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 如
父母的死訊,曉月、曉星于事發第二天得知。
毫無預兆,傷心都感覺不真實,各自放下電話,姐妹倆趕緊各自告假,然后結伴奔喪。地名昂昂溪,實在陌生,查網絡地圖,方知需先飛齊齊哈爾,從那兒再換火車或汽車。
“看到齊齊哈爾,才好受些,至少還知道這地方。”飛機上,妹妹曉星抽抽噎噎地對姐姐曉月說。
曉月一直沉默。沒錯,父母這輩子的軌跡,這對雙胞胎姐妹都清楚:養老在南京,此生最好的年華是在東北。上世紀六十年代,她們的父母分別從北京、南京考入上海鐵道學院,畢業后去了東北,第一站便是齊齊哈爾鐵路局,從那兒又去了彼時剛剛開發的興安嶺林區。
“媽愛出門,尤其惦記年輕時待過的地方,爸不是這樣,都多少年了,死活不回東北。過完這個年,他倆就都七十四了,這么冷的天,跑那么遠,怎么能不跟咱說一聲呢。也怨咱,這周都沒回家。可周五我往南京打電話了,媽接的,跟平常一樣東拉西扯,根本沒提……”曉星還在說。
“是奇怪。”曉星的絮叨被曉月打斷。曉月把掩面哭泣的妹妹攬入懷中,輕輕摩挲著她的肩頭說:“怪我,接警察電話也沒問清楚,就聽警察說煤氣中毒,好像還不是住在旅店。這就更不對了,什么急事,值得咱爸媽跑到那么個咱聽都沒聽說過的地方去?”
警察歲數不小了,膚黑,略胖,眉頭沒皺也像從沒展開過似的。跟姐妹倆寒暄幾聲,形容舉止,跟窗外沐浴在午后斜陽中的小鎮一樣,陳腐、破敗,帶著一股打不起精神的沉沉暮氣。他大致翻翻曉月遞上的戶口簿、身份證,然后站起身,說去醫院。
三人剛出派出所,警察又回辦公室去了,慢吞吞的,好半天拎個雙肩包、檔案袋出來,依舊不言語,只把東西遞過來。曉月趕緊上前接了包。她認得這包,兩年前她去北歐買的,北極狐牌。那次給母親買了絲巾、化妝品,母親連動都沒動,倒看上她背去的包。翻翻、摸摸,又上身試,站在鏡前左顧右盼,再不肯拿下來。“包給我得了,”老太太樂得嘴都合不攏,“樣子、顏色都好,出去玩兒背著肯定行。”她當時還笑母親,張羅多少年了要出去玩,到現在還沒動身。她順勢勸道:“不用管爸,完全可以跟老年模特隊的阿姨搭伴走。爸不出門,讓他在家待著。反正十天半個月的,爸自己照顧自己一點問題不會有。”母親聽了,“嘁”一聲朝曉月直撇嘴:“你呀,到底年輕,老伴兒老伴兒,到我們這歲數,不是血壓高,就是血糖、血脂有問題,我能把你爸一人兒扔家里?”
“姐,你看。”原來曉星從檔案袋里翻出幾張登機牌,上面赫然是父母的名字。聯航機票,三月十五日15:35從南京祿口機場起飛,17:30到達大連周水子機場,經停十七小時,然后三月十六日10:35再從周水子機場起飛,12:40到達齊齊哈爾三家子機場。
“這么說,我周五打電話,爸媽已經在大連了?”曉星的表情很委屈,又要哭。
“我們也查到了返程信息。”警察走在前面,顯然聽到了曉星的話,頭都沒回,兀自說,“你們父母啊,本打算十八號,就是這周一上午十點半,從齊齊哈爾飛回去的。這么大歲數了,道兒走得可挺趕的哈,有啥事吧?”
“不好意思,我們也不知道,連昂昂溪這地方,哦,地名,都頭回聽說。”
“啥?”警察停下腳步,瞪大眼睛問,“不對吧?那戶人家的鄰居說他倆是來探親哪。該鄰居是開出租的,你們父母就是他從機場接去的。戶主也中毒了,當天轉齊市高壓氧艙去了。戶主是女的,五十一歲,叫李喜蓮,在我們片區租房三年多了,難道你們不認識?”
曉月姊妹面面相覷,都朝警察搖了搖頭。
警察展不開的眉頭突然揚起,耷拉著沉甸甸大眼袋的眼睛里射出兩道光,犀利,又冰冷,簡直像突然換了個人,再張口講話,一掃慢條斯理:“那啥,那等你們去過太平間,再商量商量。有疑點可以不簽字火化。不過,提醒你們哈,刑事立案得提供足夠涉案理由,很復雜,而且,立了案就不能撤!”
進到太平間,揭去父母臉上的白布單,姐妹倆郁結已久的淚,終于滔滔而下。尤其曉星,開始還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出聲,后幾度氣噎、暈厥,都不知怎么離開醫院太平間的。恍惚間,只記得被姐姐摟著、安慰著,后來還獨自在一張冰涼的雙人椅上坐了好久。
曉星難受,主要是愧疚。“我都答應媽了,年底勞動合同到期就申請回南京。”此行路上,她不止一次跟姐姐這樣念叨。撫尸痛哭,她又想起,原想尋些安慰,話一出口,卻越發痛恨自己。不錯,若無此事,年底她真會回父母身邊嗎?過年時如此講,不過只是搪塞吧?
好多年了,曉星早知周圍無人不在講她,說她自以為是、自私自利。其實她也很不安,卻刻意肩挺腰直,佯作無畏,此刻可再也找不到一絲勇氣,一項項全認了,任那大大小小的指責,鋪天蓋地全朝她而來。她甚至想,她跟著死了都抵不了自己的罪。想當初,父母五十出頭,還沒正式退休,就從東北到了南京,不就為守著兩個女兒,一家人共同生活在一起嗎?那時她還沒畢業,可畢了業,姐姐因婚姻跟男友去了上海;她自己呢,說到底,她去了杭州,不過是為逃避父母——尤其母親——的催婚。
“都四十多了,媽不會再嘮叨你了。你也替媽想想,一個人孤零零在杭州,媽心里啥滋味兒啊?”曉星仿佛又聽到母親在這樣講,再次號哭出聲,她多蠢啊,已古稀之年的父母,她卻總覺得他們身體、心境,比周圍大多同齡老人都好。沒錯,從小她就這德行,總覺得自己“特別”。難道她真有本事無視大多數人的看法,在孤獨終老這條路上,一條道兒跑到黑?
此行唯一的安慰,是看到父母臨終的表情,沒想象的那么慘。
兩位老人眉宇舒展,平靜、恬淡,像正沉浸在甜美的夢中。同去的警察也安慰她們,說二老當晚是躺在火炕上舒舒服服睡著覺走的。說他們那晚上住的那一帶平房,不少人家燒煤爐子,周六天氣回暖,突然刮了南風,家家戶戶又門窗嚴整,很容易引起中毒;周日早上送醫院的。又說,發生煤氣中毒,可不止他們一家,幾乎是經常的。可唯有戶主家,倆遠客已死,女主人倒在距入室門幾步遠的廚房里,周日中午,被串門的鄰居發現,才報了案。
“應該帶我們上出事那家看看去吧!”曉月提了要求。
“現在?能不能,明天?”警察答。
出了醫院,冷風吹得曉星直打哆嗦,緊接著,姐姐和警察的對話,更讓她不寒而栗。她看見曉月朝自己看過來的眼神,有些復雜,不僅有悲傷,還有的是猶豫,或者是恐懼?
“蓮姐她女兒……”曉月趴到她耳邊低語,“她女兒叫什么來著?”
曉星一愣,說:“陽陽?”
曉月說:“對,就她,估計她這會兒在出事的地點。”
警察這次貌似什么也沒聽到,只說:“是我特意通知戶主家屬回來等你們的,那就趕緊走吧。”說完,又不遠不近地走到前面去帶路,步態,腔調,重又恢復了起初的懶散,“李喜蓮有個獨生女叫李陽陽,在齊市打工,出事時沒在家。不過,能了解點兒情況。”
出事后,這是陽陽第一次獨自在家。母親至今昏迷不醒,陽陽只事發當天回來一趟,那時這屋剛出事,隔壁鄰居胡嬸恐她膽小,總拽她上她家去。說不上為什么,陽陽一直有點反感胡嬸,好在那次,沒多久她就隨昏迷的母親一起返回齊市了。這次接到派出所電話,得知林局長女兒要來,更不想讓胡嬸摻和,她只悄悄地進屋靜等。
陽陽隨母親,愛干凈,見不得家里臟亂。這房子出事后,估計來過不少人,已失一貫的整潔。進門沒多久,她就開始拾掇,只是心不在焉,腦子比屋子還亂。是的,她是緊張,是不愿見林局長的家人。想到林局長,哼,她的鼻子里噴出一長串冷氣。她真恨自己,怎么跟母親似的,林局長已經是七十多歲的糟老頭子了,怎么還懼他當年在林區時的身份地位呢。上周,在這屋里,她不就因此生過母親的氣嗎?
