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馥娜
生態詩歌的寫作,在國外部分發達國家發展得較早,因為社會科學現代化的腳步同樣也影響著環境生態與文化生態,而國內也有一些分散的生態詩歌寫作,但明確提出并付諸實踐的地區在廣東。清遠市2003 年便在當地日報開辟生態詩歌創作與賞析專欄,2008年舉辦了“生態詩歌研討會”,2019 年又舉辦了“清遠國際生態詩歌筆會”,匯聚了來自國內外及各地的生態詩人與生態詩歌研究者,為生態詩歌的交流與發展提供了更寬廣的平臺。東莞市也在2019 年舉辦了“森林詩歌節”“觀音山國際文學與生態文化座談會”等活動,倡導生態文學與城市生態文明建設。廣東詩歌界一直有通過傳播詩意而形成觀念啟蒙、形成和諧人文環境的抱負,致力于把詩歌帶入群眾中,與社會文明建設相促進的舉措。比如廣州的“新年詩會”“東蕩子詩歌獎”;深圳的“詩歌人間”“詩劇場”;粵東的“詩民間”等,通過持續走進各種社區、人群的詩歌活動,進行文化傳播與共享,形成良好的文化生態。2018 年5 月的“全國生態環境保護大會”上,國家強調“要加快構建生態文明體系,加快建立健全以生態價值觀念為準則的生態文化體系”。廣東這些向下深挖已有資源和向上建構精神圖騰的雙向努力,正是在建構屬于自己的,同時又具有開放性的文化傳統和生態體系。
生態文明理念化、常態化無疑是城鄉發展的趨勢與目標,在追求GDP 最大化所帶來的自然環境惡化與人文價值缺失之后,亟需重新規劃可持續發展的文明生態。生態文明的造境在本質上是力圖通過圓融式的生態建構,追尋具有現代性的天人合一,使環境、語境與詩境相吻合,產生像古詩與農耕時代相融洽般的現代詩與當下生態相融的語境。而環境、語境與詩境這三境所對應的自然、人文生態和詩歌生態也隨之得到發展。
語境的現代性可以“中國山水田園詩”的變革為例來說明。山水田園詩總體來說是在追求一種理想的棲居地與心靈的安妥,這一點是可以守恒的,但在言說上,則須隨著時代的變革與現實境況而有所演變,一味的抒寫“記憶”中的鄉土已脫離了詩歌的現代性,會出現滯后與割裂感。
傳統山水田園詩多為對自然景物的描寫兼寄隱逸情懷,寫景在作品中所占的份量較大。因為處在農耕文明時期,山水田園均為天然環境,故詩人常有天人合一的追求。而在現代,中國鄉土的普遍狀況是——雖然還有一些自然環境,具有山水田園詩的產生條件,但都處于無可避免的城市化大潮中。故抒寫也隨之演變為寫景與寄意各半,且寄意多為思辯式,既有對美景的眷戀,也有對日漸被破壞的環境的思慮。清遠生態詩群中,華海的《筆架山》、唐德亮的《生成》、唐小桃的《行走在靜福山是幸福的》都是自然景物與詩思相融的抒寫。還有另一部分詩人所抒寫的徘徊在城鄉之間的惘然之詩。
而隨著城市化程度的不斷深化,現代人居于山間林中的機遇越來越小,未來山水田園寫作的走向將更偏向于表現圓融式的生態景觀,注重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存。比如建筑設計界在提倡“理想城市模式”即兼顧田園山水景觀,著重城市與大自然因素的揉合,比如佛山梁園等師法自然的園林景觀式建筑,兼具可居可游的雙重功能。又如,建造兼有現代生活設施的山居,在順應周圍自然環境的基礎上,融入現代元素,使其成為舒適度假地,同時注重對地球生態環境的呵護。國外也有一些摩天高樓在每層外墻或某些樓層上留出花槽、花園栽種綠植的例子,這些圓融式的生態建構可以說是人的詩意棲居,落實到詩歌上,應是一種與萬物共存的禪意之境,在現實與理想中營造胸有山岳江海、腑生清氣式的心靈曠野。“其實 看透世事后/你也是竹 卓然而立”(謝克強《鄭板橋:<風竹圖>》)。詩人以觀畫、觀史、觀世的自省與自適,建立起自洽自足的澄靜清境。
在生態詩的表達上,是否與當下正在發生的事物有所關聯與觀照,以及對價值缺失的追問,也即大自然(包括自然景物與人造物的大環境)與現實境況(個體在現實遭遇之中的人文追求)的互相介入與交融;是否具有對大環境可持續性發展的關注,對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建構,是筆者對生態詩是否具有現代生態觀的基礎判斷。
在文本呈現上,當下詩界的生態詩多數為從自然生態的角度呈現,針對現代生活方式沖擊下的某些破壞性發展的反思和現代化生態觀建構偏少。在2019 年東莞以森林與生態環境為主題的第三屆詩歌大賽所收到的參評作品也同樣是自然生態抒寫占較高的比重,只有少數作品較好地呈現了現代生態觀。
