檔,官方出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聲明——只因對手太強,只好暫且告退。從3.4分的豆瓣評分和該片發布的一系列片段可見,惡搞歷史、劇情狗血、畫面太差才是悄然退場的真相。出現這種水準低劣的作品,蹭IP顯然還是重要原因。而紛紛選擇神話題材尤其以封神題材扎堆,也是當下國漫的通病。
用動畫形式重新發掘神話內涵是好事,但一股腦追著一個IP改編,難免有迎合市場之嫌。只希望《新神榜:哪吒重生》之后,不要再來一部哪吒,再精彩的神話,在當下的重塑里也需要緩一口氣,一個時代的人能有一部經典回憶就夠了。
國漫要更加多元化發展,還應包括主題的多元。《姜子牙》片尾的一個彩蛋中楊戩、雷震子、黃天化登場,似乎預告著彩條屋打造“封神宇宙”的決心。而基于此前上海“開天辟地——中華創世神話文藝創作和傳播工程”的良好基礎,SMG炫動傳播也將推出《中華創世諸神紀之女媧補天》等“炫動神話宇宙”系列電影。我們不妨期待這些“宇宙”在交流碰撞中,為國漫找到最合適的發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