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月6日,剛過完新年后的第六天,是我18歲的生日。
幾天前的12月31日,北京赴延安插隊知青在天安門舉行宣誓儀式,我們北京女十二中即將到延安插隊的同學們,也來到了天安門廣場。在莊嚴肅穆的氣氛中,舉起右手,高念著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在天安門留下了我們的合影,也留下了我們的誓言。這就好像是給我專門準備的成人禮一樣。
1月7日,是我生日后的第二天,我們乘坐開往延安的第一列北京知青專列出發了,告別了首都北京。車到西安火車站,建筑物上貼滿了大紅標語,群眾們敲鑼打鼓,北京知青專列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因銅川下大雪我們在當地住了一晚,9日才轉乘大卡車到了延安。延安城紅旗漫卷,鑼鼓喧天,秧歌隊載歌載舞!我們在大卡車上穿過松枝搭成的彩門,感受著延安人民的熱情。在延安又住了一晚后,乘車分別去了各自的公社,然后由各隊接回。一路行程4天,10日我終于抵達目的地——延安縣蟠龍公社紙坊溝大隊。
從那之后,我在延安插隊、工作了近十年。難忘的十年!一個人一輩子能有幾個十年?我的青春十年留在了延安,我在延安受到了紅色革命精神的教育和培養,也接受了艱苦勞動的鍛煉和考驗。在革命圣地延安的淬煉,使我成長成熟,也讓我深深地記住了人生旅途上的三個人。
蟠龍紙坊溝黨支部書記——任成士
我們插隊的紙坊溝村很窮,大部分家庭都是從綏德米脂逃荒要飯到此地落戶的,離蟠龍鎮還有五里地。我們知青住的是沒有大窗的寒窯,門上只有一個小方楞紙窗。老鄉原本在寒窯里放著大缸,腌著陜北特有的越冬酸菜和一些雜物,窯洞里面有一盤大炕,我們五個北京知青女娃就住進了這個寒窯。
窯寒人心暖,大隊黨支部書記任成士招呼村里的青年給我們送來了柴草和煤炭,在炕頭的大鍋里燒上了水,水熱了炕也熱了。之后的日子,村里的年輕人常來常往,知青窯洞里經常充滿了歌聲和歡聲笑語。可是問題也來了,第一年北京知青沒有糧食,吃的是國家給的配給糧,全是糧站供應的雜交高粱和玉米,雖然高產,但不好吃,澀得難以下咽。書記任成士看到了,他召集村干部商量,“北京娃沒受過苦,把隊里的小米、黃米換給北京娃們吃吧。”大家一致通過了書記的建議。加上酸菜和洋芋,我們的吃飯問題很快就解決了。
日復一日地爬山、鋤地、背草、打壩,我們知青都不怕苦,對于艱苦還是有思想準備的,到農村不就是接受鍛煉來的嗎?但是,“革命蟲”(虱子、跳蚤)這一關卻很難過!“革命蟲”專咬外地人,我們知青每一個人都躲不過。消滅虱子成了每天勞動后的額外任務,大家用手擠、水洗都不奏效,任成士告知讓我們用開水煮衣服,這個問題很快就迎刃而解了。
在農業學大寨的日子里,北京知青和村里的青年人一起組織了青年突擊隊,最累最苦的活我們年輕人爭著上。在打壩工地上,打夯的勞動號子聲震天響;鋤地工休時,歌聲此起彼伏,但更多的時候是累得在地頭上打個盹。村里需要文化人的活計,比如民校教師、赤腳醫生、出納、獸醫等,都由北京知青扛起來了。我們干了半年活,因為勞累和營養太差,一位知青得了肝炎,當地醫療和休息條件都不行,任成士派我送她回北京治病。我們經過延安時,延安本地知青模范、曾在我們紙坊溝大隊下鄉鍛煉的王桂芳和我們一起在延安大橋邊聚會并合了影。回京僅10天,我就趕回了延安,和大家一起繼續戰天斗地,修梯田、打壩地。
