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勇,貴州威寧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屆高級研討班(少數(shù)民族作家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等。
出現(xiàn)場的交警認定,鐘潔沒有責任。老阿姨偏不聽,像一堆陳舊的布帶,死死纏在鐘潔的腿上,堅持要去醫(yī)院。
正是中午時分,天空不緊不慢下著小雨,街道濕淋淋的,老阿姨坐在泥水里哭喊:“良心喂狗了,開車撞人想逃跑。”周圍的人像接到命令,層層疊疊集結(jié)在鐘潔和老阿姨周圍,踮起腳,伸長脖子,瞪大眼睛,舉著手機拍攝。一會兒工夫,就堵住了過往車輛,喇叭聲謾罵聲此起彼伏,混合了雨水遍街流淌。
鐘潔用手擋住眼睛,頭發(fā)垂下來遮住臉。她知道,很快她就會在微信朋友群里刷屏,要是能變成一滴雨,融入骯臟的泥水,從人們的腳縫間流走該多好。她恨蠻不講理的老阿姨,恨康飛飛和老姚,如果不是因為跟康飛飛吵出些進展,急著找老姚報喜,此刻,她正在美容院里聽著舒緩的音樂,邊為客人做美容,邊刷屏看別人的趣事。
行車記錄儀顯示,車離老阿姨還有一段距離,她突然倒下去了。交警說:“車主沒撞到你。”老阿姨雙腳亂蹬,泥水四濺,“她把我的心臟病嚇犯了,千千有個頭,萬萬有個尾,她不嚇我,好端端的犯什么病?”交警息事寧人,不說責任的事,“你年紀大了,車主給你點錢,回去慢慢調(diào)理行嗎?”老阿姨梗著脖子說:“去醫(yī)院看看,只要沒事,她走她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交警說:“視頻很清楚,不至于去醫(yī)院……”老阿姨松開纏住鐘潔的手,一把扯住交警的袖子,“我跟你走,你看至于不至于。”三個交警互相拉拽著掙脫老阿姨,迅速退到人群里,大聲對鐘潔說:“這不屬于交通事故,趕緊報110。大家讓一讓,別看了別看了。”扔下鐘潔,疏通車輛去了。
110管殺人放火,還管得了誰要不要臉嗎?鐘潔不想在眾目睽睽下跟老阿姨糾纏,決定放棄報警,把老阿姨扶上車,挪出人群,直奔縣醫(yī)院。她倒要看看,在醫(yī)療儀器精密的監(jiān)測下,這個六十多歲、表面一臉慈祥的老人怎么演下去。
做了腦電圖、心電圖,沒問題。做了多普勒,沒問題。老阿姨哼哼唧唧說:“我難過得要死,不可能沒問題。”又做了全身CT,仍然沒查出異常。老阿姨氣鼓鼓對醫(yī)生說:“請你們給我的難受取個名字,折騰半天,大眼瞪小眼的硬取不出來,什么破醫(yī)院。”醫(yī)生放下片子,說:“沒病給你看出病來的才是破醫(yī)院,我們實事求是,對你們雙方負責,車主花了大幾千檢查費,差不多得了。”老阿姨質(zhì)問醫(yī)生什么意思,“當我碰瓷是不是?你問問這姑娘,我要她一分錢沒有,吃鹽米的嘴,要說人話。”
醫(yī)生們不理老阿姨,她仍呶呶不休,“狗屁白衣天使,我看你們是穿白衣服的屎,說話一股屎味,姑娘,我不在這里看,轉(zhuǎn)市醫(yī)院去。”鐘潔明白了,檢查結(jié)果根本左右不了老阿姨住院的決心,轉(zhuǎn)到市里,在縣醫(yī)院花的幾千塊打水漂不說,萬一她還是堅持住院,成本比縣醫(yī)院高多了。這么一想,她趕忙安撫老阿姨,“你別生氣,醫(yī)生暫時查不出來,不代表沒問題,市醫(yī)院太遠,我們先住下來觀察觀察再說。”
