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榮虎
摘 要:1949年到1987年,是臺灣歷史上的“戒嚴時期”,這期間臺灣社會經歷了多重轉型:從“日化”轉向“中國化”,從農業社會轉向工業社會,從本土化到“西化”。此時的鄉土小說深入細膩地描繪了轉型期鄉土社會經歷的“三苦”:貧窮之苦、農業衰退之苦、鄉下人進城之苦,體現了寫實主義的文學精神,而寫實主義的文學精神以及與之相關的形式、風格與戒嚴時期特殊的政治環境是相抵牾的,作家們在重重壓力下,藝術地呈現了真實的農村、真實的社會心理以及作家本人內心的困惑與憂思,因而這些小說不僅具有現實意義,也有超越現實的歷史價值。
關鍵詞:臺灣戒嚴時期;鄉土小說;鄉土三苦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0)4-0012-09? 1949年到1987年,對于臺灣省而言,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期,而在此之前的半個世紀(1895-1945年),臺灣更是經歷了一段非同尋常的歲月——清政府因甲午戰敗而將其割讓給日本。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殖民統治中,日本對臺灣的政治、經濟、文化均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特別是“皇民化”運動和現代農業技術的推廣,使臺灣社會一定程度地“日化”。戒嚴時期(1949-1987)的臺灣社會,處于兩蔣父子的威權統治下,大致經歷了兩個特色鮮明的歷史時期——以溫和的土地改革和嚴厲的白色統治為主要特征的“戒嚴前期”,這一時期,在推行農村土地改革的同時,采用“戡亂”時期的非常條例,政治上極力宣傳“反攻大陸”,以維持政權的穩定;其后,世界冷戰局勢形成,臺灣進入工業化與后工商業化時期,經濟飛速發展,躋身亞洲“四小龍”之列,臺灣社會完成城市化轉型,此為“戒嚴后期”。在長達38年的前后戒嚴時期,臺灣經歷了多重轉型:從“日化”轉向“中國化”,從農業社會轉向工業社會。前者對當時的臺灣民眾而言,并無不適,恰恰相反,回歸中國,洗刷了日本殖民統治帶來的民族屈辱,滿足了身份歸屬的內在需要,因此,從“日化”到“中國化”,乃是順應民心之大事、幸事。當然,這一過程中也會存在日據與國民黨統治的前后對比以及由此產生的曖昧難言的心理。而后者則更為復雜,其中不僅涉及到生產組織形式、生活方式的轉變,也涉及道德觀念的變化。而自1951-1965年實施的“美援計劃”,對臺灣社會產生的影響亦不可小覷。“美援計劃”以及1950年代中期以降日臺貿易的快速發展,使臺灣成為被美日新經濟殖民的典型地區,逐步形成了“依附型的臺灣經濟”模式。這種“依附型經濟”不僅在經濟上對外依存度極高,而且在文化和社會心理上也產生了對美日,特別是對美國的依從與向往,而且,“美援”對臺灣文化和社會心理的影響,并未隨“美援計劃”的終止而消失,而是在其后相當長的時期內,發揮著重要作用,因此,戒嚴時期的臺灣社會也存在著“西化”的傾向。此時的鄉土小說深入細膩地描繪了轉型期凸顯的社會問題、人們的道德困境以及復雜微妙的社會心理,而這一切中最嚴重的、同時又是根源性的問題是“鄉土之苦”,本文擬通過對相關文本的細讀,探討其中的復雜意涵。
一、農業衰退之苦
