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鄉親把北京知青的到來,看作是中央紅軍到陜北以來的第二件大事。黃土高坡,數九寒天,大雪初晴。近二百口人的小山村沸騰起來,鄉親們傾巢出動,站滿山崖,用燒燼的煤渣鋪路,歡迎來自北京的知青。許多小娃娃沒有鞋穿,光著腳站在寒風中。
進村時,我們見到溝壑中有一副像是驢子的白骨架,向老鄉詢問后,才知是前幾天,一只老狼饑餓難耐,夜里偷雞,鉆進了山崖畔上隊長李生前家的雞窩。因為雞窩狹窄,無法回身,被李隊長用梭鏢刺死了。鄰里鄉親嘗到了狼肉,還把狼骨架扔在村頭,用來恐嚇狼群。一個敢于戰狼的人——隊長李生前引起了我們的注意。他站在歡迎的隊伍前,四十歲左右,個子不高,黝黑的圓臉,大眼睛一眨一眨,透著機靈勁兒。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在陜北連遭多年旱災的艱難日子里,倉促安置北京知青,過好第一個春節,是件難事。李隊長想盡辦法,向老鄉征用閑置的土窯,派人燒了熱炕,算是安頓下來。又讓人去集上,割了幾斤連皮帶骨的豬肉。還請了婆姨幫忙,炸了幾笸籮黃米油饃,總算把年過了?,F在還記得,用未經打磨過的新鐵鍋炒肉時,肉不僅黑而且腥,難以下咽。那年頭雖說沒有糖,但發過酵的黃米經過炸制,吃在嘴里甜甜的,應當說黃米油饃還是不錯的。那時村里窮得厲害,隊上最值錢的“資產”是頭小騾子,據說價值500多元。因為價格昂貴,誰也不敢讓它干活,還專門安排飼養員伺候它,隔三差五在草料中摻上黑豆喂食,真當“寶貝”了。
初到隊里時,村里沒有通電。干農活時,早上要摸黑下地出早工,天亮回來做早飯。吃完早飯再下地,日頭偏西才能回來吃午飯。中午稍事休息,又出工了。晚上摸黑才回窯,做飯睡覺。兩頭摸黑,天天連軸轉,經常吃了這頓沒那頓。離開城市生活的我們,渾身酸痛,難以適應這種生活。有時實在累得厲害,才舍得煮點從北京帶來的掛面。沒有菜,就倒點醋精調味。沒有電燈,借著微弱的煤油燈光做飯。有一次把煤油錯當醋精,倒入了鍋里。飯沒法吃了,大家無話,餓著肚子,上炕睡覺。后來,李隊長知道了我們的困難,幫我們安排了一位大嫂做飯,總算能填飽肚子了。
李隊長待我們,不僅像兄弟,還拿我們當下鄉干部對待,隊里大事都和我們商量,還按當地對上面來的干部的稱法,尊稱我和徐乃光、何惠濂為老王、老徐、老何。
李隊長雖說是個沒什么文化的農民,但確是屬于“高手在民間”的能人。他一直有一個給村里拉線通電,實現電氣化的夢想。但一是苦于村里沒有懂技術的人,二是隊里沒有錢,只能把這個憧憬放在內心深處。當他得知知青中有懂電的高中生時,非常高興。他把畫的設計草圖展示給我們看:從村對面李渠鎮上的高壓電桿開始,架一條電線,越過延河,50米左右豎一根桿子,一共畫了二十幾根桿子。每根桿子要多高,高壓線要多粗,村頭要裝的變壓器和兩端的電閘的容量要多大,村里照明線的布局等等,都用示意圖畫得清清楚楚。設備、材料、人工費,一一算下來大概需要五萬多元,這在當年可是個大數字,只能去借。借了款怎么還呢,他早就有打算,準備建一個糧食加工廠,通過用機器給周邊農民磨面還款。在施工中,他還特地請了縣水電局的一位技術員來指導。前后費時大約兩個月,這事兒居然就辦成了。到天黑時,整個村子告別了黑暗,各個窯洞一片光明。老鄉們歡笑起來,有的人家還鬧出嘗試著用燈泡點煙袋鍋的笑話。
有了電,他在村頭蓋起了糧食加工廠,安上鋼磨,可以用機器磨米磨面了。四鄰八鄉的農民都來加工糧食,告別了驢拉磨碾的傳統磨面方式。隊里憑借這個加工作坊,有了可觀的副業收入,也創造了還債的條件。