鐘潔找醫(yī)生幫忙,讓老阿姨住院。醫(yī)生很無奈,醫(yī)院不是酒店,給錢就能住。鐘潔跑前跑后求半天,眼淚快下來了,醫(yī)生看她可憐,同意收到康復(fù)科,“人根本沒問題,輸點生理鹽水意思一下,這種事我們見多了,就是沖錢來的,你早作準備。”
辦好住院手續(xù),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多。老阿姨躺在病床上,點點滴滴流進身體的鹽水,稀釋了她臉上的劍拔弩張,眉眼間布滿蒼老的和善。鐘潔一下想起媽媽,好久沒見到媽媽,三個月還是四個月,她記不清了。老阿姨看看滿面愁容的鐘潔,說:“別記恨我,這種事,你不情我不愿,你的錢遭殃,我的身體遭罪。”醫(yī)生的話果然不假,老阿姨要談錢了。鐘潔缺乏應(yīng)對這種事情的經(jīng)驗,心咚咚地蹦起來,她想向康飛飛求救,可早上理直氣壯跟人家吵得不可開交,轉(zhuǎn)眼就去求他,等于把好不容易吵來的勝利果實還回去,架白吵了。直接請老姚出馬算了,長期談生意的老板,對付一個碰瓷的老太婆,絕對小菜一碟。
不等老阿姨轉(zhuǎn)移到正題,鐘潔借故走開,到僻靜處給老姚打電話。一下發(fā)生兩件大事,她想一股腦兒全告訴老姚。在老姚面前,她是話簍子,說多久老姚都一副心領(lǐng)神會的樣子。不像康飛飛,她正說得興起,人家就響起舒緩的呼嚕聲,把她的千言萬語當成催眠曲。作為丈夫,康飛飛無可挑剔,長得好看,事業(yè)有成,孝順父母,家庭責任感強。結(jié)婚十多年,鐘潔做家務(wù)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連夾菜都不用她親自動手,只管埋頭苦干。但她不喜歡康飛飛的好,那好來勢洶洶,霸道蠻橫。一句話,康飛飛的一言一行,道理上完美無缺,感覺上總不順她的心意,她想要彼此之間心領(lǐng)神會的體貼,康飛飛永遠給不了。
和康飛飛最大的分歧,是他一直不準鐘潔創(chuàng)業(yè),拍著胸口說,有我養(yǎng)你,創(chuàng)什么業(yè),好好在家享清福。孩子小的時候,鐘潔天天帶孩子,沒覺得不妥。孩子上小學(xué)了,偌大的家里,剩下鐘潔和寵物狗琪琪四目相對,鐘潔覺得她和琪琪一樣,是康飛飛養(yǎng)著尋開心的兩只寵物。越想越不是滋味,堅持要開一家美容院,那是她的理想。康飛飛說她發(fā)神經(jīng),生在福中不知福,堅決不投資。美容院最終還是開起來了,老姚背地里的資金支持,在康飛飛那里變成了鐘潔的銀行貸款。沒有老姚,鐘潔的美容院不可能開起來,美好的理想,早在康飛飛對她的百般呵護中破滅了。老姚給了她太多驚喜,她提個頭,老姚就知道尾,她還沒張嘴,老姚已經(jīng)把她想做的事做完了。哪怕她一言不發(fā),老姚說出的話,基本是她心里活動的歌詞大意。她和老姚之間,不僅僅是錢的事,她毫不猶豫把身心都給了老姚。