國民黨接管臺灣之后,先后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強對農村和農業的改造,諸如公地放租、三七五減租、公地放領、農業機械化、普及教育、生育指導服務等等,這些措施很快扭轉了農村面貌,在增加農民收入、提高農民生活水平、改善農民生活環境等方面頗見成效。經過20多年的努力,至1970年代中期,臺灣已經奠定了進一步發展農業的基礎。然而,此時臺灣經濟即將進入一個以工商業為主體的新時期,這對于整個臺灣地區而言,是百年難逢的機遇,但對于蓄勢待發的臺灣農村,卻猶如當頭一盆冷水。當時即有學者指出:“然近年來由于工商企業之急速發展,使得農業相形失色,而使農村發生許多問題。”①此時的農村問題,盡管多種多樣,但根源在于工商業的進逼和工農業的反差。此前,臺灣一直是以農為本。農業的衰退,對農民的生活方式和心理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1960年代,張系國的《地》和黃春明的《溺死一只老貓》已經初見農業的衰退及其對農民心靈的沖擊。《地》講述農民種地虧本,年輕人離鄉謀生的故事。小說中的種地人是退役低級軍官老連長,其子女都離開了農村。雖然老連長種地虧損有不善經營的因素,但農業不景氣已是事實,此時的農村、農業意味著蕭條、貧窮、艱辛。但土地還維系著人們的情感,賣地時,地主都心有不舍。老連長的兒子李明發出感嘆:“我們這種人,只配流浪和失落,不配去接近土地”②,對土地的依戀體現了城市化很難在短時間內斬斷農民與土地的情感聯系。對于農民及其子女而言,城市是適宜的謀生之所,而農村則是情感的歸依之地,猶如費孝通所說,被迫離開故土的農民,“像是從老樹上被風吹出去的種子”③,是現實逼迫的結果。
《溺死一只老貓》則是農村“被開發”的故事。鎮上人決定利用偏僻的清泉村的泉水開發游泳池,阿盛伯等村民篤信水井即“龍目”的傳說,極力反對,但游泳池還是建起來了,結果,阿盛伯跳進游泳池自盡身亡。反對建游泳池是成年村民的共同態度,但當外部勢力介入之后,村民就全都退縮了,在外來勢力面前,村民是孱弱無力的。作者對于農村在城鎮強勢逼迫下的處境充滿同情,但也非常清醒:村民的反對多出于迷信、保守和狹隘。小說結尾,阿盛伯出殯之時,村里的小孩在建成后的游泳池里盡情地享受著戲水的快樂,表明作者并不反對開發農村,作者痛惜的是村民在咄咄逼人的城鎮面前的孱弱無力、不堪一擊。最終阿盛伯以溺亡為村民的處境作了絕妙的詮釋,阿盛伯的死猶如溺死一只老貓,無足輕重,無關痛癢,農村和城鎮都將按照現有的邏輯發展。阿盛伯帶走了老一代農民的委屈和困惑,小說預示了鄉土社會原有的生產和生活方式都將被改變,阿盛伯雖然死了,但他的苦惱仍留在其后的農民心中。后來林雙不出版于1980年代的小說集《筍農林金樹》秉承這一立場,“描寫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臺灣農村被工商業化所摧殘的狀況”④。
1970年代,宋澤萊《大頭崁仔的布袋戲》、張子樟《老榕》、廖蕾夫《隔壁親家》等繼續講述傳統農業敗落的故事,學戲成功的阿崁準備進城去做生意(《大頭崁仔的布袋戲》),文耀的父親因務農而致債務纏身,只得將土地全部賣光還債(《老榕》)。而將農村的敗落、人情世情的變化以及傳統道德的式微表現得極為深刻的是《隔壁親家》。小說以石龍伯和粗皮雄仔兩家人經濟狀況、生存處境的變化、逆轉為線索,講述兩家人由交好到交惡的故事。石龍伯原本是地道而富有的農民,卻因固守農業而日益窘迫,粗皮雄仔本來窮困,卻因棄農而暴富,其中既有政策、市場的原因,也由道德和觀念的變遷所致。石家三子分別務農、進城務工、念大學,走的是耕讀傳家的路子,可是,他們無一能在經濟上力挽狂瀾。粗皮雄仔生養了三個女兒,三姐妹玩的是老少配、賣淫、傍大腕,越出傳統鄉土社會的道德甚遠,卻風生水起,財源廣進。作者在農業與非農業、農村與城鎮的對比性選擇中展示人物的命運沉浮,不僅凸顯了農業和農村在新的時代中的退縮與衰敗,用意更在探究新的生存規則與傳統道德的尖銳沖突,難道現代的享受(氣派的洋樓、艷麗的服飾、舒適的都市空間),一定要以拋棄“耕讀”理想和以禮義廉恥為核心的道德基石為代價?