沒錯,只是生悶氣。跟母親鬧矛盾,她從不多話。怕母親哭天抹淚翻舊賬。當然,她母親的最可怕之處,還是這套胡攪蠻纏,屢屢奏效。
那時,陽陽十七歲,上高二,自覺考大學無望,索性不再上學。那時她網戀,談了個南京網友,千里迢迢跑去見面,自此便徹底離開了林區。一晃十年,她已先后在南京、上海、廣州、深圳待過。母親有時跋山涉水去找,有時三天兩頭打電話哭、鬧。到底,三年前,母女倆在一次自深圳返鄉途中再次吵翻,陽陽憤而在齊市下了火車,母親一路尾隨,陽陽不得不同意母親留下,卻住不到一起。最終,母親在離齊市不遠的昂昂溪,賃屋安頓下來。
這三年,母親待陽陽的態度并無大變,陽陽卻發現自己變了。怎么回事?自己年齡大了,還是心疼母親老了?相比之前待過的城市,陽陽不喜歡齊市,當然了,這城市也不喜歡她,為找工作,就讓她備受折磨。陽陽雖無學歷,可外觀隨母親,個兒高,身材好,五官也不寒磣;加上嘴皮子溜,又有眼色,離家在外,打的第一份工就是站前臺。她站過無數公司的前臺:海運貨代、人才獵頭、房產中介、婚慶服務……然而,有過這么多從業經驗的陽陽,在齊市竟找不到工作,折騰仨月,才進了一家教育培訓機構。
這城市老了,不給年輕人機會。陽陽在電話里跟從前的朋友抱怨,抱怨來抱怨去,也意識到自己得痛下決心,抓住屬于自己的機會。去年秋天,在房東撮合下,陽陽跟房東的外甥確定了戀愛關系。他叫大勇,是齊市本地人,小陽陽一歲,在一家醫藥公司跑業務。父母原是重機廠職工,雙雙下崗好些年了。多虧家附近有所小學,老兩口便跟鄰居學,也跑來跑去接送學生,中午再管頓飯,漸漸開起托管。只是歲數大,腦瓜、腿腳都跟不上趟,這些年,入行晚的鄰居都比他家發展得好。大勇臉皮薄,辛辛苦苦跑那么多年業務,并沒賺上幾個錢。陽陽于是攛掇他辭工回家幫父母。
“我這工先不辭,一家兩制,咱倆好歹得有一個拿穩定工資的。再說了,我打工這家,短短五年怎么會連開七家分店,很值得咱臥臥底,好好取經。”陽陽信心滿滿,不斷給大勇打氣,鼓勵他,只要齊心合力,如今的小托管,早晚有一天能發展成可以安身立命的大事業。
除嘀咕了幾聲女婿看著沒女兒高之外,母親對大勇基本滿意。聽陽陽描述愿景,越發贊成。那段時間,母女間相對融洽。婚期定在下周日,三月二十四日。陽陽讀小學時,父母就離異了,她跟如今在山東淄博打工的父親也有聯系。婚姻大事,父親及父親那邊的親友不能不告訴,可父母已勢不兩立,她夾在其中頗覺別扭。然而更讓她別扭的,是竟聽母親說,打算邀請林局長夫婦來參加婚禮。
“將來你們可是要干買賣的,擴規模,上項目,舍不得花錢?不得找關系?”母親說,“這些天,扒拉來扒拉去,我能說得上話的人里頭,有錢又有本事的,就只林局長夫婦了。”
再有錢有本事,他們都多大歲數了?年輕時在小山溝里活得跟個土皇帝似的,現在算個啥?媽真是,林區不景氣,人往外跑都快跑沒了,咋她還把個過了氣的土皇帝奉若神明?再說了,就算人家現在也是有錢有本事,跟你啥關系?你覺得能說上話,人家拿你當什么?——陽陽又恨又氣,心里翻江倒海,想著這些,卻始終咬緊牙關未置一詞。
饒是如此,母親也還是受不了了,紅著眼圈,“啪”的一聲,把一把正切著菜的刀拍到案板上,一步沖到陽陽眼前,吼道:“給誰臉子看哪?啊,小沒良心的,你給誰臉子看?你以為你媽就不是人,就那么沒臉沒皮愿意說軟話去求人?”哭著、罵著,母親鼻涕一把淚一把,又重話了當年,“活了這大半輩子,我當年吃過的虧,能忍心看著你再吃二遍苦,遭二茬罪?告訴你,這種事我最懂,兩口子結婚打啥底兒,這輩子都別想翻過來。媽沒能耐,還離了婚,不要說人家大勇家人瞧不起,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林局長兩口子要是能來,多給咱長臉哪。這樣,一進大勇家的門,你就硬氣,他們家的人,這輩子都不敢欺負你!”
陽陽后來遞了條手巾給母親,陪她坐了會兒,掉了會兒眼淚,卻始終無言,沒辯解,更沒表達感激。是的,謝天謝地,自己終于長大了,這些年,跟母親相處,實在不易。小時她五大三粗的父親都沒碰過她一指頭。瘦小羸弱的母親,卻實足的暴脾氣,生起氣來,甭管手上拿著什么,劈頭蓋臉什么都會朝她臉上飛來。小時她怕母親。長大后懶得惹母親。現在呢,卻總想,吵架有啥用,自己根本沒本事改變母親的任何想法,能做和該做的,不過是讓母親多過些遂她自己心思的日子。
母親這輩子不容易,陽陽很小就知道,她十八歲就業的第一份工,是在林業招待所當服務員,手腳麻利,有口皆碑。也因此,接下來好幾年,被派到林業局局長林保華家專職做家務。小時父母吵架,她常聽父親以此指桑罵槐,說母親是給當官的玩兒剩下的爛貨。
父親的指責是否冤枉了母親?自然母親最清楚。可就算冤枉她了,她也總該避避嫌疑吧?陽陽最瞧不起母親的,就是沒骨氣。不要說在老家,最初陽陽離家在外,母親找到她,就帶她去過林局長在南京的家,求人家給找工作。陽陽哪肯去,跟母親吵,母親也如此,跟她好一通陳芝麻爛谷子,說:“當初離婚那么難,媽為啥搶著要你,圖個啥?不都是為你好?要讓你跟你爸過,這輩子都別想有出息!你看看你爸交的都是些什么人,有一個有本事的嗎?”
這話在陽陽聽來全無道理。陽陽父親在林場工隊當油鋸手,是遠近聞名的伐木勞模,所謂交往,不過是同事工友,都是跟父親一樣淳樸的,靠賣力氣掙錢養家的人。這樣的人,有什么可指摘的?當然,關于父親生命中那段輝煌歲月,她都是聽爺爺奶奶說的。打她記事,林業就一天不如一天,林場場部的大喇叭,成天喊“兩危”困境、“兩危”困境,連著好幾個冬天生產旺季父親都放假,一連好多年,工資都發不出來。再后來,父母鬧離婚,接著林場解散,人員分流,陽陽跟了母親,搬到住林業局院里的姥姥家去了。
這次結婚,陽陽再不愿意,也只能盼著林局長夫婦不同意來。上周末,她本想回家,再過一周就辦婚禮了。正日子當天,大勇得從昂昂溪母親這兒,把她迎娶到設在齊市他父母家的新房。這兒也得布置。知母親手緊,陽陽早買了些可充門面的紅紗、拉花,想送回來。然而電話里,母親告訴她,林局長夫婦決定,婚禮當天不來,提前一周,也就是這個周六晚上到,提前來看看。母親高興得簡直有些亢奮。陽陽雖生氣,也只好借口加班,不回來。哪承想,周日下午,便接到電話說家里出了事。
母親租的這房不大,一大間,一小間,中間夾個廚房。平日母親都睡大間,現在大間炕上亂七八糟堆著兩床被褥,顯然用來安置了客人。拾掇好大間,再清理廚房,燃氣灶周圍星星點點的油跡,讓她略覺奇怪,投了抹布去擦,鍋沉得端不動,一掀開,里面滿滿當當都是些沒清洗的杯盤碗盞,她越發覺得不對。鄰居胡嬸說過,林局長夫婦是傍晚接來的。母親好酒好菜招待,聊天聊晚了正常,可再晚,碗都不刷,母親能睡著覺?這中間發生了什么?
陽陽想起小時候,母親同奶奶吵架,自己想充和事佬,母親卻恨恨地跟她講起,自己當年被介紹人領去奶奶家看對象的情形。“什么人家啊,他們,懶得屁眼兒都挑蛆!”母親憤然道,“將來,就算我老得動都動不了了,拼著命,我也得下地把茶杯刷干凈了,再倒水端給客人喝!”
這次回來,陽陽不想被胡嬸發現,所以進屋沒點煤爐子。可剛才擦大間,發現暖瓶里沒有熱水,這會兒便去開燃氣灶,卻沒打著火,頓時反應過來,這是在母親家里。母親不嫌麻煩,每次用完燃氣,總要關掉下面的氣閥。陽陽拉開燃氣灶下的柜子,開了煤氣罐的閥門,然后再去扭燃氣灶上的打火開關,噼噼啪啪又響了好幾下,怎么還打不著火呢?
突然間,說不清為什么,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她猛地蹲下身,把大半個身子探進柜子去,拼命地搖那罐。老天爺!她幾乎要哭了,根本沒必要搖,氣罐很輕、很輕,里面一點兒氣都沒有了。她愣了一會兒,一只手不由得捂住了嘴。
這不可能!這罐氣兒,是上次回來時大勇幫母親灌的。冬天取暖生煤爐子,母親幾乎不用燃氣灶,周末家里來了客,再怎么煎炒烹炸,也不至于把一罐子氣都用光了啊!
陽陽腿一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的視線,正好落到大間敞開的門上。這扇門,跟大勇說過多少次了,讓他想法兒幫忙修修,租時就壞了,母親里外擦得锃亮,不過就是裝個樣子,根本沒法關,關也關不嚴。
到底怎么了?上周六的晚上,這屋里的三個人,他們到底發生了什么?是像胡嬸說的那樣,晚上睡覺燒煤爐子取暖中了毒?還是有誰,打開這氣罐,讓氣罐泄漏,故意放的毒?