老姚沒接電話。這個點,他不在生意場上推杯換盞,就在家里的餐桌上與老婆孩子其樂融融。鐘潔不想為難他,“懂事”是老姚迷戀她的原因之一。老姚專門為她辦了一個號碼,老姚說那是他們的愛情專線,二十四小時為她開通。不到萬不得已,她很少使用專線,煩偷偷摸摸的感覺。她往專線發(fā)一條信息,說有急事找,就回了病房。
老阿姨舉著輸液瓶,腳尖一點頭一點頭地在床下摸索鞋子,偏胖的身體行動不便,還要顧及輸液針頭不走位,人就卡在兩張病床之間,火噌噌往上冒,朝鐘潔大聲吼:“有你這么照顧病人的嗎?”鐘潔接過輸液瓶,送她進廁所,老阿姨完事后站起來,卻不管褲子,示意鐘潔幫她拉。鐘潔微微皺著眉頭,替她拉褲子,拉鏈滑不動。鐘潔擺弄半天,兩扇褲腰如同哈巴狗的耳朵耷拉著。老阿姨說:“我總不能光屁股出去,沒本事拉好,你幫我一直提著褲子。”鐘潔腦海里閃現(xiàn)出老阿姨描述的尷尬畫面,著急了,蹲下身去,往上提住老阿姨的褲腰,用牙叼住拉鏈一使勁,唰的一聲,拉鏈滑到頂端。老阿姨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辦法都是逼出來的,你們這些年輕人,不逼不行。”
上完廁所回來,老阿姨吧唧嘴問鐘潔,“聽過一句話沒有?”鐘潔知道她話里有坑,不敢貿(mào)然接招。老阿姨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何況我是個病人。”鐘潔連聲說對不起,出門給老阿姨買吃的,邊跑邊看手機。老姚沒回信息,她心里惶然。等廚師做東西的時候,鐘潔看見康飛飛在朋友圈里曬視頻,做了她喜歡的水煮魚片,紅汪汪的油辣椒,細膩白嫩的魚肉,點綴了翠綠的蔥花,熟悉的香味從屏幕里飄出來,鐘潔喉間咕咕作響。康飛飛寫了一行字:期待落空……一串省略號,很失落的意味,應(yīng)該很期待她回家。鐘潔突然想打康飛飛的電話,號碼翻出來,頓了頓,迅速翻過去。嘆口氣,擰著東西往醫(yī)院走。
鐘潔把東西放在床頭柜上,請老阿姨慢用。老阿姨晃一下輸液管,“拴住我了,你喂我。”除了兒子點點,鐘潔沒喂過任何人,看起來,老阿姨口腔不衛(wèi)生,鐘潔害怕聞到她嘴里的臭味,別著臉,伸長手,瞄不準老阿姨的嘴,喂到鼻尖上。老阿姨瞟鐘潔一眼,“你媽沒住過院吧?”鐘潔說:“住過。”老阿姨問:“你照顧過她沒有?”鐘潔低下頭,老老實實回答,“沒有,一直是我爸照顧。”老阿姨擋住鐘潔喂她的手,“難怪,你們這些當兒女的人,父母在你們心里一文不值。”老阿姨唉了一聲,不說了,主動伸嘴找鐘潔的手。鐘潔想你唉什么,倒杯水我媽都不讓我動手的,如果她看見我可憐兮兮伺候你這態(tài)度惡劣的老太婆,分分鐘跳起來跟你干架。鐘潔心里快意恩仇,嘴上風(fēng)平浪靜,“不好意思,我真的沒照顧過病人。”
老阿姨咀嚼幾下,張嘴吐出來,銳聲叫喊:“你給我吃的什么?”鐘潔說:“白米粥啊。”老阿姨說:“我是病人,需要大補,給我吃清湯寡水的白米粥,你虐待病人。”鐘潔懵了,“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老阿姨說:“你有嘴的,不會問一聲呀。”鐘潔心里一直糾結(jié)賠老阿姨多少錢的事,被康飛飛和老姚一攪和,一鍋漿糊蒙在心上,忽略了細節(jié)。她心里愧疚,“你想吃什么?我馬上去買。”老阿姨脫口而出:“罐頭。”