紙坊溝北京知青小組因為團結友愛、不怕艱苦、互相幫助、與當地老鄉打成一片,充分發揮了知識青年的作用,被評為延安縣北京知青小組先進集體。我曾代表我們知青小組參加了延安縣北京知青代表大會。1969年底,北京知青大多數回京了,我在村里參加整黨運動,沒回北京。每天白天勞動,晚上要開各種會議學習,有黨員會、干部會、婦女會、群眾大會,我給大家念報紙、讀文件。那年隊里鬧春荒,人缺糧、牲口無草,大隊決定到延川縣購草,到南泥灣買糠。買草料路途太遠,我和大家一起來回走20多里地背草,肩頭勒腫了,效率仍不高。村里沒有大牲口去運草,我就寫信從北京家里要了幾百元錢,給村里買了匹馬運草料,再加上社員們人背肩扛,運草料和運糧的問題才得到解決。村里由于年終分配,男女同工不同酬等大小問題,我也能幫助協調和解決。大隊黨支部書記任成士對我說,你寫個入黨申請吧,我覺得自己距離黨員要求還有差距,需要再鍛煉。任成士書記和大隊革委會副主任吳澤山都主動要做我的入黨介紹人,我也堅定了入黨的決心。1969年12月,在大隊全體黨員大會上一致通過了我的入黨申請。
我成為在延安北京插隊知青中的第一批共產黨員。1970年,我作為北京知青黨員代表參加了延安縣、延安地區兩級黨代會,成為蟠龍公社黨委委員(不脫產)。我還被選為唯一的北京知青黨員代表,出席了1971年在延安召開的中共陜西省第五次黨員代表大會。今年我入黨50年了。任成士書記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第一個引路人,讓我終生銘記。
陜西省歌舞劇團副團長——安全
我們到延安蟠龍公社紙坊溝大隊插隊后,在村里經常能看到陜西省歌舞劇團副團長、劇作家安全的身影。他1964年就來到紙坊溝了,那時是下鄉參加社教運動。老鄉們親切地喊他“老安”。1966年“文革”開始后,老安被叫回西安參加運動,王桂芳也回蟠龍工作了。以后每年只要有空閑,安全就會從西安回到紙坊溝來走走看看。
1969年安全團長在單位恢復了工作。他知道了北京知青的到來,特別高興。他又來村里了,和老鄉們打成一片,爬山坡、進溝渠、搞規劃,還經常帶青年演員來延安,到南泥灣和紙坊溝來鍛煉、演出。看到我們,安全團長又有了新的想法,希望北京知青能在紙坊溝新農村的建設中扎根,共同出力。北京知青也是好樣的,和鄉親們一起戰天斗地,不怕吃苦,農業學大寨修梯田、打壩造地、種糧創高產,很有成效,紙坊溝被評為蟠龍公社的先進大隊。
三年后,新的問題來了,北京女娃們都20多歲了,有的考上了大學,有的當了干部,有的進了工廠,有的去了父母干校,我也被調到延安縣委工作。老安希望留下的知識青年,一個一個地都離開了紙坊溝。
老安就是意志堅定!沒想到的是,他又把自己高中剛畢業的兒子安軍帶到紙坊溝插隊來了,讓他在廣闊天地里鍛煉成長,一起建設新農村。老安繼續在規劃著,不在乎自己年齡大,身體不好,不懼怕農村艱苦生活的考驗,又開始走出一條新路。他看到了延安的優勢,黃土取之不盡,但僅靠種地富不起來,就幫助紙坊溝建起了一個磚瓦廠,就地取材,燒窯打磚。紅磚燒成功了!不僅在村里修建起了兩大排帶院子的新磚窯,讓每個家庭都住上了新房,還建起了村委會、小廣場、紙坊溝村農家樂。磚瓦廠還把紅磚賣到遠近的村莊,紙坊溝人靠辦集體副業也很快富起來了!