現在,陽陽可真像胡嬸說的那樣,不敢在這屋里待了。
全家人中,屬曉月跟陽陽接觸最多。
十多年了吧?具體哪年記不清了,反正曉月開公司起步不久,母親讓她幫千里迢迢找到南京來的蓮姐一個忙,給她女兒安排一個工作。曉月不得不應承下來,回到上海,不僅安置陽陽去自己公司打雜,還跟公司里那些合租房子的女孩子打聽著,幫母女倆租好了住處。只是,陽陽上班不到半個月,有天早晨,突然來敲曉月辦公室的門,告訴她:“我媽昨晚的火車,回東北了。”
“嗯,”曉月還記得自己當時一邊應付陽陽,一邊滿腦子飛速檢點自己的情形。只一件,蓮姐走前沒讓她們去自己家里做客,貌似說不過去。可那不是她沒邀請,是陽陽沒答應。當然了,自己也沒堅持,或許不夠熱情?可該盡的禮數,畢竟都盡到了。正走著神兒,忽聽陽陽道:“曉月姐,謝謝您帶我到上海來,不過,我找到工作了,曉月姐……”
沒錯,在曉月公司上班那些日子,陽陽始終一本正經跟公司其他員工一樣,喊曉月林經理,只是辭工時,張口閉口姐姐,讓曉月心里有點亂。她后來仔細詢問了陽陽另找的工作,另租的房子,還鄭重遞上自己的名片,講,無論何時,只要需要,隨時回來找姐姐。可其實,那會兒她就從陽陽的眼神中知道,不會的,這女孩恐怕非但不會再找她,跟她在南京的父母,都不會再聯系了。不過是哄母親安心,女孩子才不得不挨到母親返鄉,就像她曉月,不過只表面敷衍,心里早就在盼著她離開一樣。
個中理由,曉月實在不愿深想。
但其實,這么多年,她何曾真正忘記?十五歲那年的暑假,跟妹妹曉星一起上山采漿果,她悲劇性地看到了自己父親跟家里的幫工蓮姐在一起的那一幕。
那之前,曉月總以自己,以自己的父母、家人自傲。不足五萬人的林區小鎮,一丁點兒的權力都要被無限放大,何況她父親曾真正權傾一時。自幼身邊真真假假的阿諛太多,若沒有那個暑假,曉月可能永遠都長不成如今這個樣子。一直以來,她總覺得自己真正的成長,就開始于那個暑假,那以后,再放眼看周圍人、事,恰似剛戴上近視鏡時的感覺,曾經的虛妄、混沌,驟然散盡,遠近親疏、妖鬼神魔,自此各就其位,一切陡然變得井然有序、再無掛礙。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天生的強者,不過都是被逼而成。早熟的曉月很快把那件齷齪事鎖進心底,不跟任何人提,包括當時也看到了的妹妹,也包括母親。這些年,隨著結婚生子,曉月覺得自己較之前更能理解母親,卻也越發懷疑,母親對此,早略知一二,不過在裝糊涂,在自欺欺人。
因此,十多年前,這個十七歲女孩來辭工的早晨,她無法不想到那件事。莫非,這小姑娘,也知道那件事?不過,這種不安只讓曉月在接下來的半年里,略顯浮躁,很快就不再庸人自擾,翻書般翻去了那一頁。
曉月后來再未見過陽陽,也很少想起。偶爾跟林區的老同學聯系,腦海中會浮現出一個清秀的女孩子的臉龐。又過了幾年,她終于如愿忘了她。是她把這女孩子跟自己在林區上學時那些不好好學習的同學,混了。
曉月是在一九九二年離開林區到南京讀大學的,他們那屆,據說在整個林管局放了“衛星”。應屆考上大學的最多,僅上海,現在留下的就有五個。同學互訪,甚至畢業十年、二十年在各地聚會,曉月幾乎場場不落。席間撫今追昔,她陶醉于口舌生津地談什么藍莓、飛龍、傻狍子,還有鋸末爐子造就了東北亂燉,卻在論及熟人時三緘其口。一則父親當年提前退居二線,是因為受處分,不光彩;離開后,全家人都再未回去,對那里的情況所知有限。二則是隨著自己的事業不斷發展,她也漸悟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因知識分子身份走上領導崗位的父親,一味地書生意氣,雖然務實、肯干,肯定樹敵不少。林業局地方小,人少,關系可不簡單,很多人,貌似跟她八竿子打不著,卻難保當年跟她父母沒過節,她何苦不知好歹,妄議表態?再一條,也是最主要的,是真沒那閑心。不錯,曉月如今事業有成,每天在自己的日子里如魚得水,忙,且忙得有奔頭兒,對那些所謂的故舊,其實連看都沒幾個能讓她看上眼的。
這些年林區政策調整,父母那一代——從全國各地大張旗鼓向千古蠻荒進軍拓荒、采伐、建功立業的有志青年,已成歷史陳跡。如今倡導的是環保,封山育林,人撤出來才是大勢所趨。依曉月邏輯,只有如她這般由讀書出色,過渡到積累財富有道的人生,方算合理、體面的人生。只有與她風格類似的故舊,才是她樂意去親近、結交的故舊。除此之外,如今還滯留當地做“發展負擔”的,只能怨自己沒本事。離開后,憑讀書外的功夫在天南海北混得好的,曉月只當故事聽,聽過即忘。如今誰的世界還缺少傳奇?她可是從不屑于跟那些能上天入地的草莽英雄有任何交集的。至于為數最多的,那些也離開林區,流落在各大小城市苦苦掙扎討生活的人,她簡直都要嗤之以鼻了。在她眼里,那些人之所以如此,不是工作不肯用心盡力,便是當年讀書時偷懶、耍滑,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們純屬咎由自取。
陽陽正屬此列,十七歲,沒學歷、沒專長,長得倒還不錯,這樣一個女孩某天突發奇想,要獨自離家闖世界,看著她的背影在自己眼前消失的那一瞬,曉月便失去了繼續關注她的熱情。
然而無法,父母出了事,她是長女,必得去現場看看。剛才在醫院,無意中得知父母原來是上蓮姐家來做客了,她真覺得晦氣。本能地,她想逃走。現在她開始為自己沒有擔當的想法慚愧了,她挽起妹妹的手,努力打起精神。曉月告訴自己,不能慌,要沉著應對。
照明不良,黑乎乎的廚房地上,蹲著當年那個十七歲,自信、自尊到不肯接受她幫助的女孩。聽門響,女孩受驚般“呼”地站了起來。
十多年過去,這女孩高了,卻也胖了,便少了許多當年的清秀,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里,更是盡失當年的機敏和自信。時光、世事一點點剝離掉了女孩與青春有關的氣質,此刻,她顯露出的,已是小門小戶的局促不安,慌里慌張。這份模樣、神色,讓曉月有種錯覺,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陽陽,而是多年前陽陽的母親,蓮姐。
蓮姐姓甚名誰?直到警察說了全名曉月才知道。當年她仔細算過,蓮姐在她家共待過近四年。時間從她讀小學五年級開始,直到初三上學期結束。若不是撞上后來那件事,她相信自己絕不可能注意到她。那時父親的事業正如日中天,家里一天到晚進進出出,討好、辦事、套近乎的人,多得數都數不清。母親也正是那時查出了糖尿病。彼時得那種病的人,遠沒如今這樣多,慌得母親一年至少兩次要回南京娘家,或去林業系統駐各大風景區的療養院療養。
“你沒見她周末、節假日都不來嗎?在你們家,她算上班,工資由勞動服務公司按服務員標準按月發放。你爸忙,你媽身體又不好,局里就得照顧啊。上月張書記他們家老爺子上北京手術,林業局不也派了倆秘書跟著嗎?”
這番解釋,是曉月繞著彎,從一個常上她家來的科長阿姨那兒打探到的。父母可從沒跟她們講過。蓮姐一進門,父母就要求她們稱她為姐,并不斷告誡她們:跟她們一樣,蓮姐也是家里父母的寶貝,必須尊重人家,聽人家的話,凡事多替人家著想。當然了,全家人中,最替蓮姐著想的,還是母親。事發不久,飯桌上,曉月聽到母親跟父親商量,說自己打算申請內退,以照顧家,蓮姐年齡大了,不能耽誤人家找對象,還讓父親幫蓮姐安排個合適的工作。果然,沒多久蓮姐就不來了,最后一次聽父母說,也是母親先提起的,是跟父親商量,蓮姐要結婚,他們該隨多少禮金合適。
最近一次見蓮姐,是十多年前,在南京的父母家里。突然接到電話,曉月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往家跑,父母老了,她是長女,責無旁貸要由她來保護他們,保護自己的家。連夜由上海開車去杭州,接上妹妹,她們一起回了家。
還好,那個晚上,父親借口會同學,遲遲不歸。蓮姐的心思全在女兒的工作上,敘舊都沒心思。倒是母親,一刻不停,忙活做好吃的,嘻嘻哈哈憶當年、話今朝,最終讓各懷心事的一餐飯,言笑宴宴、賓主盡歡。
還好,大家都是聰明人,都顧及顏面。還好,自己家里有個識大體、肯忍辱負重的母親。可現在,母親走了,連父親都不在了,只能靠她曉月挺身向前了。她知道,此時看著自己的,不僅有妹妹,有早成陌路的陽陽,還有貌似已警覺、想探個究竟的警察,以及那個無所事事,也跟著進門想瞧熱鬧的鄰居老太太。她不能慌,得穩住陣腳。下意識清清嗓子,堆起滿臉的笑,曉月直面陽陽,問:“陽陽,還記得姐姐吧?”
“姐。”陽陽哭了,可是,一偏頭,曉月看到,曉星已一步上前,摟住了陽陽。
“陽陽。”曉星又在哭,跟陽陽相擁著,很快哭成一團。
說不上是北方刺骨的寒風,還是早春時滿目將化未化的積雪,再或是到處撲面而來的所謂大碴子味兒的東北方言,到底什么觸動了曉星,讓她一路走來,腳步越來越輕,內心越來越柔軟,情緒越來越激動莫名。
故鄉啊,故鄉,曉星腦海中不斷閃現這兩個字。眼前越來越多的形象、氣息、聲音,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終于喚醒了她,讓她滿腦子都是故鄉,以及跟故鄉有關的文字、歌曲,甚至詩。淚水一次次涌上眼眶,甚至沖淡了剛才差點置她于死地的悲傷。天意啊,她想,這一切不過是天意,此刻,她唯愿父母,能喜歡這在睡夢中悄然與世界告別的方式,喜歡并安然接受,這并非預定,卻簡直命定般來到拋灑過青春和熱情的故地,了結此生的浪漫結局。
不斷朝前走,情緒越來越激動。現在,在她眼前,東北尋常人家的小院又出現了,等打開沉重的、釘著厚厚防寒氈的入戶門,一股悶乎乎的熱氣混合著酸菜缸味兒,一下子把她擊中,兩行熱淚,頓時又掛下來。一眼看到陽陽,曉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不管不顧摟住陽陽,再次痛哭出聲。
直哭到懷里的陽陽開始掙脫,她才回過神,好歹止了悲聲,打量起眼前的陽陽,多可憐的孩子啊,雖只十多年前在父母家見過一面,曉星對陽陽印象極深。她記得,上次見面這孩子十七,那會兒她就心疼她,疼她才那么小,就經歷了父母的離異。那么早,就要在林業企業轉型、職工不得不另謀生路的大背景下獨自出來闖世界。現在,算起來這孩子已二十八歲了,卻又在經歷如此慘烈的變故:她母親,至今還在醫院生死未卜。將心比心,換上自己二十八歲時來經歷這一切,恐怕連活下去的勇氣都不會有。可你看看人家,人家陽陽在打掃衛生。
“上次我沒來,小劉看的現場,他今兒有事,請假了,”警察一邊嘟噥,一邊東張西望滿屋走,“這仨屋兒,你都收拾過啦?”
曉星能感到自己懷里的陽陽在發抖,于是更用力去摟她,卻被一把推開,陽陽急急忙忙跟到警察身后去了。可憐的孩子。曉星趕緊也上前,扯住了陽陽的一只手,冰涼的,抖得更厲害了的手。“啊……”陽陽在回警察的話,哆哆嗦嗦,飄飄忽忽,“啊”了好一陣兒,直跟著那警察進了大間,又幾步來到小間門口站住,方輕輕回了聲:“全收拾了,我全收拾了。”
大間除半鋪火炕,靠墻擺著兩個木板箱、一對舊沙發,警察進大間時,陽陽還神色緊張,四處探看,偶爾擺弄一二,警察到小間時,陽陽僅門口站站,便轉向眾人。聽了陽陽的回話,警察明顯失望。也是,算上他們此刻在的廚房,這房子就三間屋,都拾掇得挺干凈,小間就被子沒疊,其余的,包括枕頭、褥子,還有估計是女主人脫下的毛衣毛褲,都疊得整整齊齊。站在門口,一覽無余。
“小劉那孩子,夠認真的啦,人家挨著個兒都翻著看啦,我給你念叨念叨有啥哈。”一直跟在警察身后亦步亦趨的,還有個老太太,高個兒,容長臉兒,話多,自來熟。剛才在院里,她見這邊有人進門,遠遠就大呼小叫搭話,得知曉星姐妹的身份,一個勁兒唉聲嘆氣表達同情,告訴她們,叫她胡嬸就行,又夸她們父母,一看就是有身份的板正人兒。
“小劉就帶走了倆東西,一個書包,看著挺值錢的,哎,這不,這不她背著呢嘛,喏,就這包兒。再還一禮盒,叫個啥花,啥花鴨?好像桂花鴨子,挺硬實的紙盒子,上面四個燙金的字兒:南京特產。剛才不說了嘛,我家老胡上機場接的,他記得清楚。那天他也跟小劉做筆錄了,老頭老太太就這么來的,老太太背這個包,老頭兒拎那盒鴨子。”
“星期天上午,你報的案?”