鐘潔氣喘吁吁買回罐頭,老阿姨瞄一眼,不吃。鐘潔很生氣,“你說要吃罐頭的。”老阿姨說:“不是所有罐頭都合我胃口,請你問我一聲,不長記性呢,你媽怎么教的你?”鐘潔氣得發(fā)抖,“你也有嘴的,提醒我一下你不虧,別得理不饒人。”兩人高一聲低一聲爭吵起來,驚動鄰床幾個老病號,顫巍巍圍過來勸老阿姨,“別生氣,你女兒算不錯的了,看看我們,一天到晚沒個人來打照面,久病床前無孝子,要知足。”老阿姨說:“她不是我女兒,我女兒敢這樣對我,幾巴掌拍死她。”不理氣呼呼杵在一邊的鐘潔,自己動手呼嚕嚕吃得山響,小聲嘀咕,“本來不想吃,花錢買來的,吃掉不可惜,扔掉可惜。”
鐘潔強忍淚水走出病房,仰臉看漆黑的夜空,不讓眼淚流下來。天空依然下著小雨,從中午忙到現(xiàn)在,她忘記雨到底停過沒有,雨像人一樣愛湊熱鬧,她一出現(xiàn),就來看笑話。她揮手扇看不見的雨,“你們咋不發(fā)個朋友圈呢。”身后,老阿姨大聲喊,“去哪里了?幫我搖床。”
床頭搖起來,老阿姨試著往后靠,嫌太高。鐘潔再搖,又說太低了,“你心里有氣,故意讓我不舒服。”鐘潔不接她的話,經(jīng)過幾輪交鋒,鐘潔很清楚跟這個不講理的老太婆賭氣,吃虧的只會是自己。鐘潔吩咐她,“你靠上去我再搖,合適了你喊停。”果然一搖成功。“多聰明的孩子,”老阿姨由衷地說,“你媽應(yīng)該學(xué)我,凡事逼你多上手。”
看起來,老太婆心情不錯,鐘潔想趁機試探她的底線。沒臉找康飛飛幫忙,老姚遲遲不回信息,她準備自己出馬。剛要開口,老姚來電話了。她背開老阿姨接電話。
老姚聲音低沉,粗重的氣息把他的話沖撞得零零碎碎,“什么急事?寶貝。我在家的,母老虎盯得很緊,趁她洗澡給你回電話。”洗澡是鐘潔跟老姚見面的必要程序,洗完澡之后的事,畫面感太強,她心里酸酸的,“你別慌,我只要你五分鐘。”老姚說:“十分鐘。”鐘潔嘻嘻笑起來,老姚就是老姚,先告訴他好消息吧,壞消息是要他出血的,先用好消息鋪墊一下,老姚一高興,總會給她意外驚喜。鐘潔說:“我跟康飛飛吵架了。”老姚說:“人家不敢惹你,別老生事。”鐘潔說:“他同意離婚。”老姚嗯了一聲,停頓一會兒,“好好的離什么婚,寶貝,這樣不好。”鐘潔不悅,“我離我的,不要求你離。”老姚嘿嘿干笑,“嚇唬嚇唬就行了,不要離,婚姻才是最好的擋箭牌啊寶貝。”
鐘潔不說話。老姚意識到她不高興,小心解釋,“我心疼你為我跟他吵來吵去的,再說,離婚對孩子影響不好,寶貝,要多想想孩子。”她只是表明一下,她對老姚的認真和對康飛飛的不屑,老姚第一次曲解了她的意思,鐘潔恨不得立刻將他掛到電話外面,要什么十分鐘,五分鐘綽綽有余,速戰(zhàn)速決吧,“還有另外一件事,你聽不聽。”老姚忙不迭說:“聽聽聽,你說的我都愛聽。”老姚的假不摻雜一點水分,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她耐著性子說:“今天準備去老地方等你,路上撞到一個老太婆,其實沒撞,交警說不是我的責任,但老太婆想訛錢,住院了。”聽筒里響起老姚抽煙的嗞嗞聲,良久,老姚說:“寶貝,美容院生意不好嗎?我的工程欠債沒收攏,剛給你那么多,手頭緊……”不等老姚說完,鐘潔掛了電話,眼淚奔涌而出,流滿她的臉。