安全團長太辛苦了,他除了幫助紙坊溝村改變面貌,還幫助蟠龍公社籌建農村企業,協助延安縣的企事業單位技術創新。1993年的一天,他在尋找革新設備時,突然暈倒在延安城的路上,醫院經過緊急搶救也沒能奏效。我們大家熱愛的老安,就這樣突然間離開了!他帶著對延安人民無限的熱愛,默默地走了。
紙坊溝人悲痛以極,把老安安葬在了村里中心廣場向陽的山坡上,蒼松翠柏圍繞著墓碑,讓來到延安,來到紙坊溝近30年的安全團長,能看到他親手參與創建的新農村,仍在繼續發展,蒸蒸日上!
安全被延安縣、市委評為優秀黨員干部榜樣、雷鋒式的好干部,延安市委要求全市干部向安全同志學習。2008年,在安全逝世15周年紀念日,延安市委在紙坊溝召開了安全同志雕像落成揭幕儀式大會。我代表北京知青小組專程從北京乘飛機趕回紙坊溝,參加了紀念大會。我們不會忘記老安,他為延安人民做出了不朽的貢獻!
楊步浩的兒媳——北京知青李錦
我在延安縣委工作時,曾任縣婦聯副主任,在工作中認識了李錦。她也是北京知識青年,在甘泉縣插隊,被調干擔任了甘泉縣婦聯副主任。我們兩個人在延安地區召開的婦女工作大會上認識,很聊得來。她從甘泉到延安開會或探親時,就到我的辦公室來坐一坐。
那時候,我們北京知識青年當干部的不多,結婚的更少。李錦嫁給了為毛主席代耕的老英雄楊步浩的兒子,這個事在北京知青中也成為了美談。
李錦的成長也很曲折,她在北京時曾受到父親在香港做事的影響,入團要接受組織審查。其實,她父親是共產黨員,家里人都不知道。她父親被派駐香港工作多年,“文革”中香港工作受到破壞,才回到內地工作,他的家庭才被政治解凍。政審通過了,李錦在延安才入了黨,當了干部。經人介紹,她認識了在武漢部隊當兵,回鄉探親的楊步浩的兒子,并一起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我最初知道楊步浩還是在北京上小學時的課本上。在艱苦的延安時期,抗戰中生活艱難,毛主席號召大生產,在延安每個人都要交公糧。楊步浩看到毛主席日夜操勞,就主動提出為毛主席代耕交公糧,受到毛主席的關懷。全國解放后,楊步浩帶著延安的小米和紅棗來到北京看望毛主席,中南海的執勤解放軍不認識他,將他攔在門外。毛主席知道了,馬上請延安老英雄楊步浩進中南海做客,并共進午餐。此段佳話曾被編入小學課本,人人知曉。
楊步浩的老家在延安縣碾莊公社。我到延安插隊當了干部后,曾被派往碾莊公社任黨委副書記三年,因此對楊步浩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1977年7月6日延安發大水,百年不遇,楊步浩那時住在王家坪紀念館的半山坡上。上游安塞大雨垮壩,造成了延河暴漲,10米高的水頭傾瀉而下!來洪水的前一天晚上,當時李錦在延安開會,會后去王家坪看望公婆且留住在家中,她當時還有六個月的身孕,不幸罹難!我在碾莊公社聽到了這個消息,馬上就叫上公社郵遞員,騎上公社唯一的摩托車,直奔50多里外的王家坪。一路上簡直無法通行,泥水、大樹和石頭,柴草、房梁和電線桿都橫在路上,橫七豎八十分狼籍。
我們趕到王家坪,看到了悲慘的一幕:楊步浩、楊夫人、兒媳李錦和五歲的小孫女,齊刷刷地被擺在地上,滿身滿臉的泥水。據當時看到的人說,他們是一家人一起手捆手綁在炕上,而窯洞的門窗、家具都已被洪水沖卷走了。可以想象,10多米高的洪水到來時的轟鳴聲和漫灌的情景!本來以李錦的身體情況,完全可以跑出去,窯洞就在半山上,爬上緊靠窯洞山墻的坡上就可以逃生。但是,李錦沒有撇下親人。
延安人都知道的老理兒,如果人在洪水中被沖走,就只能到河南的黃河沿岸去找尸首了,在洪水中幾乎沒有人能留下全尸!留在延安是楊步浩在大難中的艱難決定,只有將全家人與窯洞捆在一起才不會被洪水沖走……這也是李錦在大災面前的艱難抉擇!