“嗯哪,我最先看到的啊,剛不是說了嘛,俺兩家關系老好啦,喏,你看,這不,板杖子留空兒,大門鎖上,照樣走動。星期天中午,我蒸了鍋黏豆包,尋思著沒準兒人家外來的客得意這口兒,就過來想問問,一開門,哎呀我的媽呀,她李嬸就這兒,喏,這兒,這么趴著,套個大羽絨服,扣兒都沒扣哇,里面就穿襯衣襯褲……哦,對了,羽絨服里還翻個手機,她李嬸的,小劉后來給你了吧,陽陽?你媽那手機……”
“啊,沒,我沒……”陽陽扶著小間的門框站著,虛飄飄的,似乎就腦袋還有點兒力氣,就拼命搖頭,搖了會兒,突然雙手捂住臉,嗚嗚嗚哭起來。曉星再次過去摟住陽陽,陽陽比她高很多,也壯實很多,她原是要撫慰,卻覺得自己在尋求安慰。
低頭嗚咽半天,陽陽頭沒抬,就抽抽噎噎說:“打不,打不開了,掉臟水桶啦……”
“啊?那咋不早說啊?哎呀,你說你這孩子,早說早沒事啦。去年你胡叔手機掉水里,就我整好的,手機后面有螺絲,能擰,用紙擦擦,再吹風機……”
“不用,不用,”警察板著臉,白了老太太一眼,“小劉不看過了嗎?估計也沒啥用。”
“你們能有啥用啊?人家沒準兒能用用哪!再咋說也花錢買的呀,我跟你們說,不一定壞了,我會修哇!擱哪兒呢陽陽?擱哪兒呢,趕緊的,趕緊給胡嬸找找,我會修……”
“扔了,我給扔了。”陽陽突然抬起頭,不哭,也不抖了,只胡亂伸出手,幾把便抹去眼淚,雖依舊低眉順眼,聲音卻明顯有了些底氣,“回齊市道兒上,看著難受,我給扔了。”
一直在心疼地看著陽陽的曉星,不由得憤憤不平,便沖警察和老太太冷冷地說道:“還有事嗎你們?我們幾個,好多年沒見了。”
老太太一刻沒停,一直在那兒嘮叨如何修手機,這會兒終于止了聒噪,干干地立在那兒,比比畫畫的手也停在半空,及至把手放下,臉上便露出幾分不好看的神色來。
警察更是,眉頭鎖得更死,臉拉得更長,開口講話,火藥味兒實足:“我們能有啥事?關鍵不是你們,都沒啥事的話,還不趕緊簽字火化?”
剛才在醫院,姐姐沒簽字?為什么?難道有疑點,要立案?曉星扭頭看姐姐,同時也感覺到,自己懷里的陽陽又開始了哆嗦。
說不上為什么,自打進屋,曉月便覺出哪里不對。跟在警察身后轉了一圈兒,重又回到大間,在炕前站定。小間那么窄,爸媽肯定住大間,這兒就是他們離開這個世界前最后待的地方吧?他們老兩口的最后一晚,怎么過的呢?
“過完這個年,你就四十六了,我跟你爸,如今再幫不上你和妹妹什么了,能做的,不過是不給你們添麻煩,不用總掛心我們。女人啊,四十到五十,是最難過的時候,過五十能好點,那時就徹底服老了,四十來歲還不行,偏趕上這時候,工作得挑大梁,家里還上有老、下有小,媽是過來人了,都知道。”
一個多月前過年回南京,母親說的話,此刻又在曉月耳旁響起,讓她陣陣心酸。這就是母親所謂的不添麻煩嗎?最初得知噩耗,她都有點生父母的氣,但很快更氣自己,真是的,怎么就這周沒回娘家呢?兒子今年中考,到底上不上國際中學?要不要這么早就斷了孩子國內高考這條路?她和老公周末去浦東又考察了一所學校,掂量來、掂量去,糾結無比,周末甚至連電話都忘了往南京打,周五晚上,若不是妹妹曉星,而是她打的電話,母親至于什么都不說嗎?
在曉星的問題上,這些年,曉月始終跟母親觀點一致,常為此相對嘆氣,盡管都沒說出口,其實誰心里都清楚,妹妹既然選擇了那種活法兒,家里的事,還能指望她什么呢?
站在大間,廚房里每個人講的話,曉月都聽得清清楚楚。到后來,爭執讓她轉過身來,通過敞開的房門,冷眼看去,每個人的神色、表情,也清清楚楚。她心里越發狐疑,至于嗎?陽陽怕成那樣兒?她何至于那么急,把所有屋子都收拾了?何至于如此裝瘋賣傻,就是不配合警察工作?
“到底哪兒漏的煤氣?”剛才妹妹的逐客令讓眾人冷了場,曉月趕緊走過去說。
“看現場,看現場,有這么看現場的嗎?”說話間,她已進了廚房。
她的認真,帶動起大家的認真。警察和老太太,你一句、我一句,搶話兒似的給她介紹,燒炕、燒火墻的煤爐子,又嘮叨起周末天氣,說不止這一家中毒的事。
曉月一邊攢眉細聽,一邊四處看。“那個灶,怎么回事?”她僅用下巴斜了下旁側靠墻橫放著的簇新的燃氣灶,她把眾人視線,齊刷刷都帶到了那兒。
“那個呀,哎呀,去年秋天陽陽孝敬她媽的,燒氣罐兒,平時炒個菜啥的,”隔壁老太太又熱情地掰扯開了,“咱這兒,比不了你們南方,冷,一年四季沒幾天不用生爐子,煤爐子就倆眼兒,碰上人多吃飯,哪夠哇,不少人家都這樣,我家也……”
警察正站在灶旁,扭頭瞥了一眼,又轉過身,打開灶下柜子看了看。一看之下,突然動作極快地蹲下去,晃蕩開了柜子里的氣罐,警察犀利的目光,刀子般橫向陽陽。
“我,我開的。”陽陽答著話,這回非但身體,連嘴都像篩糠似的抖,卻虛張聲勢,還想躥出個高音兒來,便越發顯出怪異,“就剛才,我剛才開的,想洗碗……”
警察無聲、嚴厲地瞪陽陽,直瞪得她住了口,方回身去掀灶上的鍋,還伸手往鍋里探探,才又冷冷地道:“說,啥時燒的水?”
“進屋就燒了,這屋,這么冷,涼了。”
“燒開水?一個碗你不洗?”
“我,我沒先洗碗,擦屋子,我先擦的屋子、箱蓋兒、窗臺啥的。”
順著陽陽的目光,警察看向洗臉架上的盆,走過去,探了探臉盆里的水,問:“這水啥時燒的?咋燒的?”
“那個、那個鐵壺……”陽陽低低地伸著手,指向煤爐子上的水壺,連手指帶手臂,都在抖。
警察過去拎起壺,直晃蕩,空的,又低頭看看煤爐子里面。
“我使那個鐵壺在灶上燒的水,先擦屋子了,后來又想洗碗,打不著火,發現罐里沒氣兒了。”
“胡說!剛才你還說進屋先燒鍋里的水!”警察的嗓門兒陡然間高起來,整個人都變得兇神惡煞,簡直像在呵斥囚犯,“給我老老實實的,啊,你說,好好說,到底咋回事?”
這下陽陽沒了動靜,仰臉軟軟癱靠在墻上,小臉兒慘白,眼淚鼻涕都下來了,嘴更是張張合合好幾回,一句話說不出來,好半天,終于嗓音尖厲了,是在哭,哭幾聲,又嚷嚷:“嗚嗚嗚,那罐子煤氣,真是我燒水燒沒的,上次回來就快沒了,我不舍得去換,想讓我媽再用幾次,嗚嗚嗚,剛才我都讓你吆喝蒙了,家里出了事,這些天我咋熬過來的呀?嗚嗚嗚,我那可憐的媽呀……”
“哎,哎,我說你們咋欺負人哪?人家孩子攤上這種事,心里得多難受啊,你們咋還欺負人哪?”老太太走上前,也扯著脖子高聲喊,邊喊邊來扯陽陽,還一把推開想去安慰陽陽的曉星,回頭又伸手指點起曉月,滿嘴唾沫星子,破口大罵:“你們他媽的大老遠兒跑我們這兒欺負人來啦?啊?欺負人家孩子家里沒人哪?告訴你,我老太太可不是省油的燈!你們他媽的剛才不還說是親戚嗎?有你們這樣親戚?活了大半輩子了,我老太太還真沒見過呢!”
曉月的頭,像讓誰給突然搗了一拳,瞬間回過神兒來,想起自己是在蓮姐家,在面對原本以為已逃脫了的、年少時的齷齪。四十多歲了,曉月覺得自己已經歷過不少風雨,已有本事應對一切突發事件,然而,這樣被人指著鼻子破口大罵,自己卻百般顧忌,不知所措的情形,她真還從未遭遇過。
又驚,又氣,站在地中間,曉月只覺滿臉的火,火熱辣辣地一路躥進了嗓子,一句話她也講不出了。
陽陽終于鎮定了下來。她已接受了母親做下蠢事這事實。可為什么呢?她實在想不出。
母親恨林局長夫婦嗎?從前,還有現在?在陽陽看來,始終是個謎。
沒錯,好多年了。小時候,除在人群中遠遠觀望,陽陽并未真正看清過這對夫婦,卻不陌生。因父母總吵架,吵架時,他們的存在總是導火索。
那時陽陽簡直恨母親,恨她人前溫柔和順、寡語少言,回到家,卻牢騷滿腹、怨氣沖天。關于林局長一家,最早提起的,其實哪是父親,倒是母親自己。比如訓她,要提林局長那對雙胞胎女兒,說人家姐妹倆如何愛看書,如何總考第一,如何懂事、聽話,人見人夸。
跟父親吵,幾乎也都是母親先起刺、翻臉,抱怨丈夫不看書報,眼里沒活兒,心笨口拙,如何沒本事,不懂教育孩子,就知當著孩子抽煙、喝酒、胡說八道。不要說父親心里的滋味,小小年紀的陽陽都認同父親吵架時說母親愛攀比。“你就知道說別人,怎么你自己不跟林局長老婆比比?”這是那時的陽陽心里最多、也最清晰的抱怨,卻連嘀咕一聲都不敢。
具體何時,知道母親跟林局長林保華家曾經有過特殊關系的?陽陽不記得了,卻記得很清楚,這層關系,靠的是林局長的老婆肖萍在維系。
父親工傷算幾級,姥姥入林業醫院沒空床,陽陽從林場轉回林業局,想進最好的一小,全靠母親去找人家。“算了,要不還是我去找肖萍吧。”每每被逼無法,母親只此一策。雖然看得出來,如此說時她并不情愿。當然,最不情愿的還是父親。“你以為你是個啥好東西?”父親得便宜時沒話,過后卻常以此開罵,“別給臉不要,總拿人老婆當傻子!”