平復(fù)好情緒,鐘潔返回病房跟老阿姨告別,“你早點休息,我回家了。”老阿姨掀開被子坐起來,“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邊說邊低頭找鞋穿。鐘潔說:“我回家,不是逃跑。”老阿姨說:“我見得多了,你們這些年輕人,說話像放屁。”鐘潔一屁股坐到床上,彈老阿姨一個趔趄,“我媽我都沒這么伺候過,你還不信我?”老阿姨穿好鞋,隨時準備出發(fā)的樣子,“我親生的我都不相信。”噎得鐘潔直翻眼皮。見鐘潔沒有走的意思,老阿姨重新躺下,“看你的苦瓜臉,我病情會加重。身份證電話號碼留給我,明天早點過來。”
鐘潔從沒碰到過這么難纏的人,拿不定主意,只好順著老阿姨的意思,走一步看一步。坐上出租車,她卻不想回家,鐵骨錚錚吵著要離婚,沒皮沒臉地回去,她無法面對康飛飛。去美容院蜷一夜算了,好好想一想,如何對付刁蠻的老太婆,這樣下去,她就要崩潰了。鐘潔打通點點的電話手表,傳來康飛飛焦急的聲音,“潔潔,在哪里?點點等不到你,睡著了,趕緊回來。”語氣是慣常的霸道,似乎忘了早上那場準備協(xié)議離婚的戰(zhàn)爭。鐘潔眼前掠過點點熟睡的臉,心里猛抽一下,老姚說得對,孩子為重。她故作平靜說:“我在美容院,這就回來。”康飛飛說:“不安全,我來接你。”
第二天上午,鐘潔醒來已錯過醫(yī)院查房時間。昨晚手機調(diào)成靜音,老阿姨打了她十八個未接來電,她想起床趕過去,身體像被霜凍熟了的葉子,軟癱癱的撐不起來。鐘潔打美容院技師小彤的電話,請她去醫(yī)院照顧老阿姨。小彤說:“有客人了。”鐘潔說:“別管客人,病人要緊。”半小時不到,小彤哭聲哭氣打電話來,“你不在,老阿姨不配合醫(yī)生,非要住到我們美容院去。”
看見鐘潔,老阿姨繃成直線的皺紋紛紛松弛下來,藏在被窩里的手乖乖伸給護士,“你們可以輸液了。”她不滿地對鐘潔說:“我說你們這些年輕人說話像放屁,你還不高興。放屁還有個臭氣,你們的話連味都聞不到。”鐘潔忍受不了老阿姨無休無止的折磨,決定攤牌,多出點錢也愿意。她板著臉說:“該談?wù)勎覀兊氖铝恕!崩习⒁逃行┮馔猓拔覜]好,怎么談?”鐘潔說:“醫(yī)生說你根本沒問題,摸摸良心,講點道理。”老阿姨說:“你們敢打包票我一點問題沒有,不用你黑風(fēng)喪臉跟我嘮叨,分分鐘出院。”上年紀的人,走路都會閃了腰,誰敢打這種愚蠢的包票。鐘潔想好了折中的辦法,“讓你的家人來陪護,費用算我的總行吧。”老阿姨垂下眼皮,“我家里鬼沒一個,哪來的人?”鐘潔問:“你的兒女呢?”老阿姨說:“一個獨姑娘,嫁到外地去了。”“老伴也沒有?”老阿姨翻過身去背對著鐘潔,幽幽說:“死了二十多年,墳上的草比我還高。”嘆口氣,又翻過來,眼睛水汪汪的,像是要哭,“要是我老伴活著,輪不到你來伺候我,他絕不會讓我遭這種罪。”
鐘潔請護工幫忙,老阿姨拒絕了護工,理由是護工比她還老。鐘潔重新?lián)Q年輕的,老阿姨直截了當說:“護工沒你伺候得好。”鐘潔只好把美容院交給小彤打理,每天準時到醫(yī)院陪護。老阿姨安慰疲憊不堪的鐘潔,“你比親生女兒待我還好,我感覺好多了,不會麻煩你多長時間。”鐘潔很好奇,為人兒女,攤上老阿姨這種脾氣暴躁的媽,到底是什么情形,“你女兒肯定比我能干。”老阿姨搖搖頭,“我跟你媽一樣,苦命人。”鐘潔說:“我媽有我爸……”老阿姨的脾氣又來了,“我有手有腳,我有我自己。”