伴隨著農村衰敗的是傳統道德的式微,而禮義廉恥作為一種道德理想,在作者看來,是健康而合符人性的,它的衰弱昭示了一種理想的人生形式即將逝去,作者的寫作心態類似于沈從文寫《長河》。沈氏自陳《長河》的創作動因是有感于湘西進入“現代”之后,“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的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那點墮落趨勢”,“做人時的義利取舍是非辨別也隨同泯沒”⑤。令人遺憾的是,當時的政治氛圍和沈氏本人對鄉土社會的同情與迷戀致使《長河》并沒有真正寫出湘西鄉土社會的“墮落”和普通農民做人時“義利取舍”的“泯沒”。而廖蕾夫接過沈氏的筆,不僅完成了沈氏未遂的意愿,而且提出了新的課題:鄉土的淪落是以城市的崛起為前提的,而城市的吊詭之處在于,一方面為人們提供舒適的生活,另一方面又消解神圣的道德傳統。因此,農村的衰敗不僅僅是一種生活空間的敗落,更是一種道德傳統的衰亡。
同一時期,與前述農村敘事基調稍有不同的是楊念慈的《鴨的悲喜劇》。小說繼承鄉土浪漫派的風格,抒寫鄉民的善良、人際關系的純正,但這種傾向在當時的鄉土小說中,當屬異數。
到1980年代,吳錦發的《堤》釋放出新的信息,對于此時的中青年農民而言,放棄土地是理性而堅定的選擇,再也沒有1960年代的傷感了。因為工廠對河流的污染更為嚴重,農業進一步邊緣化,而土地價格上升,正是賣地的好時機。老一代農民不屈服于自然,欲與自然斗爭的精神,猶如過時的、被遺棄的古老農具,孤獨而落寞。黃春明的《放生》則將工業污染、水質變壞與公務員受賄、農民的抗議與官方的鎮壓結合起來,更具批判的力度。
農民對土地的態度與情感能夠敏銳地反映出農業在全社會的地位。從1960年代,張系國的《地》中青年一代對土地戀戀不舍地放棄,到1980年代,吳錦發的《堤》中子輩毫無眷戀地出賣土地,見證了農業日益衰退的命運,而農業的衰退對于農民的沖擊,決不是單純的物質上的,也不僅僅意味著職業的變化和生活空間的轉換,更重要的是心理習慣、文化模式和倫理道德上的不適。
二、鄉下人進城之苦
與農業的衰退具有直接因果關系的是工商業的發展和城鎮的崛起,兩者共同導致了部分以農為生的鄉下人改行、進城謀生。從1964年至1972年,是臺灣的“經濟起飛時期”⑥,經濟重心從農業轉向工業,相當一部分鄉下人也從農村進入城市,這一現象至蔣經國時期(1978-1988)已蔚為壯觀。有學者指出:“蔣經國在任時,臺灣社會因為經濟發展也發生了實質的轉變,都市化現象非常顯著。大量人口集中到都市,農村人口相對減少。”⑦從1970年代到1980年代,農村人口進入城市的規模不斷擴大,城鄉之間的失衡日益凸顯,鄉土小說及時地描繪了這一富有歷史意義的社會現象。
盡管客觀地看,“城”與“鄉”是相互依存的,但是,城鄉的區隔以及不同的物質條件、生活環境和工作環境,使鄉下人必然經受進城之苦。在1970年代鄉下人進城的敘事中,楊青矗的《綠園的黃昏》《在室女》《新時代》、黃春明的《蘋果的滋味》《莎喲娜啦·再見》、忻易的《媽媽要回來啦》、江湖白的《放香魚》、廖蕾夫的《竹子開花》、陳順賢的《大火》、洪醒夫的《清水伯的晚年》、王禎和的《小林來臺北》等,頗具代表性。
楊青矗講述了城市化浪潮中,青年“不得不進城”之苦,因為即使是家道殷實的俊男靚女在鄉下也找不到對象,鄉下青年一心往城里鉆,女子更是把進城作為擇偶的條件。同時,楊青矗也描繪了農業與工商業之間收入的巨大落差。在楊青矗的筆下,個人是無法抵制城市化浪潮的,正如英國學者雷蒙·威廉斯在考察英國工業化和城市化時所說:“所有有能力的人都離開鄉村去了工廠和城鎮,或者決心移民,只留下了遲鈍的人、沒用的人和無知的人。”⑧在楊青矗筆下的絕大多數鄉下人看來,進城是能力的體現,反之,困守鄉土,就是無能的證據,而最牽動鄉村青年男女之心的愛情、婚姻更是把他們逼入了城鎮。