陽陽讀小學時,有一年老家貯木廠著了火。大白天,整個小鎮黑煙繚繞,太陽都被嗆成一個黑紅圓點,消防車怪叫不止,跑來跑去,天上時不時會飄下陣陣黑乎乎的木材灰。學校都停了課,恨不能人人上去救火,畢竟木材是小鎮職工的飯碗,命根子啊。好在第二天火滅了。幾天后,陽陽放學回家,母親埋怨她不好好寫作業時,落下淚來。“咋這么不省心呢,陽,媽跟你說實的,以前,媽杵上這張臉不要,還能去給你找找人,現在,嗚嗚嗚,現在只能靠你自己啦。”
母親能有本事去求誰?果不其然,沒多久,就聽周圍大人們議論,說大火燒掉好幾個當官的官位,最大一個是常務局長林保華。人家說的“內退”“二線”之類,陽陽不懂,卻很快注意到,大型集會上,電視新聞里,這對夫妻的身影不見了。
起初這是多讓陽陽高興的變化啊,然而這么多年過去,她并不是不努力,卻直到現在,還沒能擺脫這尷尬。默默看著房中眾人,陽陽耳邊,又響起上次打電話時母親的嘮叨:“你不知我費多少口舌,人家才答應來這一趟啊,一會兒說歲數大,身體扛不住。一會兒又說人不來,寄錢來。想想也是,光機票就多少花費呢。能來,就夠給咱面子的啦。行,來就行!只要來,就好辦,我再好好求求他們,務必出席婚禮。這兩天呀,我得再好好收拾收拾家,還得上批發市場買點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人家走時,好帶上。”
兩袋飛鶴奶粉、一禮品裝克東腐乳、一小袋富拉爾基溫水大米。這是陽陽剛才收拾家時,在大間箱蓋上看見的。她知道,這些東西,就跟局長夫婦大老遠拎來的那盒桂花鴨一樣,都是對昔日情感的表達,是那三個人原本該有一次愉快會面的證明。
“不是親戚,也是多年老同志、老朋友吧?”警察口吻明顯緩和,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沒沖著她陽陽,而是沖那兩個外地來的姊妹在說話。
“李喜蓮女兒下禮拜結婚,你們父母就是專程為這事來的,我跟小劉通了電話,都問清了,檔案袋里還有錢呢,不信你們自己打開看看。”
作為李喜蓮女兒本人,陽陽卻被排除在談話之外,盡管也急著看個究竟,她也只能按捺住性子,抻長脖子,冷觀細瞧。她看見那姐姐在責怪地看妹妹,妹妹則恍然大悟般,從隨身的挎包里掏出個牛皮紙袋,打開來,掏出個沉甸甸的紅紙包,遞給她姐姐。她姐姐接過紙包,飛快掃了一眼上面的字,便打開了,果然是一沓錢,干凈挺括的一沓新錢,抬頭看了一眼眾人,姐姐埋頭點數起來。
“九千六?”再抬起頭,那姐姐的眼里明顯有疑惑,可她望向的是警察,警察正點頭不迭,“對,對啊,就這個數兒,吉利嘛,小劉也這么說,結婚隨禮,不就圖吉利嘛!”
曉星很慚愧,其實剛拿到檔案袋時,她先于機票掏出的,除父母手機外,便是這沓錢。可惜當時沒細看,想當然地以為是父母帶的現金。窮家富路,父母年歲大了,對微信、支付寶,甚至信用卡之類的都不習慣,出這么遠的門,多帶點現金,理所應當。
再扭頭看陽陽,慚愧的感覺更深了,自己怎么就沒想到呢?原來,眼前這女孩子正走向婚姻,這讓曉星越發心疼她,望著這個二十八歲,即將開始婚姻生活的女孩。曉星突然想,此階段,陽陽心里,除了對新生活的憧憬,肯定也會有不安吧?四十六歲,依然待字閨中的曉星,已有好幾次在那不安的困擾中敗下陣來,才讓自己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對她如今的生活面目,她至親的家人,全都不滿意,且各有高見。
姐姐曾氣呼呼地用指尖直抵曉星的鼻尖,訓斥道:“你太要求完美,別給我不承認!你想想,多少年了,哪年換季你沒讓我陪你去逛街?我們是一樣的年紀。結果呢,回回都是陪你去的我,長衫短褂,買回一堆,你倒好,這個顏色艷,那個料子透,反正有一堆理由讓你自己維持現狀,你看看你,連發型,你都十幾年如一日。”
母親從來不訓她,只嘮叨,哭。最經常的,便是唉聲嘆氣,表達自己如何不勝其負:“將來你可怎么辦呢?曉星,每次一想到你還沒結婚,媽這心里……”——還好,還有父親。每每遭受母親和姐姐的輪番轟炸,父親總是曉星的救命稻草,父親并不參與討論,只負責吹胡子瞪眼發脾氣,把火引向自身,通過跟母親為雞毛蒜皮爭吵,讓矛盾轉場。
父親的心意,曉星最能領會。事實上,如今在家里,她也是最力挺父親的人。只不過,她跟父親的關系,已跟小時候沒法兒比。
小時候曉星最崇拜父親。她一直無法忘記,讀小學時,有次少先隊活動,父親應邀去講話,站在領操臺上,高大,挺拔,意氣風發,她從沒見過任何一個領導,能像自己的父親那樣,講那么長時間話不拿稿、不打磕巴,一直那么熱情、激越、有力,不時還佐以頗具風度的手勢,極具煽動性、感召力。站在操場上,聽著父親的聲音被大喇叭擴音一輪一輪在人群中飄蕩,曉星心底里的驕傲也一漾一漾沖上喉頭,幸福驕傲得幾乎要哭出聲來。
當然,非但在外人前,回到家更是。曉星后來學中文,完全是受父親影響。父親雖學的林業,卻總念叨自己真正喜歡的還是文科,他當然不僅只是喜歡,他淵博、敏感,有靈氣,那時曉星最享受的事,就是跟父親相約,分頭共讀同一本書,從一本書出發,曉星的驚訝、感慨,常常要在父親講古論今、指點江山中,不斷調整方向,不斷又打開新的書本。
只是后來,一切都變了,在曉星初二那年暑假,午后,她跟姐姐提著小桶上山采漿果,先在路邊看到,父親那輛212吉普車,斜靠在一片紅松林旁,很快林間傳來父親標簽般的笑聲,然后,怎么會是蓮姐?蓮姐怎么會單獨跟父親在一起?父親還舉著個用野花編的花環,要給咯咯咯笑軟了腰的蓮姐戴到頭上去?
就是從那次開始吧?曉星發現自己變了,變得不再愛聽父親講話,不愛聽他的笑,尤其是不愛聽他笑著講話。包括在人群中,也包括家里。她甚至開始怕父親,尤其他理了發、刮了絡腮胡子臉被刮得鐵青時,下意識地,她總避免單獨跟父親在一起。
“你們姐倆,還是曉星脾氣秉性隨你爸。”小時,她最喜歡聽母親這么講,那以后,這話成了她的恥辱。
曉星知道自己沒出息,同樣目擊秘密,姐姐就豁達得多,很快就忘了。她卻始終過不去,變得自卑、沉默,逃避人群,父母的個性都極強,可之前他們拌嘴,曉星從不在意。那之后,父母之間講話,聲音略高些,都能折騰得她徹夜難眠。漸漸長大,她越來越自閉,耽讀,興趣從文學、藝術,又到了心理學。有年夏天在圖書館,她以書掩面,涕淚交流,認定自己的不婚,正是年少時目擊父親秘密的后遺癥。
父親對此有所察覺嗎?曉星不知。然而父親的人生,在曉星離家讀大學后不久,開始急轉直下,他主動退居二線,離開林區后的父親,突然變成了個沉默寡言、不愛出門,只喜歡悶在家看書、看碟片的老人。眼睜睜看著父親的改變,曉星曾經的失望、傷心、抱怨,漸漸煙消云散。她覺得,全家人,任誰,都沒她那樣更能理解父親;理解如父親那樣驕傲的人,突然面臨否定,不再被需要后的頹唐和委頓。雖然依然沒辦法像小時候那樣跟父親親近,可曉星無法接受別人對父親的無視,尤其是指責,父母再拌嘴,她義無反顧,永遠都是父親的堅定后援。
“別難過,曉星,日子有很多種活法兒,沒必要那么在意旁人,要緊的,是得清楚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要用心、努力活出你自己。”
這一定是父親關于婚姻的肺腑之言。父親已多年未跟曉星言及生活與抉擇。那次是曉星再次遭遇母親和姐姐圍攻,正抹淚痛哭之際,父親來了,來到她身邊,一字一頓,講出這些。
“討厭,我討厭聽你這么說話,偽君子、惡心……”
她暈了頭嗎?那天她怎么講出這樣的蠢話?是的,她曾對父親有過這抱怨,但她不是早就原諒父親,開始心疼父親了嗎?這蠢話,絕不是她對父親的真實態度,她絕不承認。這些話,在父親瞠目結舌的表情中戛然而止。她的悔恨,卻在父親踉踉蹌蹌離開后,再沒停止。
幾天后,陽歷六月一號,是父親的生日。曉星特意在當天請假回南京給父親慶生。然而,回到家,真正面對父親,禮物送了,自己日子過得還不錯的意思也算表達了,在杭州就準備好了的道歉的話,卻開了幾次頭,都沒能講出口。那次沒有,后來又試過多次,到底,都沒能。
眼前是即將成為新娘的陽陽,腦子里卻是已天人永隔的父親,曉星的淚,簌簌地又落下來了。
朦朧的淚光中,她看到站在小間門口垂淚的陽陽,看到心不在焉、困在大間來來回回走動的警察、鄰居,也看到了跟自己一起站在廚房里的姐姐。
從小曉星就怕姐姐,成績、能力,甚至外貌,她都不及姐姐,一直是姐姐的小跟班,從不敢冒犯、違逆,可此刻,姐姐看上去那么無助。走上前,曉星扶住了姐姐。沒錯,她能懂得此刻的姐姐,聰明、驕傲如她的姐姐,豈肯輕易當眾低頭?即便是事實明擺著,即便是姐姐知情,自己也不該胡亂猜疑。
“這兒沒事了,請你們走吧,我們兩家的父母是很好的朋友;我們幾個,也好多年沒見了。”曉星沖著大間里的警察和鄰居說。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有姐姐在場時自己出頭表態,感覺很不適,所以跟警察講著話,目光卻離不開姐姐。
還好,她沒做錯,姐姐沒反對。非但沒反對,姐姐還轉身去了大間,到警察和鄰居的面前,說:“這么晚了,今天你們跟著費心辛苦了。”
“哎呀,看你說的,大老遠兒來的,客氣啥,鄰里鄰居的,這不應該的嗎?”鄰居老太太也親熱起來,“那啥,要不,今晚兒上胡嬸家吃飯去?”