跟不講理的人,別指望商量出圓滿的結(jié)果,鐘潔打定主意見見老阿姨的女兒。等老阿姨緩和了情緒,她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住院了,女兒也不來看看你?”老阿姨說:“又不是她撞的我,來干什么?來了一樣是你照顧我。”鐘潔說:“換成我,雖然不會照顧,但總是不放心。”老阿姨不停地捏被窩邊沿,嘴抿成一鉤殘月,不管鐘潔說什么,她一副木然的表情,不搭話。
鐘潔削了蘋果,切成均勻的小塊盛在杯子里,插好牙簽遞給老阿姨。這些以前從沒干過的瑣事,經(jīng)過幾天磨練,鐘潔干得很熟練。老阿姨眼里充滿贊許,喊鐘潔一起吃。鐘潔搖搖手,坐在床邊回老姚的信息。那晚之后,老姚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照樣常聯(lián)系她,通話時長卻短了,多數(shù)時候變成有一搭沒一搭的信息往來。原因主要在鐘潔,她不想跟老姚說話。老姚把肚里那點墨水擠干凈,發(fā)來一段故作幽默的長信息:今天,窮人老姚歷盡千辛萬苦收回部分工程款,準備……鐘潔沒看完,給老姚回兩個字:晚安。
信息發(fā)出去,鐘潔盯著手機屏幕發(fā)呆。老阿姨拍拍她的肩膀,“看你真的挺累,讓我女兒小霞來替你兩天。”從枕頭下面掏出個笨重的老人機,翻出號碼遞給鐘潔,“你打小霞電話,說我很嚴重,打不了電話。”鐘潔說:“我打不合適。”老阿姨說:“我打她不相信。”鐘潔心里疑惑,接過老阿姨的電話,“我可以打,但不能亂講亂說。”老阿姨說:“聽我的,說嚴重點,最好說我快斷氣了,她回來的把握大一些。”老阿姨渾濁的眼里閃爍著難得一見的亮光,“你現(xiàn)在打,明天小霞可能就站在我面前了。”
老阿姨舉止反常,把鐘潔搞得十分緊張,找個沒人的樓梯間打電話,她怕小霞聽到母親住院的消息,不問青紅皂白跟她大吵大鬧,虎母無犬女,得有個防備。鐘潔語無倫次敘述事發(fā)經(jīng)過,小霞聽得心不在焉。中途,她請鐘潔稍等,她的兩個孩子打架了,隨即傳來小霞粗暴的咒罵和孩子夸張的哭聲。好半天,小霞接著說:“既然住院了,就好好住。”語氣平淡得像跟鐘潔討論別人的母親,聽不出有回來看看的意思,鐘潔說:“請你回來商量一下,后續(xù)怎么處理。”小霞哇啦哇啦呵斥孩子幾句,說:“我媽的事,她做主。”鐘潔有點同情老阿姨了,本不想按老阿姨的授意轉(zhuǎn)達的,但她突然改變了想法,“你媽媽很嚴重,電話都打不起了。”小霞居然哼哼冷笑,“她教你這么說的吧?”鐘潔驚訝地四處張望,小霞幽靈似的,洞悉了一切。她深吸一口,緩緩?fù)鲁鰜恚安换貋恚憧蓜e后悔。”掛斷電話,鐘潔像歷經(jīng)一次長跑,累得滿頭大汗,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幫老阿姨說謊騙小霞。
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的老阿姨,捂得嚴嚴實實的,像藏在襁褓里的嬰兒,只露出一雙眼睛,期待地望向鐘潔,“來不來?”鐘潔不忍心看到她失望的樣子,低頭整理被窩,“著急得很,馬上訂票,不出意外的話,明天應(yīng)該能到。”老阿姨似乎不相信鐘潔的話,“她真的要回來?”鐘潔點點頭。“她親口說要回來看我?”老阿姨的神經(jīng),好像和鐘潔連到一起,鐘潔點頭她也點頭。老阿姨毫不掩飾自己的高興:“姑娘,你再給我削個蘋果!”