黃春明、廖蕾夫、忻易、洪醒夫、王禎和等人則專注于鄉下人“進城后”之苦。《蘋果的滋味》以反諷而克制的筆法講述阿發一家的城市冒險,讓阿發一家絕處逢生的是車禍肇事者美國軍官格雷上校。失去兩條腿,卻獲得了意外的財富和幫助,這種“哭笑不得的城市經驗”⑨,印證了“美援計劃”對臺灣社會巨大而持久的影響。《小林來臺北》可謂典型的鄉下人進城的故事,小林既失望于鄉土世界的倚強凌弱,更絕望于城里人心甘情愿地為有錢人效勞、崇洋媚外、缺乏同情心,較之于鄉下,城市更讓小林憤憤不平。《大火》寫鄉下人在城里被欺負的故事,《清水伯的晚年》描摹城里人的虛偽,都是不愉快的城市經驗。
《媽媽要回來啦》《竹子開花》《放香魚》則涉及農村女子進城后以女色換取金錢的問題。《媽媽要回來啦》中,在去臺北從事色情業的媽媽變得更漂亮了,也有錢了,不諳世事的幼子更喜歡這樣的媽媽,而已懂事的長子則痛苦不堪,兩個兒子不同的感受充滿隱喻的意味。《竹子開花》介紹了一個普遍現象,那就是鄉下有不少人家把女兒賣為妓女。小說的主人公秀月不隨大流,未為妓女。但一家人同樣不知廉恥,見錢眼開。《放香魚》也寫到女孩從事色情業,收入高,眾人不以為恥。這些小說表現的“進城后之苦”是肉體和道德的雙重痛苦,而道德的痛苦尤甚。《莎喲娜啦·再見》以返鄉知識分子的視角,直接表達了強烈的道德焦慮,并在更廣闊的背景中思考經濟實力與性權利之間的關系。而黃春明1960年代發表的《城仔落車》《看海的日子》則超越了對進城為妓的鄉下女子的道德指責,特別是《看海的日子》集現代理念與傳統理想于一體,展現了女性內在的溫柔、善良、堅強和智慧,展現了人性之善的魅力。
鄉下人進城后之苦的書寫,是現代化進程中一個較為普遍的現象。從世界范圍來看,在城市快速發展的過程中,人口的流動性、人與人之間的松散聯系、繁榮的色情業等等,最終表現為以色情業為代表的道德墮落和以冷漠、自私為中心的利己主義,因而,“對流動性和城市墮落的發展過程的描寫”,是世界文學中常見的敘事,不僅見于英國文學,也在之后的“非洲、亞洲和西印度文學當中再度出現”⑩,臺灣文學在城市化過程中有關城市墮落的描寫,本不足為奇,但這些“墮落的城市”敘事是基于根深蒂固的中國傳統道德和臺灣地區的鄉風民俗,具有國族性和在地性,它集中于對“笑貧不笑娼”的社會風氣和戀慕虛榮的身份意識的批判,與歐洲人的城市批判頗為不同,如恩格斯對現代城市的批判:
“每個人的這種孤僻,這種目光短淺的利己主義是我們現代社會的基本的普遍的原則,可是,這些特點在任何一個地方也不像在這里,在這個大城市的紛擾里表現得這樣露骨,這樣無恥”{11}。
恩格斯批判的是城市的利己主義,臺灣作家描繪的是進城鄉下人經濟困頓、受欺負、操業賤,問題的關鍵是,鄉下人的城市經驗果真如此不堪嗎?楊青矗描繪的鄉下人的“城市想象”與“城市經驗”部分地回答了這個問題。農村青年進城之初以自己的方式“想象”城市:“做工像游戲,領錢是撿到的”{12},而一旦真正進入城市,這種想象往往會落空{13},于是會產生心理落差,“城市不是虛構,與這些想象中的純潔、高尚、善良格格不入,于是就會被視為惡念橫行的地方”{14}。簡言之,想象與現實的落差或許強化了鄉下人城市經驗的負面印象。
1980年代的臺灣已經進入城市化、工業化社會,據統計,1983年,非農業人口在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北部城區占90%以上,全臺平均值為72%{15}。1980年代的鄉下人進城敘事主要集中在進城潮對鄉村的影響,作家們關注的是當城市吸納了大量的農村人口之后,那些無法進城的老弱,生活得怎樣?