“不,不了……”這下連陽陽都過去了,跟曉星姐姐一同客套著、感激著,最后,又一起出門送客。
曉月相信自己的直覺,從來如此,此次尤甚。何況連警察都看出了破綻。何況陽陽的表現,從始至終,就不正常。
“這屋現在就剩咱仨了,陽陽,不用怕,姐只想聽你說句實話:那罐煤氣,真是你用光的?”送走客人,一進屋,曉月臉色一變,突然高聲呵斥起陽陽來。
曉月很清楚,想知道真相的,只有她們姐妹倆。警察在應付公差,鄰居想充和事佬,陽陽自然也得維護她母親。不過,陽陽畢竟年輕,想必也會少些心機。更何況目前只她這么一個突破口,不妨嚇唬嚇唬她,哪怕她接著撒謊呢,她撒謊的本事,自己剛才已見識過了,曉月堅信,多問問,只要問得準、問得細,準能找到真相。是的,真相,雖顧忌多多,她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她絕不能容忍自己的父母,跑到這么個破破爛爛的小地方,死得憋憋屈屈、不明不白。
“笑話!我怕啥?告訴你,剛才我跟警察說的都是實話!那罐氣都是我用光的,咋了,你以為啥,以為我媽用的?我媽用那罐里的氣,把你爸媽熏死在我家炕上?”
她沒想到陽陽這么厲害,反應這么快,講話的嗓門比她還高,態度還兇,也更直接,更肆無忌憚。心里陣陣發緊,曉月努力不動聲色站在那兒,寄希望在氣勢上碾軋這女孩,希望女孩撐不住,露出軟肋、破綻。然而,與此同時,她腦子里飛快意識到的卻是,十多年前跟自己告別,此刻重又回到眼前的這個女孩,她這些年,都經歷了什么?何以一路走到今天?
“光腳的,從來都不怕穿鞋的!”曉月腦子里突然冒出來這話。
是母親講的。那年,母親住的小區,有個到處流竄擺攤賣油條的,一大早,跟母親對門那個新婚不久的美嬌娘,為排沒排隊跟人起了爭執,美嬌娘被甩了滿臉熱油,瞬間毀容。母親特意說此事,是為告誡曉月:“你最讓媽擔心的,就是氣太盛,這可不行,容易吃虧啊。記住媽的話,現在這時候,尤其對那些收入低的窮人,千萬不能氣太盛,他們很多一身怨氣、戾氣,惹急了,他們有什么,可是直接敢跟你拼命的。”
那么,母親呢?想想母親,辛辛苦苦準備那么多現金,還得動員那個把事業上的滑鐵盧當作人生失意場、再不肯遠足的丈夫,一道大老遠地跑這么一趟。母親一定也思前想后掂量很久吧?是什么促成了此行?會不會就是,不能得罪人,或者說,就是消災?
沒錯兒,曉月記得的,在林區時,母親就沒少干這種事。“文革”時與父親在鐵路系統一起巡過道,后來混得不如意的工友;父親掌權不久,因精簡機構裁下來的那些干部、職工,還有他們的家屬……這樣的人,只要上門,只要開口,母親從來都是笑臉相迎,盡力幫忙。這其中也包括蓮姐。曉月自己就被母親派去跑過腿兒,找母親在醫院工作的老同學,幫蓮姐母親入院。對此她曾不以為然,不愛去,母親就訓她:“好事咱都做了,干嗎還這么個態度?不傻嗎?”母親拉她坐下,心平氣和地曉以利害,“那些不如意的人,心里都有股兒氣沒處發,有時候其實都不需要你真做什么,也就是給個笑臉、幾句好話的事。”
沒辦法,媽這人,一向如此,從不惹事,還屢屢代父親擺平事體。然而,不過是她自己不承認就是了,一個人,骨子里的優越感,是很難全然不露形藏的。母親從小家境好,人又聰明、漂亮,學業、工作、婚姻全順風順水,即便爸不如意那些年,她照樣到處受歡迎。是不是她還把蓮姐想得過于簡單了?幫過忙,再來給個笑臉、說說好話,真的就能消解掉這世上的一切仇怨嗎?
作為長女,曉月無法接受父母死得不明不白。可現在,曉月知道,陽陽這個突破口顯然是廢了。那么,立案嗎?到那時,陽陽就會說出父親和他家小保姆之間的事嗎?那件齷齪事,就要盡人皆知了嗎?她體面的、七十四歲的父母,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地把那秘密藏了這么多年,現在,她要把它翻出來,盡毀父母清譽嗎?
“求求你倆,別吵了。”后來,妹妹過來了,抹著淚拉開了她和陽陽。
“出了這種事,誰心里都不好受。”妹妹把她往大間拉,曉月便順勢低了頭,跟妹妹到炕上坐下,陽陽依舊不理睬,氣呼呼地一把推開曉星,沒一會兒,廚房里一陣稀里嘩啦,聽上去,在掃地洗碗。
曉月坐在炕上,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她咽不下這口氣,覺得不該這么窩囊!摘下眼鏡,她捂著臉,肩膀聳動,無聲地哭了。好半天,才重又戴上眼鏡,扭過身,用手揉搓起炕沿、被褥,這是父母臨終前鋪蓋過的,那從小到大給過曉月無數支撐、指引的氣息還在嗎?此刻,他們正遠遠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嗎?會不會生她的氣,埋怨她?從小到大,周圍無數人都贊曉月聰明、能干,都說她承繼了她父母雙方的優點。——母親的冷靜、寬容、大度,心思機敏,能經事;父親的聰慧、才能,有魄力,敢想敢干、敢做敢當。可現在,父母剛走,她就讓人欺負成了這個樣子,她恨得,簡直是咬碎了牙,還得生生往肚子里咽啊。
沒一會兒,她的手被妹妹抓住,拉進了懷里,妹妹的淚,也不斷滴落到曉月手上。抬頭看看妹妹,妹妹也在淚水漣漣地看著她,眼里滿是驚惶,這讓曉月越發煩躁,尤其耳邊一刻不停的都是陽陽在廚房里摔摔打打的聲響。她知道,如果自己此刻不動,妹妹自然也不會擅自行動,可她得趕緊拿出個對策才行。畢竟這是在人家家里,陽陽這態度,等于是在趕她們走。可她們,能一走了之嗎?
這是蓮姐租來的房子。若此刻離開,不會有機會再回到這里,若此刻離開,這輩子她都不會原諒自己!
“家里沒啥東西,姐,我就對付下了點掛面。”
沒想到,陽陽主動來邀她們吃飯,雖稱呼姐,表情和態度上未見絲毫松動。可妹妹曉星,竟如蒙大赦般,一躍而起,很快隨陽陽整理起炕上被褥,并打開一張矮腳飯桌,沒一會兒,三碗熱氣騰騰的西紅柿蛋花面端了上來。
“你妹妹看著我盛的。”陽陽拾筷舉碗,并不禮讓,坐下便埋頭大吃。吃幾口,方挑釁般瞪著她說:“放心,沒機會下毒。”
“陽陽!”妹妹嗔怪著喊了聲,“別生姐姐們的氣,大家誰心里都不好受。”妹妹說來說去,只這一句,且很快又哽咽起來;一邊拭淚,一邊把面碗端到曉月手上。
今天中午齊齊哈爾下的飛機,然后直接往派出所趕,只在飛機上吃了一小塊蛋糕,到現在還滴水未進,曉月遲疑了一下,到底挑起一根兒面條,不知其味地吞咽了下去。
三人各自無言,滿耳都是被無限放大的呼嚕呼嚕聲,沒一會兒,都放下空碗。曉月看都不看陽陽,只目光空茫地望著黑漆漆的窗外,氣定神閑地說道:“我們倆今晚就住這兒了,畢竟這兒是我們父母離開這個世界前,最后待的地方。”
陽陽很急,甚至好幾回都控制不住自己,總想到小間門口守著,衛兵一般不讓人進去,還好,沒人注意那里。沒人知道,那個陽陽沒來得及清理的小間,滿滿寄托著她的希望,她相信,母親的秘密,就在那里。
母親一向是個沉不住氣的人,心里裝不住事。這次獨自做下如此可怕的事,陽陽想不清為什么,能想到的卻是:母親絕沒本事獨自擔承這些,上周六晚,母親就住在那小間,想必會留下蛛絲馬跡,甚至于沒準兒熬不住,還能給陽陽留下點什么,用作交代。
然而,沒辦法,陽陽必得等。剛才眾人進門時,她幾乎都要崩潰了。是那警察的呵斥徹底惹惱了她。這么多年,到處打工,她少受這些了嗎?憑什么那么多人,都可以隨便沖她大呼小叫?拿誰當不經世事的毛孩子?她可不受他們這些。畢竟人命關天,不管想不想得明白,愿不愿意,陽陽知道,自己無論如何得幫母親逃過這一劫。
她們說要住這兒,對她,根本就無所謂,住一宿又怎樣?尤其那姐姐,這些年走南闖北,如她那樣鼻孔朝天、牛氣哄哄的人,陽陽見多了,有啥了不起的,真遇上事,全是紙老虎。這對姐妹內心的虛弱、顧忌,陽陽相信,不見得比自己少。
至于這對姐妹的父母,兩個老人,大老遠拿那么多錢紆尊降貴,跑這兒來看當年得意時恐怕正眼都不會瞧的小保姆,卻讓個小保姆給雙雙熏死在這兒。這讓陽陽心里真說不清什么滋味。有不解、困惑,也有解氣。尤其剛才曉月軟蛋后,陽陽甚至還幸災樂禍,但那念頭只一晃,吃過飯后,那妹妹出來幫她刷碗,是要緩解尷尬?她甚至問起陽陽母親的病情,陽陽本人如今的工作情況、未婚夫家情況,甚至說起自己小時對陽陽母親的印象。好幾次,陽陽幾乎落淚,她覺得自己的立場又變了,開始恨自己的母親,她那脾氣一上來,就要發狠、使性子的母親啊,到底抽什么風?人家老頭老太太大老遠來,怎么惹火你了?是不聽你勸,不肯出席婚禮?還是說起從前,話不投機?