第二天早上,小霞沒來。老阿姨問鐘潔時間,剛問完一遍,又問一遍,也不說別的,該吃吃,該睡睡,像個聽話的孩子。鐘潔知道她心里著急,安慰她,“可能票不好買。”又說:“嫁遠了挺不方便,你怎么不跟小霞一起住?”老阿姨說:“嫁女兒哪有陪嫁丈母娘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豬窩狗窩。”鐘潔說:“萬一小霞不來……”老阿姨打斷她,“不稀罕,愛來不來。”
中午,仍然不見小霞蹤影,老阿姨嘴越閉越緊,眼睛越瞪越大,定定看著窗外,不理無話找話的鐘潔。撒下的謊難以圓場,鐘潔心慌得不行,替老阿姨擦一遍身子,打來熱水給她泡腳。老阿姨的趾甲很久沒修剪了,厚得像老牛的尖角,把襪子頂出一排破洞。鐘潔正用力幫她絞趾甲,眼前光線一暗,抬頭就看見床前站著個風(fēng)塵仆仆的年輕女子,盯著老阿姨看半天,氣呼呼說:“不是好好的嗎?又是老把戲,從不讓人省心。”手里的包重重甩到床上,砸起一陣細細的塵煙。
老阿姨臉上的欣喜閃電似的一晃而過,大聲說:“巴不得回來收尸,我死了你就省心了。”小霞不示弱,“你不愿跟我,怪誰啊?”老阿姨指著鐘潔說:“看看,睜大眼睛好好看看,你當我耍把戲,人家拿我當親媽伺候,你對我不如一個外人。”“那就讓外人伺候你得了,”小霞的手架到腰上,擺出要大干一場的樣子,“別動不動喊我回來。”鐘潔沒想到自己成了導(dǎo)火索,引爆了母女倆的戰(zhàn)爭,勸幾句,沒一個聽她的,趕忙躲出去。
直到晚上,鐘潔才準備回病房看看。她去醫(yī)院食堂炒幾個菜打包,專門為老阿姨燉了黨參雞湯,打算好好招待招待母女倆,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順便協(xié)商后面的事。她打聽過了,按照時下通行的行情,除去醫(yī)療費,她還要賠老阿姨什么補助什么損失什么撫慰之類的費用,七七八八加起來,是不小的一筆支出,她希望母女倆看在她的誠意上作出一些讓步。
鐘潔到的時候,母女倆已經(jīng)吃完飯,老阿姨斜靠著剔牙,腳高高架在小霞的大腿上,小霞嘴一咧一咧的,使勁幫她媽媽絞鐘潔白天沒絞完的趾甲。老阿姨興奮地對小霞說:“我說的你不信,看見沒有,這姑娘心眼扎實好,天天三盤四碟炒來,一勺一勺喂我,把我都喂肥了。真羨慕她媽媽,養(yǎng)了個聽話的閨女,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鐘潔臉燙得厲害,避開小霞的目光,“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老阿姨一仰頭,說:“應(yīng)該來的不來,不應(yīng)該來的天天來。”小霞低聲咕噥,“都認錯了,別老提了。”朝鐘潔微笑,臉上布滿羞愧的神色,“平時沒管好我媽,照顧老人,真得向你學(xué)習(xí)。”鐘潔不好意思再往下說,勸母女倆吃東西。母女倆異口同聲婉拒鐘潔帶來的菜肴,老阿姨說:“回去跟家里人熱乎乎吃頓飯,別老惦記我。”鐘潔心里一暖,這話,太像媽媽說的了。
