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散章（節選）

徐立峰

二月散章

這些天，大多數時間輕便自然，

沒有變故。我這么過我

舊如眉角皺紋的

節假：燒家常菜;泡隔年紅茶;

在有門和窗戶的四壁間，

配合一種停頓;取來書，

閱讀我出生前那群思考者們

對日常神秘性的高論。

熟悉的窗外，天空用

熟悉的蔚藍致意熟悉的群山。

午后陽光依舊慷慨，

照亮它所能照到的一切。

筆直照耀著昨天

被雨水洗滌一新的街巷。

不引起驚訝。司空見慣我的盛年

無動于衷于路過窗外的景象。

寡淡得，已然忘記年少時

對未知事物的暈眩。

我閱讀著一生中缺席的章節。

又是無言的停頓，

想到，我是否真實地活過？

雨水帶走的，陽光能再次照見？

我體內今天死掉的那部分，

現在用熟悉的流水聲致意二月。

而樓宇間陰影如故，

明暗對比中，世界的立體感自然

而然。沒有任何陌生的知識。

四月散章

一大早，四月雨后的清亮，

像飽受抑郁之苦的眼神。

樓上有誰離開，傳來鎖舌輕微的

轉動。門開了，門又關上。

窗外在書桌以南。流水穿過拱橋，

一直那樣流著，不需要

理由，數量從不曾減少。

布谷聲婉轉黏稠，在重提

日常以外的事。之前對美的歷險，

細想起來，恍然已是

相忘于瑣屑的另一張臉了。

自不必多問，關于相愛和衰老，

其中的種種努力和無奈。

此時光線均勻，清淡如

老年蘇東坡的文字。

它翻窗進來，占領屋子和你。

而你側躺著，剛一覺醒來。

你瞥見微塵在空氣中跳躍，旋舞，

吃驚于他們卑微的韌勁。

不禁動容了。于是起身，

你要借望出窗外慶祝你的肉體。

五月散章

連著下了七天雨。

從蒙蒙，到淅瀝。到漆黑夜里

他們歡愛后的酣睡，我的

不眠。一直到這片土地所富含的

隱忍和溫厚。雨，那細密節奏，

原始，連綿，

專注于自身的使命。

準確地滲入，讓萬物受潮。

一陣灑落便是一次撫慰，叫人

無端遐想到很多。

都在不期而至。

能夠聽到年輕的樹暗自晃動，

炫耀著生命力。與此同時，

死者們紛紛從臨終遺言中抬起頭。

甚至，更多。

甚至可以看到繁茂星辰

在雨簾深處閃爍。在祖宅上空。

在通往一張婚床，

通往這一刻，

在通往一場場歡聚和無數個別離的

日子。它們，用力閃爍。

這月份濕暖，情與色確鑿，

生動一組韻律。雨，

持續下著，持續獻出它的感性

和客觀性。而我醒著。

緩慢。肯定。

臉轉向那秘密的方向，我等著我

臨時外出的另一半滿載歸來。

渴望再來一遍？并不奇怪，

這張緩慢滑向老年的臉孔還缺乏

智慧的淡定。又有什么關系。

九月散章

氣溫九月了。白露后，

城市輪廓線那頭一個深邃的空間，

更加女性化地敞開。秋色，

在接管。老是秋色為我標出

你不在身邊時的蕭瑟感。

寫給你的信平臥桌上還沒有

完成。過去時，

在現在時里，全取材于

困惑我的事和我感興趣的事。

關乎生存，又不盡然。

又很孩子氣地隨便。而突然增高的

藍，盡來眼底。如同我

寫給你的話，為不同境地，

在秋后刪減類似的負擔。

總是藍色，悄悄改良著中年質地。

街上人很多，放眼看去，

一個樣。凡在人群里默默傳遞的，

在我筆下我都留作空白。

如此這般，克制我的倦意。

悲欣交集的時刻畢竟稀有。

十月散章

有時候天色晴好得像在荒廢，

像是假的。一個感性的

上午，偶爾閃耀中年的喪失感。

長時間勞作后我停在這里。

隔著窗，與加速滑向

肅殺的秋氣，互為景深。

每一次對視都像在預習杜少陵，

或米沃什，暮年的簡單明澈。

窗玻璃擦得干凈。太干凈了，

跟沒有一樣。長久以來它忠實于

從內外兩面，同時承受

相似事物一致的連貫性。

有時候，是那首老掉牙的歌

在反復聆聽我，鎮定，

且和著韻律，緩慢深入，

從某個低聲部，回到我父親生前

第二次，目送我啟程的車站。

那時我還很年輕，什么都可能。

而鋼軌锃亮，可能通往

任何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凝望著

當年我看到的父親隔著車窗

向我揮手。他的周圍正如現在，

天色晴好得像一種假設。

十一月散章

夢中我死去多年的父親

不怎么愛說話。

黑暗簇擁著他，黑暗，

無聲地流動仿佛是為了他眼底

執拗的明亮。他看著我。

我看向窗外，窗外露出了

天空，那鐵青色的古董，

一如往常，傳達著慰藉和虛無。

鴿群貼著房頂低飛，

仿佛是為了上面那種遼闊。

聽到的寂靜，莫名地

在前方街頭化成一陣腳步聲。

有人正步入清晨，混同于

一個有待重新探索的世界。

又一天？也許不，只是同一天。

都在奇妙運動著，在知覺里。

十一月，樹葉離開樹枝仿佛是為了

一陣陣無用的吹拂。

擴大生命的時刻——

我以不同的理由需要這些。

十二月散章

雪后景況離哀悼的愿望更近。

城鎮，郊野，當然包括

被中年之軀環繞的你，凡裸露

在外的部分，莫不朝那些被掩埋的，

彎曲一個凝重的角度。

又一年。日子從日歷上變薄，

眼前這間舊宅，

因儲藏了過多回憶而更顯笨重。

外邊積雪明亮，突然加深

屋子內部的幽暗再一次

用寂靜安置經歷過你的恐懼。

與窗外互景。桌前翻開的

書里，米蘭·昆德拉的無意義①，

在一場一場鬧劇中接近白。

意味著很多。跳過每個人物在途中

必經的惶然、焦灼、妥協

或者不幸，直接入駐雪的沉寂。

年復一年真是我們的宿命？

缺少奇跡，被重復著……

什么樣的悲哀在描繪你目睹并且

感受到的？大雪過后，

一切簡潔。凡看上去空無的，

是不是都從世界的重負伸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