借著燒炕,陽陽燒了一大鍋開水,想讓姐妹倆燙燙腳。東北冷,她留心到她們腳上的鞋,那哪兒是來這兒能穿的鞋呢?一定是出發走得急,冰天雪地跑這么一趟,可別凍傷了腳啊。那妹妹聽她如此講,很感激,原是要按她所說的去做。可后來回了大間,再沒出來。陽陽洗漱完,大間里僅能聽到嘀嘀咕咕的說話聲,連燈都關了。
終于進到小間,關門、關燈,上炕,又耐著性子躺會兒,側耳細聽,靜等,直等到大間一絲動靜兒都沒了,陽陽方摸黑爬起,摸摸索索從隨身背包里掏手機,對,母親的手機。當時根本沒當回事,讓她隨手放包里了,這些天,一直背在身上,竟沒留心看。
老年非智能手機的收件箱里,存著好幾條信息,打開,幾乎全是銀行、地產發的廣告。草稿箱是空的。通話記錄幾乎都是跟陽陽,最近一條三月十七日中午,再往上,隔三天,有條通話記錄,通話人標著“肖/林”,對方打來的,時長十三分鐘;再往上找,兩天前,還有跟這個“肖/林”的通話,也是對方打來,時長十一分鐘;緊挨著這一條,再上一天還有跟這個“肖/林”的電話,她母親打過去的,時長兩分鐘。再細翻,收件箱里,還有“肖/林”的一條拜年短信,內容顯然為轉發,抬頭稱呼為“蓮蓮”,署名“肖大姐”。
關了手機,依舊不死心,沒一會兒又掏出自己手機,打開了手電筒,細細查看這屋子,屋太小,她也太熟,從小不愛跟母親一個被窩睡,這兩年,每次回來她都住這兒。這屋里,炕小到睡兩個人都擠,過道窄到只夠打開門,的確沒啥。坐起身,她又把被褥,及一旁母親的那些內衣內褲細細翻檢一遍,依然一無所獲。又跪在那兒,用電筒照過道,她還真沒留心,原來過道堵頭不知何時放了個扁而高的大紙殼箱。屏氣凝神,輕輕打開,里面放著電磁灶、炒勺、水壺之類的,想必是房東原來的東西,母親用不上,就歸置在這兒了。
翻來覆去躺會兒,到底她又光腳下了地,再用手機四下照,照到那紙殼箱上幾個字:三磷酸腺苷二鈉。藥名。哦,想起來了,是上次回來大勇捎來的,母親說要辦喜事,得好好拾掇拾掇家,跟大勇要的。其實母親這家一貫整潔,那些不用的家伙事兒,從前放哪兒,陽陽真沒留心過。不過,這么說,這些東西,是她新近從各處歸置到這里的?她再次打開那紙殼箱,輕拿輕放,逐一翻檢,摸到個半舊的鐵水壺,她的心,怦然一動。
“陽,你知不知道有錢、有本事的人家,他們把最值錢東西放哪兒?”就前些日子,春節前后,有次陽陽回來,母親若有所思,突然問她。
“保險柜?”她當時不明所以。
“那叫啥辦法,”母親斜眼、撇嘴,“我跟你說,那還是八幾年呢,我在林局長家幫忙干活,就見他們把家里存單,還有金項鏈、玉手鐲啥的,你猜咋放?”母親用手肘拐她一下,小孩子撒嬌般,“嗯,猜猜,我告訴你,猜破腦殼都猜不出人家多有心眼兒。”
“冰箱!”母親終于大吼了一聲,宣布了答案,“想不到吧!”母親興奮起來,兩眼放光,細說這多么有水平,非但隔水防潮,防蟲蛀、老鼠咬,就是遭了賊,都不見得翻到。
八幾年,陽陽還沒出生呢,偏僻的興安嶺林區,冰箱,恐怕很多人家聽都沒聽說過吧?陽陽很難過,說:“媽,你這家里,現在都還沒冰箱呢,再等等,等我緩過這陣兒,一定給你買一臺。”
“說啥呢,”母親含笑輕撫她的后背,“傻姑娘,媽可不舍得花你的錢,你掙個錢,哪那么容易啊。再說了,咱這兒冷,那玩意不實用,還得多花電費。”母親邊說邊蹲下身,從碗柜子隔板底下,變戲法兒似的掏出個舊水壺,舉起來,得意揚揚地朝陽陽一晃,“喏,給你看看,你媽這保險柜咋樣?隔水隔潮防蟲防鼠,而且呀,賊一樣翻不著!”
現在,陽陽就打開了這舊水壺的蓋子。
最上面是張紙,展開,是合同,細看正是這房子的,她知道下月底本次租期又到了。再往下是個存折,里面還夾了張整存整取的存單,錢數是一萬,再看日期,就這個月八號開的戶。又看存折,余額是321.02。再往上看存取記錄,知道這是母親的工資存折。母親從就業開始,干了一輩子服務員,先是在招待所干,后是在林局長家,后來又在林場食堂、林業局賓館,到五十歲退休,那一行行的數字,看得陽陽心里陣陣心酸。再有個織錦緞小袋,打開,里面是黃燦燦一套戒指、耳環、項鏈。項鏈她見母親戴過,記得母親還告訴她,那款式叫水波紋,好多年前興的了。記得小時父母吵架,爸常抱怨:“咋對不起你啦?結婚時,我媽把她壓箱子底的表都賣了,不也給你買齊了‘三金’嗎?”想必,這就是母親當年的彩禮了。再往下,又一個大白塑料盒,陽陽認出那是自己用第一個月工資給母親買的Swatch表,新新的,連說明書都好好折在盒子里,似乎從沒動過。可憐的媽,陽陽鼻子一酸,眼淚涌了出來,她心里非常難過,覺得自己從小到大,從沒真正心疼過自己的母親,沒像此刻這樣感到自己跟母親這么親,這么近,近到就沒什么差別。她的母親,她一輩子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爭強、好勝,死要面子的母親,這便是她一生的家當了!
最下面也是個紙包,挺新的,估計故意放底下壓著,一掏出來,立即就支棱著散開了,顯然剛放進去不久,里面是些破損殘幣,嶄新的錢,撕的茬口都新著,試著拼拼,共四百元。
四百?她一驚,又細看那包著的紙,是超市印的商品打折信息海報,時間正是三月十八日,上周六。
老天!陽陽拼命咬緊嘴唇,直搖蕩著腦袋,她真怕自己喊出聲來。沒錯,她在想,林局長夫婦是不是拿了一萬整來的,結果,不知讓誰給撕了剩余的四百?
幾乎一宿沒合眼,天剛蒙蒙亮,陽陽便躺不住了,屋里這么冷,一定是昨晚添的煤燒盡了,趕緊穿上衣服,出去撮煤。
外面天光未亮,昨夜不知何時下了雪,雪光映襯,一切倒還模糊可辨,進到院門口的煤棚,忽覺哪里不對,一扭頭,竟看到鄰居胡嬸笑瞇瞇站在她身后,陽陽嚇得魂飛魄散,“啊”一聲大叫,手上鐵鍬都扔了。
“哎呀,你這孩子,怕我干啥呀?”胡嬸似乎也被嚇了一跳,面色有些不好看,但轉瞬又笑瞇瞇地貼過來,小聲道,“陽陽,我告訴你,上周六,那姐倆的爹媽來的那晚上,你們家老熱鬧啦,大半夜的,你媽又哭又喊的,我跟你胡叔都沒睡著。別的我是沒咋聽清,就聽你媽扯著嗓子,前前后后喊了好幾遍:還不到二十哪,我還不到二十吶,哪那么多心眼,我是圖你啥嗎?圖你啥嗎?!我這一輩子啊!就盼著一個體面……”
老太太頓了頓,仿佛在觀察陽陽的反應,略等等,方又說下去,語氣變得更輕、更慢。“后來吧哈,后來到后半夜,你胡叔起來出早班,他說,他就看著你媽,一個人兒,在這院兒里來來回回溜達。昨晚上,我回去跟你胡叔一說下午的事,他就告訴我,他想起來了,星期天早上,他走得急,也沒來得及跟你媽打招呼,他其實就想問問,咋這滿院子都是一股子生煤煙子味兒呢?嗆得他直咳嗽……”
“哎哎,你這孩子,這咋啦!”胡嬸壓著嗓子低呼,一把扶住幾乎要栽倒的陽陽,一邊道,“放心,你叔啊,他啥都沒跟警察說。我也就是讓你知道知道得了。你想,咱兩家,啥關系啊,她們,”老太太撇著嘴,朝大間偏了偏頭,“我認識她們誰啊!”說完,老太太又瞇起眼睛笑,笑得很有幾分得意,更帶著幾分詭秘。邊笑,她還邊伸出手,含義豐富地在陽陽肩上輕拍兩下,方一步三回頭,自去了。
曉星和姐姐次日傍晚離開,手上抱著父母的骨灰盒。平日出門都是曉星提東西,可這次姐姐死死抱著骨灰盒不撒手。長這么大,曉星從未見姐姐傷心若此,一夜未眠,眼腫如桃,今晨起來,話都懶得講,只低頭垂淚,不時還嗚咽著干號幾聲。
現在是曉星在摟著姐姐了,就像來時路上,都是姐姐在安慰曉星一樣。
離開諸事,自然也全由曉星處置。一早起來,手機訂票,然后去公安局辦手續火化,還好,姐姐和陽陽沒再吵,尤其陽陽,客氣許多,曉星跟姐姐商量,到底把父母準備送的那九千六百元紅包給了陽陽,紅包上有母親的一行字——“親愛的小陽陽,肖姨和林叔一起祝你新婚幸福,一生美滿。祝你永遠都是你媽媽最貼心的小棉襖。”
看到那行字,陽陽“哇”的一聲哭得都蹲下了,好一通跟曉星撕扯,到底收下了。
中午,是陽陽特意跑到醫院,喊她們回來吃飯的。原來,陽陽自己忙活著做了一大桌子家鄉菜,飯間,那鄰居又來了,得知三人都要去齊市,便大包大攬,安排讓她丈夫送。
現在,陽陽坐在副駕駛座上,曉星和姐姐坐后座,傍晚時分,她們共同乘鄰居丈夫的出租車離開小鎮。起初無話,只是鄰居,顯然比他老婆還活絡,加之開出租慣于在靜寂中自我突圍,沒一會兒,借著窗外街景,隆重為他們推薦起這昂昂溪小鎮,說這里是新興的旅游名鎮,尤其開埠超過百年的羅西亞大街,曾榮獲中國十大歷史文化名街。
曉星這些年逢假必走,到處訪古探幽。聽聞此說,不由得心動,便問特色。胡叔更來了興致,嚷道:“老毛子(俄國人)啊,當年老毛子修鐵路的時候,這地方老厲害啦,現在都啥玩意兒啊,都新修糊弄人的,當年真有個喇嘛臺(東正教堂),老帶勁了,我跟你們說,我記得清清兒的,實木房架,綠鐵皮頂兒,上面還有個大鐘,老準了,那時候窮,幾家有表的?全靠聽那上面打鐘。”
“您是說,中東鐵路?”