不能共進晚餐,找不到商量的最好時機,鐘潔準備重新來過。臨走,老阿姨說:“有小霞照顧我,你不用天天來。”母女倆態(tài)度的驟然轉(zhuǎn)變,讓鐘潔犯了嘀咕,“她們會不會因為面對共同的利益才和好,背后共同商量訛我的辦法,萬一母女倆一直住下去怎么辦?獅子大開口怎么辦?”她覺得母女倆精心編織了一個巨大的口袋,等她往里鉆。鐘潔心亂如麻地拐進護士站,請護士查看費用清單,她要估算一下,想想應(yīng)對辦法,不能任人宰割。
年輕的護士邊念叨名字邊敲擊鍵盤,“王——桂——蓮,這名字好熟悉,前不久剛出院,又回來了?”旁邊的老護士橫小護士一眼,“同名同姓的人多了,你別瞎說。”鐘潔腦子嗡的一聲,不會這么巧吧,她請小護士核對兩個王桂蓮的信息。老護士說:“有規(guī)定的,不能隨便查看其他病人的信息。”吩咐小護士趕緊去給病人量血壓。
接下來幾天,鐘潔顧不上去醫(yī)院,忙著辦理美容院的轉(zhuǎn)讓手續(xù)。她發(fā)信息問老姚要銀行卡號,老姚似乎意識到什么,一直不發(fā)給她。鐘潔不想見到老姚,叮囑小彤幫她把錢還回去。然后,上街剪短了頭發(fā),看起來容光煥發(fā)的,像換了一個人。她還給老阿姨買了一身衣服,給小霞買了雙皮鞋,做到仁至義盡,即便上法庭打官司,自己也無愧于心。
病床整理得干干凈凈,不見母女倆。一問,說前幾天出院了。跑到醫(yī)生辦公室找管床醫(yī)生,醫(yī)生說出院手續(xù)辦清了。醫(yī)生拉開抽屜,拿出一沓錢遞給鐘潔,“病人家屬托我把你墊付的醫(yī)藥費還你,這是費用清單復(fù)印件,請你核對一下。”
鐘潔的心被掏了一把,猛然空落落的。她打老阿姨電話,先是無人接聽,后來接了,明明是老阿姨的聲音,卻說打錯了。鐘潔直呼老阿姨的名字問:“是不是王桂蓮阿姨?我聽出來了,您就是老阿姨。”電話里說:“你打錯了,那人不是我。”鐘潔再沒打通過老阿姨的電話,她想過很多辦法,都沒找到母女倆。
鐘潔重新?lián)Q了手機號碼,每天按時接送點點上學(xué),放學(xué)。周末和康飛飛一起帶點點回父母家,為他們做飯——她報了廚藝培訓(xùn)班,學(xué)會做很多好吃的菜,她的手藝,康飛飛自嘆不如,家人都喜歡吃她做的飯。
一天清早,送點點回來的路上,鐘潔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一聽就是老姚,喊一聲寶貝,尾音拖出濃重的哭腔,“找你找得好苦!”鐘潔說:“你打錯了。”老姚不放棄,“你是鐘潔,你是我的寶貝鐘潔。”
鐘潔剎住腳步,對著手機屏幕大聲說:“你真的打錯了,那人不是我!”
責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