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卡拉瓦喬的藝術人生,是歐洲大航海時代氣象下的一個縮影。其偉大的創作伴隨暴虐的爭斗,兩者相互交融,不可切割。卡拉瓦喬的作品宏大震撼,他將現實和真誠留駐畫面,把明暗對比技法獻給畫史,締造屬于自身的千秋功業。
關鍵詞:航海時代;卡拉瓦喬;心外無物;真實自然
王陽明曾說過:“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世間萬物,皆是其人內心世界的投影,而投影源只有一個。此番原理,太適用于解讀西方美術界的一個問題人物了。他是天使,是惡魔;是藝術天才,是惹事蠢貨;是可憐無助的少年孤兒,也是混跡街頭的流氓混混。此外,他還是亡命天涯的逃犯,是窮兇極惡的暴徒,他是偉大的巴洛克藝術中最閃亮的明星,更是后輩藝術大家們,競相效仿和致敬的一代宗師。這位飽受爭議的畫家,就是大名鼎鼎的卡拉瓦喬。
人們愛卡拉瓦喬的藝術稟賦,卻不能拿這份才華抹殺和洗白他曾犯下的累累罪惡;惡其脾氣暴躁、總是逞兇斗狠,又不能忽略和輕視他非凡的創作。他好勇斗狠,有他自身性格元素,更是那個時代和環境造就甚至是逼迫的。讀其人其畫,從卡拉瓦喬身上,看不到藝術境界和道德境界的正比關系,他沖擊著這一道藝術界垂范后世的行業法則,不由讓人思索:泛道德化,適用藝術領域嗎?德藝雙馨之外,為什么還有特殊人物?要想公允而全面地評價卡拉瓦喬,或許得有上帝一般的宇宙全息智慧。而我們每個人都可借觀照卡拉瓦喬,來檢視自己的內心底色。
闡釋卡拉瓦喬的藝術人生,首先要回到他的時代。1571年,卡拉瓦喬出生在意大利倫巴第的卡拉瓦喬鎮,也有說是米蘭。自15世紀,歐洲就為積累原始資本,開啟轟轟烈烈的大航海時代。這一事件的文化啟發或可追溯到13世紀的意大利商人馬可·波羅,他撰寫的《東方見聞錄》啟發了歐洲人的蓬勃野心。卡拉瓦喬出生前,意大利冒險家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葡萄牙航海家迪亞斯到達了非洲最南端好望角,葡萄牙探險家麥哲倫環游了世界……新航路開辟后,世界交往變得全球化,但這并非平等意義上的交往。伴隨地理大發現,歐洲人開始大規模地殖民和掠奪哄搶,在非洲、亞洲和美洲占領土地,壓迫和剝削原住民,販賣奴隸,加強海外貿易來發展歐洲新興資本主義。遠洋是冒險,航海是賭命,歐洲先行者們在生死無常之間一路狂歌。新航路開辟跨越15世紀到17世紀,而卡拉瓦喬生活在16世紀,恰居大時代中段。當時的時代精神就是無畏、廝殺、掠奪、侵略、搏擊,大時代氣象滲透給每個獨立單元,卡拉瓦喬便是這個時代的一個注腳。
卡拉瓦喬家世不錯,其父親是爵府里的管家,也是建筑裝潢師,母親是富家女。世事無常,在他5歲時,當地暴發瘟疫,不久祖父、父親相繼去世,13歲時母親去世(也有爭議說是19歲),從此他跟著兄弟們混跡街頭。卡拉瓦喬13歲時來到彼得扎諾的畫室當學徒。這位畫家可是威尼斯畫派大師提香的得意弟子。學徒四年,卡拉瓦喬就掌握了全部技法,可謂天縱奇才。他的畫功有威尼斯畫派的底子,也接觸到了文藝復興藝術和倫巴第現實主義民俗畫的傳統。學成不久,卡拉瓦喬來到羅馬。羅馬是恢弘的文明發祥地,是天主教會中心,不遠處的梵蒂岡是天主教教皇和教廷駐地。這里不僅有最輝煌燦爛的廟堂文明,也是魚龍混雜的犯罪樂園。羅馬街頭,大小酒館,各色閑雜人等混跡其中,酗酒賭錢、持刀械斗、欺詐偷盜等等,天天上演。當時社會最底層的人,為了生存激發出來各種犯罪智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卡拉瓦喬孤身來到羅馬,那段歲月,他缺吃少穿,無瓦遮頭,窮困潦倒,在此飽嘗辛酸苦難,也沾染一身像個惡靈纏繞著他后半生的壞習氣。
縱觀卡拉瓦喬短暫一生,遇到糾紛就“炸”的性格,成因大致有三。其一是天才能量澎湃,汩汩的原始能量不能有效疏導,與人爭斗是他宣泄能量的一個渠道。其二是當時盛行騎士文明,英勇無畏是騎士精神的寫照,而卡拉瓦喬對騎士精神的認知,停留在挑釁和逞強層面。其三是作為貧苦孤兒,卡拉瓦喬認為自己只有橫沖直撞,才能在殘酷的現實中存活。