我含著淚,強忍著悲痛,幫助擦洗干凈他們臉上的泥水。祈愿逝者安詳!
兩天后,李錦的丈夫從武漢的部隊回到了延安,當時組織上并未告知他詳情。當他到了王家坪,得知整個家庭在延安特大洪水中的滅頂之災并看到這一幕時,完全地呆在那里了,欲哭無淚!一次洪水失去全家五口人(包括李錦身懷六個月的娃娃)的極悲,無法用言語表達!領導們都在勸他,“要想開些,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但幾天了,他都沒有反應,一句話都沒有。
在離開延安回部隊前,他回了一趟老家碾莊,在公社辦公室的窯洞里我見到了他。他知道我和李錦是好朋友,我勸他要節哀,這是大自然的災難,無法抗拒!我的北京話引起了他對李錦的思念,突然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大哭!我對他說,“好好地哭吧,悲痛一定要釋放出來!不然要憋出病來的。”此后,他的情緒和狀態才慢慢地到了恢復。據說他回到部隊一年后,李錦的妹妹和他又組成了新的家庭,
我的好朋友李錦,就這樣永久的留在了延安!
2019年4月,北京知青在延安插隊50周年紀念,我與部分知青代表回到了第二故鄉延安。延安的山綠了,水清了,延安城變得不認識了!一座現代化的新城拔地而起,夜色燈光美輪美奐,與過去滿山黃土只能看到山頭“消息樹“的境況相比,今日的延安美景,簡直有天上仙境的感覺!
回到延安,我還要去看望心中掛念的三個人。
集體活動后,在延安朋友的幫助下,我先找到老英雄楊步浩在王家坪山上的墓,給他獻花祭掃。不知道為什么,與老英雄楊步浩一起遇難的老伴、兒媳李錦和小孫女的墓,并沒有和楊步浩的墓在一起。我只好在參觀北京知青紀念館時,在李錦的照片前默哀。眼前又浮現出在延安的1977年夏天,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后的那一幕,一幕……
我又回到了離延安一百多里外的蟠龍鄉紙坊溝村。在優秀黨員、好干部安全的墓地,我代表我們五位北京知青獻上從北京帶來的花束和花帶,真心地懷念和感謝他,對我們北京知識青年的身教勝于言教,是我們年輕人的榜樣。特別懷念老安,在老黨員、好干部的榜樣安全身上有一種精神,對建設延安、改變農村落后面貌的執著精神!在紙坊溝一排排的新磚窯前,他實踐了自己的承諾,對延安老區人民做出了巨大的、無私的奉獻!
這次回延安最高興的是見到了村里的鄉親們,也見到了我的入黨介紹人任成士,他的身體還好,精神頭也不錯。80多歲的人了,身板硬朗,和以前一樣的關心我們。我向他匯報我們五個北京知青回到北京以后的工作和生活情況,兩個在北京市政府工作、兩個大學教授、一個醫院職工,差不多都當了奶奶、姥姥了。任成士說,想當年,老安曾經想留你們在延安,后來你們都參加工作或考大學回北京了。看到你們一個個成材,更出息了,我們也高興啊!
我在延安生活了十年!曾在蟠龍紙坊溝插隊,又在延安工作。后來我們北京知青走向祖國四方,在不同的地方學習和發展。雖然大多數知青又回到了北京,但延安是我們的第二故鄉,是我們拋灑青春熱血、鍛煉意志、成長成熟的地方。
再見了延安!我們北京知識青年永遠都不會忘記的第二故鄉——延安!
陳華,女,曾在北京育女十二中學習,1968年12月第一批到延安縣蟠龍公社紙坊溝大隊插隊,1971年5月調入延安縣委政工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