黃春明的《現此時先生》《打蒼蠅》,李赫的《回家》、履彊的《楊桃樹》以不同的方式講述共同的主題——“城市化浪潮中的鄉村”。最令黃春明掛懷的是被城市化浪潮淘汰的鄉村老人,青壯年都進城了,鄉村只剩下為數不多的老人,他們似乎被轟轟前行的時代列車丟棄、擱置在荒山野嶺,孤獨、寂寞、百無聊賴,但是,這些老人真的甘于這樣的生活嗎?《現此時先生》描繪十三位老人的鄉村歲月,他們打發漫漫時光的共同辦法是由一位外號叫“現此時先生”的老人為大家念報紙,但他念的從來都不是當天的報紙:
“他們的舊報紙的來源,不是從山下雜貨鋪子包東西回來的,就是上城的人,順便到車站撿回來的。”{16}
這些過時的、被隨意丟棄的報紙何嘗不是鄉村老人命運的寫照?他們落在迅馳的時代列車之后,但內心依然對外面的世界充滿關切。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令這些老人深信不疑的報紙,竟然全是些虛假無聊、胡編濫造的消息。《打蒼蠅》進一步寫留守老人的寂寞。小說描寫林旺樅老人打蒼蠅:
“林旺樅老先生席地坐靠門檻,手執蒼蠅拍子,從上午自家房子的影子罩到巷道對面那一邊的水溝,就拍答拍答地拍打,打到影子已經縮到門前的水溝了。”{17}
林旺樅練得一手打蒼蠅的絕活,此中的落寞、無聊可想而知。除了孤獨地打蒼蠅,就是和他的老伴阿粉一樣,幾個人聚在一起打牌,可是打牌會被警察罰款,在如此枯寂的生活中,老人們生有何趣?黃春明不僅寫出了鄉村的寂寞,更為重要的是,寫出了心靈的寂寞,寫出了被時代、被社會遺棄的角落里無奈的、可憐的靈魂。《回家》《楊桃樹》都是進城鄉下人返鄉敘事,《回家》雖然與《現此時先生》《打蒼蠅》的主旨不同,但同樣描寫了年輕人都出外打工,鄉村只剩下老人的現象。《楊桃樹》的作者自言有意不去渲染“昔時農村的貧窮、哀傷、慘淡”,而以“愛心和真實的體驗”{18}為寫作之本。小說確實寫出了愛心,同時,也讓他筆下的人物體驗了城鄉之間的溝壑,寫出了鄉村的落寞。昌平和淑蕙的假期本有一周,卻在第二天早上匆匆離去——鄉下留不住人,即使是做客,也不愿意呆久了。
從最初對盲目樂觀的城市期待的展示,中間對城市墮落的描繪,最后轉向對寂寞鄉村老人的書寫,臺灣戒嚴時期的鄉下人進城敘事真實而敏銳地再現了城市化過程中臺灣社會心理的歷史流變,看似變動不居的小說主題中,寄寓了作家們不變的情懷,那就是對農民命運的關心,但農民不是單純地被憐憫、被同情的對象,而是社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農民的前途與命運、鄉土的風氣與道德塑造著現在和未來的社會,正是基于這樣的使命感,作家們筆下的鄉下人進城敘事的寫實主義色彩格外鮮明。
總體而言,鄉下人進城之苦乃是臺灣作家接續五四“為人生”小說的創作之路,反映臺灣經濟騰飛、城市化進程日益加快之時,農產品的附加值與工業品附加值形成巨大“剪刀差”,鄉土農村所遭受的在城市化轉型和美日新殖民經濟手段控制和掠奪下形成的“依附型經濟”之苦。“依附型經濟”的持續發展需要從鄉土農村“抽血”,青壯勞力、土地、水源、礦藏、農副漁產品等各類資源都成了工業化和城市化急需源源不斷抽取的“新鮮血液”,由此造成了臺灣農村嚴重“失血”,打破了農業生態平衡,使鄉村出現迅速全面衰敗的趨勢。至1980年代城市化完成,臺灣社會進入后工商業化時代,又開啟鄉土社會的全面老齡化與“空心化”。
三、貧窮之苦
1950年代至1960年代初期,臺灣社會由于蔣介石的“威權統治”和以土地贖買為核心的一系列土改政策,打破和廢除了日據時期臺灣殖民地形成的以大米、甘蔗和樟腦為主要種植模式的單一的殖民經濟,逐步形成了獨立、完整的初期資本主義經濟模式。而這一經濟模式的轉變過程,對于農民而言,即是適應或被淘汰的過程。由于家庭成員的年齡結構、身體條件、個人素質以及地緣因素、思想觀念等多重原因,導致“戒嚴前期”不少農民經歷了“貧窮之苦”。