卡拉瓦喬有兩幅杰作,見證了他的這段經歷。《紙牌作弊高手》是卡拉瓦喬約23歲創作的,畫技登峰造極,作品有情節,有情緒。在該畫中,一個膚白貌美的少年正在思索手上的牌,他面容干凈,神情松馳,想必被生活滋潤得很好,加上他的衣服光滑,有質感,袖口鑲花邊,一望便知是有錢有閑的貴族。少年身后的中年男子彎著身子,撇著嘴,臉龐黢黑,一只眼睛被遮擋在少年身后,另一只眼睛透著急切和貪婪,他偷窺少年手上的牌,伸出兩根手指給對面的一位少年打暗號。另一位少年雖只露出側臉卻充滿警惕,緊張得身體向前傾,右手在背后悄無聲息地換牌。一道強光從畫作右側打來,光線籠罩下,作品有陰有陽,頗為生動。《算命者》是卡拉瓦喬約25歲創作的,描繪了一男一女并肩站立,男子是翩翩美少年,一手插腰,腰間配劍。按照當時羅馬的規矩,只有騎士才有資格配劍,想必美少年無疑是位騎士,而騎士又往往出身優越。他專注看著對面的女子。女子低眉柔順卻暗藏玄機,她一只手輕巧地托著騎士的右手,另一只手柔柔地劃拉著騎士的手。機關就在女子的手上,她一邊劃拉騎士的手看手相,一邊趁機想要捋走騎士的戒指。這兩幅畫作中的美少年都是懵懂的受害者,不知江湖兇險,一派怡然自得的神態。卡拉瓦喬創作的類似作品,人物心理描寫精妙,細節精細完整,可見畫家的心思有多細膩。
這么精彩的作品自然引來喝彩,其中就有一位權柄人物——紅衣主教德爾·蒙特。結識權貴解決了卡拉瓦喬住房問題,他終于有瓦遮頭,住進瑪德瑪宮。紅衣主教熱愛藝術,宮里還有其他藝術圈朋友,可謂群英薈萃,在此,卡拉瓦喬不必為生存操心,度過了他一生短暫的安逸生活。此前,卡拉瓦喬身邊的親密朋友有畫家奧爾西、建筑師隆吉、西西里島藝術家明尼蒂。隆吉把卡拉瓦喬引到要命的羅馬街頭,開啟橫沖直撞的決斗生涯。明尼蒂是卡拉瓦喬御用模特,此外,有人推測他是卡拉瓦喬的同性愛侶。從流傳畫作中可以看出,卡拉瓦喬有一以貫之的特點,即格外鐘意描繪青春洋溢的美少年與骯臟邋遢的謝頂老頭。
結識權貴后,畫家生活改善了,交友圈子擴大了。主教身邊自然有熱衷附庸風雅的人,卡拉瓦喬為此創作了不少傳世名作,如《音樂家們》《酒神巴克斯》等。應景之作外,卡拉瓦喬也摸到了彰顯自身風格的繪畫門路并堅定不移地走下去。這一門路的敲門磚是《悔罪的抹大拉的馬利亞》,該畫作運用明暗對比法,漆黑背景是為了凸顯畫中主角,背景越厚重,光線下的人物越鮮明。此后,畫家一發不可收,創作大量的類似作品。而使他沖向藝術新高度的,則是為裝點教堂的系列創作,這一系列包括《圣馬太殉難》《圣馬太蒙召》《圣母之死》等。其作品進入到新境界,一如既往的逼真,但被教會要求一改再改。因為把神祇描繪成普通的民間群眾,嚇壞了教徒。他橫掃羅馬貴族圈的矯飾浮夸,給畫壇吹起原野之風。盡管作品真誠,但教會需要修飾過的畫來彰顯神圣。至此,卡拉瓦喬的好日子算是走到頭了。
這并非作品問題,即便有拒收經歷,卡拉瓦喬的作品還是受到當時人的認可和推崇的,導致他安逸生活結束的事件是他失手殺人,闖下大禍。卡拉瓦喬有冗長的犯罪記錄,這些可以被他身邊的權貴抹平,但失手殺人卻難逃懲處。1606年從羅馬逃亡到1610年去世,四年間,卡拉瓦喬的藝術經歷伴隨逃亡經歷。那不勒斯、馬耳他、西西里,都是他佇足之地。在每一個地方的基本情況統一,為討好當地權柄,卡拉瓦喬苦心作畫,境況稍有好轉就惹事闖禍,最終哪兒也待不住。最遺憾的是他在馬耳他都獲得了騎士團勛章——這可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榮耀,但卡拉瓦喬很快因為跟人爭斗而被打回原形,被驅逐出了騎士團。而他逃亡中的作品,卻一山更比一山高,如《仁慈七行》等佳作。可以理解,拿命作畫,勢必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靈性發揮凈盡。該年夏天,卡拉瓦喬收到赦免狀,踏上返鄉征程,但這條道路卡拉瓦喬始終未曾走完。卡拉瓦喬死時,尚處盛年。關于卡拉瓦喬死因未有明確定論,說法最多的是死于熱病。從卡拉瓦喬畫作上,我們看不到道德境界和藝術境界的正向關系,但從他本人身上,卻看到道德卑劣是如何拖藝術創作后腿的。
愛因斯坦曾說過:“終將能夠毀滅人類文明的是我們內心的邪惡力量。”不論是誰,個體生命只有受時代引導,才知路向何方。時勢造英雄,也造梟雄,在大時代洪流席卷下的卡拉瓦喬,算不上是梟雄,充其量就是一個不知道熱血上頭時怎么控制自己,愛逞一時之快的“低級混混”。但他在藝術領域里的革故鼎新,把人間真實和明暗對比技法獻給丹青筆墨,卻是千秋功業。
卡拉瓦喬是藝術奇才,是世俗罪犯;是時代的悲劇注腳,也是自身悲劇性格導致的咎由自取。卡拉瓦喬跌宕起伏的命運有其多重原因。
凝望卡拉瓦喬也是凝望湖水中我們自己的倒影。拿什么拯救卡拉瓦喬?也許答案就是你我他,多些良善,少些邪惡,創造一個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大時代。畢竟明日之歷史,由今朝之你我寫就。
作者簡介:
王彧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