糧食加工廠還可以粉碎秫秸稈,隊里辦起了養豬場。知青經過學習,嘗試把秫秸稈粉碎后,經發酵,做成中麯飼料喂豬。有了電,在李隊長的支持下,我們知青辦廣播站的設想也實現了,還辦起了油印的《小報》。李隊長還在村里辦起小學,讓北京知青當教師,使農民的孩子在家門口就能走進學堂。
李隊長辦的幾件大事,除了糧食加工廠、溝門小學,還有菜園子。他使用知青,把我們放在這些崗位上,其中,菜園子是隊上創收的錢袋子,是最關鍵的崗位。
陜北地處黃土高原,水奇缺,以致糧田廣種薄收。種糧不掙錢,隊上10分一個工才兩毛錢。周圍廠礦單位不少,對蔬菜有大量的市場需求。但有條件大面積種菜的生產隊不多。賣菜的收入是隊里極其重要的經濟來源,關系到社員的現金分配和隊上的支出和積累。在糧食加工廠收入只能用于還債相比,菜園子尤為重要。
種菜的關鍵是水。我們隊的菜園子在村外延河邊平坦的河灘地上,全村唯一的水井在園子中央,平時靠驢在井邊轉磨般拉水車提水澆地。二十畝地種蔬菜,二十畝種辣椒和小麻(一種油料作物)。一進菜園,我就憶起上學時在課本里曾讀過的吳伯蕭的《菜園小記》:種花好,種菜更好。花種得好,姹紫嫣紅,滿園芬芳,可以欣賞;菜種得好,嫩綠的莖葉,肥碩的塊根,多漿的果實,卻可以食用。俗話說:“瓜菜半年糧?!闭f句心里話,當年他們在延安藍家坪的菜園子與村里菜園相比,只是個小盆景。
我們的菜園,春夏兩季五彩繽紛,蔬菜以豆角、黃瓜、西紅柿和茄子為主。為調劑生活,少量種植了蘿卜、白菜、圓白菜;調味菜種植了芹菜、韭菜、蔥姜蒜。為淡季著想,種植的瓜類主要有西葫蘆、絲瓜、倭瓜和南瓜。記得最掙錢的是蒜苔,一斤要五角錢,社員舍不得吃,大多賣到集上。春夏之交時,每天清晨由大田社員幫助采摘,要裝滿四輛手拉車的鮮菜,拉到集上去賣。
不言而喻,賣菜是個肥差,每年要由社員大會推選放心社員去賣菜。我們到村之前的幾年間,菜園蔬菜年收入僅一千多元。雖是個不小的數字了,但徘徊不前,沒有增長。因為各家經手菜園子時,出現了幾百元的差額,社員意見不斷,每年都要換人。李隊長心知肚明,各家賣菜,對親朋好友,難免買一送二,影響現金收入,損害了集體利益。北京知青來了不久,李隊長通過社員大會選人,把我從小學調到園子,負責賣菜和記賬。我再三強調要賬物分開,還是無法推脫這份信任。我無親無故,個別社員撿便宜慣了,買一送不了二,就買一偷二。出現偷菜現象,我硬是窮追不舍,把菜追回。附近楊山煤礦工人路過,有人要送我整條的“三門峽”牌煙來拉關系,無非想吃便宜菜,我婉言謝絕。這樣下來,菜園杜絕了流失,頭一年,二十畝蔬菜賣了三千多元。老鄉們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第二年,社員大會繼續推舉我,到八月賣菜收入已近三千元。
溝門因李隊長而美麗,經過整黨評議,他升任了大隊書記兼隊長。八月,北京知青招工開始,貧下中農會上沒有推薦我。李隊長找我推心置腹地談了一次話,他說不是不推薦我,是貧下中農舍不得我,菜園子離不開我。如果我入黨后再推薦,以后的路子會更寬。我心悅誠服,表示感謝,安心留下。
出乎意料的是,航空部012基地剩余了一個招工指標,經過北京干部和隊里協調給了我。我匆匆準備了行裝,懷著依依不舍的心情,告別了溝門,踏上了新的征程。
王星照,北京八中1967屆高中畢業,1969年2月到延安縣李家渠公社溝門大隊插隊,1970年招工到陜西漢中航空工業部012基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