描寫農民之貧,可以追溯到古典文學中的“憫農詩”,而在大陸1910年代至1940年代的鄉土文學中,“憫農”傳統仍在,但其內涵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以民主和科學為基石的現代思想取代了普泛的人道情懷,作品的旨趣也指向探討導致農民貧窮的原因。而此時,臺灣鄉土小說既有古典的憫農況味,也有現代的價值立場,兩者或分或合,形成了戒嚴時期鄉土小說特有的風貌。
繼承憫農傳統,同時又對現代思想有所發展的,首推黃春明,其短篇小說《魚》(1969年)、《癬》(1968年)對臺灣農民的貧困,體察之深,表達之切,堪稱完美。《魚》寫山區少年阿蒼和爺爺因丟失一條魚而發生誤會,吃一次魚、丟一條魚,對于這個家竟然如此重要,其貧窮程度可想而知。在“憫農”的同時,黃春明也試圖找尋農民貧窮的原因。在作者看來,農產品價格過低是主要原因,“一擔山芋的錢,才差不多是一條三斤重的鰹仔魚的錢。”在現代作家中,葉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茅盾的“農村三部曲”、葉紫的《豐收》等,程度不等地把農民貧窮原因歸為農產品價格低。可以說,《魚》對農民貧窮原因的認識大體不脫現代作家的視野,但較之于前述作家,黃春明不像葉紫那么直露,不像茅盾那么理性,也不像葉圣陶那么主題集中,而是以樸實、平和的風格展現當地農民的生活。考諸實情,黃春明的觀點也得到社會學的證實:“農民所得低落亦可歸因于生產成本過高與農產價格偏低所致。”{19}再者,《魚》也提出了學徒工在鄉土社會中所遭受的經濟剝削和各種苛刻待遇。總體而言,《魚》深植于臺灣鄉土社會,同情農民的貧窮,從鄉土社會內部和內外關系中尋找農民貧窮的原因。
如果說《魚》是對憫農傳統和人道主義精神的繼承,那么《癬》則是對現代思想的發展。小說描繪的是,靠打零工為生的農民阿發找到了為期三個月的工作,這個大喜訊使夫妻倆的心情頓時變好,于是倆人都有了晚上做愛的心思。但是,晚上阿發撫摸阿桂時,卻摸到了阿桂身上的癬,阿發身上也有癬,難忍的瘙癢使夫婦倆興味索然,一場雙方期待的性愛最后轉到全力對付癬癢去了。小說以同情之筆,描繪農民的貧窮,以及貧窮的窘境是如何影響他們的性愛的,在此前的鄉土小說中,尚不多見。魯迅在《祝福》《阿Q正傳》《明天》等小說中對此也有所涉及,但無論是立意,還是視角,都很不一樣,祥林嫂抗拒賀老六、單四嫂子守寡,凸顯的是封建觀念對女性的束縛,阿Q對吳媽、小尼姑的所作所為,體現的是單身男人被壓抑的欲望,簡言之,魯迅以人性論為理論基礎,指陳了封建的道德觀念對于農民(特別是女性)的戕害,并展示了成年男女的本能欲望。之后,魯彥、彭家煌、柔石、蕭紅、許杰、許欽文、吳組緗、沈從文等作家對此多有發揮,但總體上還是延續魯迅的視野,雖然各具地方特色,但都是圍繞道德觀念和性本能觀察農民的婚戀與性愛,其中也有部分作家描繪了經濟困境對農民婚姻的影響,如沈從文、蕭紅等人,但沈從文關注的是貧窮如何使底層男女無法組成正常的家庭,蕭紅描繪的是貧窮是如何誘使女性出賣肉體,兩者都屬于批判現實主義的思路,是對農民婚姻生活的外部描繪。黃春明則將筆觸伸向了農民婚姻生活的內部,描繪了貧窮對夫妻性愛的具體影響,小說還描繪了一家大小七口同睡一張床導致的尷尬:9歲的老大和7歲的老二都習慣于聽床;有時會將睡在身邊的小孩驚醒,如此等等,令人無可奈何。
1970年代中期,宋澤萊的“打牛湳村”系列小說中的《大頭崁仔的布袋戲》和李赫《矮子和他的鱔魚》都不是以貧窮為主題的,但兩者都描繪了貧病交加的悲慘情狀,算得上一個時代的側影。至此,臺灣鄉土小說對于貧窮的書寫已近尾聲,稍后,陳萬源《失去的瞳子》、吳念真《白鶴展翅》、周慶華《那十五張存根》,均描繪了農民的貧窮,但此時農家致貧,都有很強的個人性和偶然性。農村的貧窮,此時已不再是一個普遍問題,而是與個人際遇密切相關的個別現象。