我們今天提生態話題的目的何在?正是因為自然環境與人文精神的惡化與退化需要有識之士的糾偏與重建。詩人對環境惡化所帶來的物種消失,以及人們無動于衷,甚至還把生物消亡的加速度幻聽為勝利凱歌的現象進行了反思,“難以想象,人類還活在/一群失聯的名字中間/每一陣風吹過,我們還把/失蹤者的消息,聽成/占領和殺伐的凱歌/我們乘坐高鐵、宇航船/和互聯網飛跑,比地球/跑得更快,與生物消失的速度/同步”(華海《失蹤的消息》)。“在一條河流的邊上/我開始自己的下半生//大海很近,海水一次次倒灌/平靜的河流每天朝相反的方向涌動/我無法接近那幾只棲息的白色鳥/它的動與靜像生命的逃離與消遣//河面上常常飄浮著生殖力旺盛的/外來物種,積木、圖紙、家具、塑料制品/堅硬的、猶豫的、重要的、消失的/潛行于河水的底部并為河水所消化”(方舟《如何愛上一條河流》)。詩人在這里表達的,既是自然的河流在當下挾污帶穢的遭遇,也是一個人對生命過程所經歷的際遇的隱忍,并更進一步試圖接受并消化異物。這種能夠立足于當下又跳躍于其上看待生態問題的角度與表達,呈現出看到問題并試圖解決問題的現代性追求。
古詩中也有這樣的例子,曾經在連州5 年的劉禹錫,寫過游玄都觀的兩首諷諭詩便具有該時代的現代性,“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再游玄都觀》)。這個因擁護制度革新而被貶后回來的劉郎,依然堅持其理想,率直不改,數度做詩譏諷權貴,再數度被貶,凸顯了其剛正與不羈的個性,盡見其曠達自由的人格。詩中以自然景物的更替與個人當下遭遇相結合,既是自然生態的呈現,也是當時官場生態的敞露及對人文精神的追求。同時,這種不逃避現實與勇于擔當的使命感對于當代普遍萎靡化的寫作不無啟示作用。
隨著互聯網普及與全球化的契機,生態理念得以在不同地域、不同意識形態之間傳播,在討論與思考中揚棄,共同維護好大環境已是世界共識。長期以來捕殺野生動物及侵占棲息地,對生物多樣性生態的破壞;能源過度開采,全球變暖的氣候破壞,使極端天氣災害頻發。2019 年9 月至2020 年的開端更是火災、蝗災、新冠病毒的肆虐并在全球漫延,冠狀病毒領域權威專家認為“從2003 年至今,17 年之內已經有3 次嚴重致病型冠狀病毒疫情出現,最近這次更是引發了全球大爆發,這表明生態環境變化和人類活動可能加速了冠狀病毒的流行。”那么人類如何以求同存異的前提共同建構、維護具有普適性的價值公約,正是能否團結一切力量維護人類命運共同體亟需求解之題。
自古以來,詩人就有心懷天下的胸襟,關注并思考著各個時代的問題,也有將自我納入天地萬物間的自省。吉狄馬加的《孔多爾神鷹》以神鷹的俯瞰“看清大地的傷口”,“見證過屠殺、陰謀和迫害”,在視野的更高處、以歷史的眼光審視過往地域之間、種族之間的問題,以及牢記苦難以免除重蹈覆轍的警示,表達了對自然葆持敬畏之心與形成命運共同體的推崇。“人在霧霾中消失/樹在霧霾中消失/色彩和曲線在霧霾中消失/寂靜彌漫,遠方的深淵/讓一切漂浮,又墜落/時間陷入重圍……也許,伸出手臂/就能喚醒一個姿態/四月的少女/我愿你面帶笑容穿過田野”(高興《早晨,在霧霾中上路》)。詩人試圖以敲鐘人的詞語來喚醒足以清除霧霾的風,喚醒超越深淵、改變世界的夢想。“綠化帶不隔離向東或向西,/它隔離著,生與死。/普通人常常就特殊在/他們的面目已非常模糊:/所以,你的陰界,怎么會巧到/與我的陽間重合?甚至人性惡/也預料不到,飛起一腳,/死神的軟肋都會跟著顫悠好幾下。……傾倒到太平洋里的核廢料/隨著洋流循環到藍色的記憶深處,/但下一個不會是海鷗。”(臧棣《綠化帶簡史》)別國的核廢料涉漏,可能通過洋流環流而與你相關,那條地緣隔離或心存僥幸的綠化帶,并不能隔開某一國、某個人與他者、與死神之間的關聯,詩人說“下一個,很有可能仍不是你”,但他恰恰是要告訴人們,下一個,也很有可能是你。一切的列舉表面與你都不相關,但又都息息相關,無不指向你與所有人都同屬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事實。每一個單獨的人“都抓不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都是給別人送稻草的人”,而正因為人與人之間的互送稻草、共同努力,“因為有期待 我們的日子才如此尊榮并嘩嘩流淌”(唐成茂《在水之湄》)。
人類只有放下樊籬,互通有無,才有持續健康發展的希望。全球命運共同體的大世界需要建立、維護具有通約性的共同價值觀,比如科學精神、體育精神、社會契約等,而不以政治與國界為限。同樣能跨越地域與意識形態邊界的,是詩學精神。疫情期間,英國BBC 推出了一部杜甫專題紀錄片,為何選中杜甫,當與其人格與詩作所折射出來的人文精神相關,杜甫在遭遇社會困境與人生逆境中,依然能超脫一己之私,葆持著憂家國、愛他人的人文關懷。而能夠超越一切疆界的正是互愛,愛讓全世界百位明星響應美國女歌手Lady Gaga 的倡議,在北京時間4 月19 日一起“云演出”為全球一線醫護募集善款,為宅居防疫的人們唱起“One World: Together at home”。團結在家,既是每個人的小家,也是與他人和萬物共存的大家——同一個世界。在此,萬物“快樂地待在它們所在之處,在沙灘上,而不是/被鎖在黃金之中”(瑪麗·奧利弗《這個世界》,倪志娟 譯)。這是詩人想寫的“一首關于世界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