“哎呀,你看,看看,到底是咱關里老家來的人,就是有見識,我小時候倒見過不少真東西,沒用,糊里糊涂的,倒是這兩年聽外地來旅游的人說了不少。可也不能怨我啊,那時候,連老師都瞎白話,哎哎,你看,看到沒?那大水塔,那是真的,當年修的,給火車上水的,嘁,我們上學的時候,老師硬說是日本鬼子修的炮樓子,那時候我淘,總上那兒玩兒,當時就琢磨,不對吧?炮樓子里面咋是空的呢?還不分層,日本鬼子咋爬高兒打槍啊?”
“越是身邊的歷史,有實物,資料多,反倒說法兒多,更難知道真相。可其實什么是真相?人只愿意相信自己能看到、能想到的……”望著窗外漸漸消失的小鎮,曉星一時說得忘情,冷不防讓姐姐狠狠踩了一腳,望著姐姐那簡直要噴出火來的紅腫雙眼,曉星沉默下來,心里很覺羞慚。
恰好此時,陽陽的手機響了,周圍太靜,那電話,陽陽接得很緊張,只聽嗯嗯啊啊好一通,就說了一句“拍下來發我看看”,聽畢,放下手機,伏身向前,低聲啜泣起來。
“你媽沒了?”曉月問。
這一整天,姐姐都沒開口說話,這會兒突然啞著喉嚨發問,曉星被她嚇了一跳。陽陽更是如此,答話聲顫顫的:“嗯,對,就,就剛才……”
“拍什么?你媽留什么東西了?”
“不是,我單位的事,涉及我,得好好看看。”
姐姐這下又不作聲了,只扭頭看窗外。窗外早已不見了人家和燈火,偏又零零散散飄起雪來,放眼看去,前方路上,白的雪已鋪開,留下過往車輛的道道車轍。雪不慌不忙,一層層鋪過去,可新的車又一輛輛碾軋過來,粗粗黑黑的車轍,似乎急于重見天日,不停地向人顯露它詭秘的條碼。天就要黑了,遠遠近近的雪野反出幽藍的光,藍色逐漸變暗,自明藍,漸漸成了深不可測的湖藍。胡叔打開雨刷,隨即又開了遠光燈,卻也照不出多遠,車疾行,眾人沉寂。沒一會兒,便仿佛共同陷進一片既不見來路更不見去途的,嚴寒、空曠的蒼茫之境。
陽陽再次身體前伏,低下頭,去看手機。
淡粉色的紙,被水洇過,能看到背面透過來的墨跡和橫橫豎豎細密的折痕。然而,在這樣的背景下,那又勾又描的碳素筆字,反倒清晰得觸目驚心。
我最親愛的女兒陽陽:(“我最親愛的女兒”幾個字應該是后加的,擠在一邊。)
媽真沒想會有今天,后悔也沒用(整行被幾條橫杠劃掉)……
要是你看到這信,媽就是死了。你還得好好活著。水壺里那一萬塊錢存單,準備你結婚送你的,媽沒能耐,就這么多。水壺里還有首飾、手表,都是你的了。最底下有包撕碎的錢,一共四百,我當時太傷心了,你好好粘粘,肯定能花。
你跟大勇好好過,你比媽強,找對象現實(整行被劃掉了)……
你后悔生在(“生在”兩個字被劃掉)當媽的女兒嗎?媽從小就窮,又沒能耐,一輩子(整行被劃掉了)……可人家從沒把我當過人看。媽這輩子活得糊涂,到今晚才懂得,男人的心是最靠不住的。人活著,有的東西,永遠難以得到。按說你要結婚,不該說這些,可不說怕再沒機會……媽在的時候,對你嚴,是咱家情況,沒辦法,都為你好。媽死了,你得好好活,跟大勇好好過日子,做買賣,掙大錢,將來生孩子好好教育,長大讓他當大官。你快三十了,怨媽沒能耐,耽誤了你。好在現在時候好了,把買賣做好了,掙著大錢,也行。相信你們一家能過上體面的生活。
你姥姥姥爺的墳還在老家,隔幾年一定要回去掃墓。媽這輩子,最好的時候還在老家。克服克服困難,想辦法把媽也埋林子里去吧。要是能,媽一定在地下保佑你。
另外還有一張,也是粉色的,社區發的春季謹防煤氣中毒的宣傳單,左下角有母親寫的字。
存單、存折,還有咱家別的東西,只要設密碼的,全是450601(可能怕不清楚,六個數字描得很粗)
要是八位數,你就在前面再加個19(19也描得很粗)
在手機上劃來劃去看,陽陽始終芒刺在背,總擔心后座那對姐妹突然發難,卻又實在忍不住想要看。大勇說,這紙條是昨天半夜不小心灑了杯水,濕了媽的羽絨服發現的。浮現在陽陽腦海中的畫面,卻是上周六的晚上。——那個晚上,她的母親,就一個人坐在小屋炕上,握著筆,寫寫、劃劃,給她留下這些的嗎?那時,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眼淚“啪嗒”一下滴在手機屏上,陽陽收起手機,把頭倚向車座靠背,又想,母親為什么會說,男人的心靠不住呢?果然,她跟那林局長是有事的啊,這么多年,包括父親,還有那些說母親壞話、看她父母笑話的人,原來沒有冤枉她!
她為什么又說,人活著,有的東西永遠難以得到?她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陽陽想起大勇剛才說話時,隔著話筒,也能感知到他的不快。他也一定把這紙條,細細地看過了吧?
“跟媽說實話,陽,到底看好大勇啥了?”
第一次帶大勇回家,母親曾如此問她,她解釋了自己的現狀,還有大勇的忠厚。
“那你還得真看好他,要真看好了,啥你都不圖,就圖他的前途。”
那是母親唯一一次跟她講這些,事發突然,她非常震驚,暗自揣測,母親的“看好他”意從何來?她見過不少母親年輕時的照片,美得讓她陌生,是那種小貓咪式的溫軟和神秘。如今母親美人遲暮,也依然有著在周圍同齡人中顯得各色的習慣。比如追星,不僅關注明星趣事逸聞,還喜歡對電視上的當紅美女長相品頭論足。比如怕胖,為保持身材,自虐似的跳各種體操。比如化妝品不舍得買,卻用很長很長時間洗臉、梳頭,冷水熱水來回交替,顛來倒去在臉上頭上按摩、推拉,在鏡子前大費周章……
想到這兒,她無法不去想象,那個晚上,她的母親,是如何面對那個林局長的呢?踮著腳,提著氣,母親辛辛苦苦活到今天,心里,一定是有份癡念的吧?即便明知不可能,即便是為了女兒的將來,不得已而為之,她怎么可能就突然翻臉了呢?!
母親說,自己比她強,“找對象現實”,可現在,她不知道大勇的心是否靠得住,她不知道怎么樣的生活才是體面的。好長一段時間以來,她揎拳捋袖打算應對未來小日子的篤定信念,她想得到的,一下子全撒了氣了。淚水,斷了線般不斷涌出,卻又不敢出聲,喉嚨哽得生疼,她現在滿腦子里全都是恨,然而,她該恨誰呢?
她覺得頭痛得都要裂開了,只有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是的,她永遠不回昂昂溪了。她記得她有房東的電話,再一個月,那房子到期,哪怕要不回那一個月的房租,她也不回昂昂溪了。她今天基本把那房子里的東西都收拾了,怕胡叔胡嬸察覺,只帶了自己實在想要的東西,剩下的狠狠心都扔了吧。她只愿自己這輩子再也不要見什么胡叔胡嬸。一會兒車先去機場,她也在那兒附近下車,不能讓胡叔知道自己住在哪兒。可突然又想,母親不會跟胡叔胡嬸什么都說,給過他們我的電話吧?或者他們會去公安局要?一想到公安局,陽陽又緊張得透不過氣來了。
曉月沒心思看窗外,眼睛一眨都不眨,一直盯著陽陽的后背。她把陽陽的一舉一動全看在眼里。她非常清楚,這女孩一定又在撒謊,她媽臨死前一定給她留什么了。她現在看的,應該就是,沒準兒還是封長信。開燃氣灶放毒這事,沒準兒就是她們母女合謀的,也沒準兒陽陽開始就撒了謊,上周六晚上,其實她就在現場。再或者,連那個歹毒的鄰居都參與了,全是同謀犯。越想越恐怖,曉月也越發意識到自己的窩囊。眼睛瞪得生疼,不得不閉上,她恨自己沒用,什么都做干了,就算現在突然站起,一把搶過陽陽的手機,又有什么用?何況,自己還不見得就能搶得過她,她還有個幫手,正駕著車的,那個鄰居的丈夫。
可憐的爸爸媽媽,你們干嗎要跑到這兒來呢?這簡直就是個強盜窩,土匪窩啊!鼻子一酸,曉月委屈地再次流下淚水,擦都懶得擦,只自此再不睜眼。對正迅速被自己甩向身后的,那個破破爛爛的小鎮,她充滿憎惡,心里一遍遍對自己說:此生,永遠都不要再涉足這個破地方,哪怕想,都不要想起它來!
曉星攬過姐姐,用手絹輕輕拭去姐姐滿臉的淚。她相信,姐姐一定非常難過,就像自己也很難過一樣。可她更確信,姐姐肯定想多了,昨晚姐姐生她的氣,訓她,說她傻。可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聰明?像姐姐這樣的所謂成功人士、社會精英,他們其實是有問題的。曉星想,世界當然不會如他們所期望的那樣美好,可也總不至于實足丑惡吧?
車開得飛快,路標一閃而過,又看到“昂昂溪”這三個字,這個初次聽說,初次到訪的小鎮,原來如此有歷史積淀,真值得再來好好玩一趟啊。世界如此之大,四十多了,曉星已越來越知道,世上跟自己生命相關的地方,其實不會太多。昂昂溪這個無論方言、習俗、風光,都勾起她太多往日情懷的小鎮,真讓曉星不舍,一定會再來,何時呢?冬天最好,像現在,萬物盡披銀裝,世界在大雪中走向靜謐、純粹,幻化成迷人的童話世界。可冬天太冷,此行她已深受其苦,那等再暖和些?也不行,東北的春天,四處化凍,污水橫流,童話的白外衣被一點點剝去,從前被掩蓋的一切竟先袒露真容,實在有礙觀瞻。要不夏天?在江南又悶又潮的盛夏,休年假,來避暑,若興致高,還可自此一路北上,回自己二十多年再未踏足的興安嶺林區去。天,那該是一場多么浪漫、溫暖,而又充滿探索意味的尋根之旅啊!曉星的心里,欣欣然,蕩漾起無限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