從1960年代黃春明描繪農村普遍性的貧窮,到1980年代初,陳萬源等人講述個別農民的困苦,臺灣當代作家講述“貧窮”的方式以及“貧窮”與小說主旨的關系,漸次發生變化。1960年代,書寫農村貧窮的小說,是圍繞“貧窮”而講述故事的,所有的事件最后都指向“貧窮”這個主題。1970年代中期,“貧窮”不再是小說的主題,而是背景。至1980年代前后,“貧窮”連背景都不是,而是個別人的不幸際遇。從1960年代到1980年代初,僅僅經歷了20多年,“貧窮”在臺灣鄉土小說中,由主而次,漸行漸遠,從中見證了臺灣當代社會經濟的發展,也顯示了戒嚴時期臺灣鄉土文學的寫實主義精神。
四、農家苦:寫實觀念的自覺與困境
上文所論述的鄉土“三苦”,簡言之,就是“農家苦”,似乎隱約與大陸現代鄉土小說存在著某種聯系,而實際上,更多地是源于中國傳統的寫實主義文學精神。由于出身、經歷、見聞等原因,鄉土小說作家對社會轉型期農家苦可謂熟稔于心,而促使他們“為民請命”的,是傳統文化對知識分子的濡染,是關心家國天下的精神傳承,有學者指出,“中國知識分子一向以關切民生、憂心國事為己任,而不單是一個狹義的專家”{20},正是這種內在的價值追求,使作家的創作動機定格于同情社會轉型期進退失據的農民,“對社會上比較低收入的人賦予更多的同情和支持”{21},同時也決定了他們對中國文學寫實傳統的繼承。“寫實主義”(realism)作為一個譯自西方文學的概念,主要是指19世紀興起的、抵抗新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文學潮流,追求文學的真實性。雖然中國文學傳統中,沒有“寫實主義”這個概念,但寫實主義的文學精神一直是中國文學的傳統,“長期以來,中國的小說作者和評論者都不肯坦白承認所寫的乃是虛構而非事實”{22},原因是“傳統文論太重視寫實”{23}。重視寫實,輕視虛構,與前述知識分子的精神追求直接相關,因為心系家國、民生,自然重視文學、文章的真實性。因此,寫實主義的價值取向,對于中國知識分子,可謂深入骨髓。但是,戒嚴時期臺灣文壇思想、文化的多元化格局,使寫實觀念面臨著有力的挑戰與沖擊,并導致了臺灣當代文壇最為激烈、持久的有關鄉土文學的論爭,其中凸顯了寫實觀念的自覺與困境。
關于寫實觀念的自覺,前文已經論及,中國文學、文化傳統賦予了知識分子關心國計民生的精神品格,而他們適逢其時地遇到了一個農村衰弱的社會轉型時期,面對弱勢的農民群體,他們義無反顧地為之呼喊,為之代言,雖遭批評、詆毀,也決不反悔,許多作家都明確表達了跟王拓類似的觀點,即對低收入者“賦予更多的同情和支持”。
然而,時移世易,此時臺灣復雜的政治、文化環境使寫實觀念陷入困境。傳統文化雖占一席之地,但西方文化伴隨當時的經濟模式、外交政策對臺灣發生了巨大的影響,西方的價值觀和文學觀即時性地在臺灣傳播開來,西方的人性論、西方小說慣于對人性的叩問等都對傳統價值觀和文學觀構成挑戰,如果僅僅是兩種文化、文學觀念之間的沖突,問題也許不會那么復雜,讓問題變得復雜、微妙的是在臺灣與西方之間橫亙著大陸,彼時臺灣與大陸之間處于緊張的敵對狀態。大陸自1930年代以降的左翼鄉土小說以階級斗爭為理論支撐,描繪了鄉土社會的階級對立與階級斗爭,至1940年代,又形成了一套“工農兵文學”的理論。在“工農兵文學”中,農民題材最為普遍,且作者多對貧苦農民抱同情之心,這就使同樣哀憐農民之不幸的臺灣作家被指為“親共”,他們的小說也被指為“工農兵文學”,文學批評轉變成了政治上的責難,而對堅持“寫實”理念的作家而言,農民的貧困、農村的蕭條、農民工進城的煩惱豈可無視?反過來,支持寫實主義的作家、批評家還被認為接受了“漢奸思想”“法西斯化”,文學和政治就這樣攪和在一起了。雖然雙方都在扣帽子,但鄉土文學作家所受到的風險顯然更大,因為反共是臺灣當時最大的政治任務,動輒招致牢獄之災,當然,最關鍵的還是要看官方的態度。
而官方對鄉土文學的態度是矛盾而曖昧的。鄉土文學多描繪在現代化過程中經濟上陷入拮據、思想上趨于迷茫的鄉下人,作品毫不掩飾對這些小人物的同情,并對上層社會多有指責,有意無意地凸顯了鄉村小人物與上層社會之間的鴻溝,從而使官方擔心鄉土文學會威脅社會的安定和地區居民的團結。早在1942年,張道藩就說:“即令我們的觀點不同,即令我們寫作的對象也不同,然絕不挑撥階級的仇恨,掀起階級的戰爭。”{24}這種擔心依然延續到臺灣戒嚴時期。盡管對于鄉土文學中的寫實精神,各方都是心知肚明的,但在大陸與臺灣緊張對峙中,在“工農兵文學”被視為洪水猛獸的情形下,官方真實的態度是不提倡鄉土文學的,也不支持對低收入者“賦予更多的同情和支持”,原因很明顯:擔心導致社會階層之間的矛盾,用張道藩早前的話,就是文學“不專寫社會的黑暗”“不挑撥階級的仇恨”{25}。在鄉土文學論戰正酣之時,曾有官員一度主張要“撲滅鄉土文學運動”{26}。
對寫實主義,官方雖然產生種種顧慮,但也并不全盤否定,因為臺灣文化界、政治界當時最普遍的信仰是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而三民主義中的“民生”思想與鄉土文學的主旨是高度契合的。解決民生問題,發展臺灣經濟是當時臺灣省政府的政治、經濟重要目標,這就在政治上為鄉土文學留下一定的空間。
而鄉土寫實在文壇遭受責難,主要是因政見和審美趣味的不同而導致的。當鄉土作家大談社會不公、弱者受苦時,彭歌反問:“不談人性,何有文學”?指責鄉土文學作家“不是以善惡是非為標準,而只以收入高低為標準”{27},這就繞到了一個老問題上:文學是表現永恒的人性,還是表達對社會的批評、對弱者的同情?而這個問題預設了表現人性與社會批判之間的截然對立,因而是個偽命題。在對待臺灣社會經濟、文化的西方化問題上,反對者往往持更為務實的態度,對外資入臺、工商業發展及西方價值觀的傳播,都持支持立場,事后觀之,反對者的觀點更為理性,而在審美趣味上,他們看重的是文學的愉悅、消遣功能。王文興認為:“文學的目的,就是在于使人快樂,僅此而已。”{28}這樣的審美趣味決定了他們更重視形式美,更重視對心靈的探究,而對寫實觀念下的鄉土文學沒有好感,這些可證之于王文興、余光中等人的創作。
寫實,不僅是臺灣鄉土作家的創作方法,更是一種信念,它源于中國傳統文化。毋庸諱言,寫實觀念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但其積極意義是不可抹殺的,它留下了一個時代的真實面影,而其中能長久地打動人心的是作者對農民境遇的深切同情,體現了作者作為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和憐憫心。
結語
臺灣戒嚴時期鄉土小說描繪了鄉土社會的全貌,本文所討論的有關農村衰弱的敘事是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農村衰弱”是現代化過程中全球性的問題,臺灣未能幸免。臺灣作家以寫實主義為信念,在重重壓力下,真實地描繪了社會轉型對農村、農業、農民的種種沖擊,使不斷衰弱的農村及困境中的農民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充分顯示了寫實主義強大的道德力量和藝術價值。而在圍繞鄉土文學的激烈論爭中,雖然雙方都難免有過激之詞,但為社會轉型期農村走向衰弱的重大問題,作了正反兩方面的思考,在相當程度上,為后來解決這一問題提供了辯證的、理性的視角和方法,推動了文學觀念、思想觀念的發展。由此看來,文學描寫社會矛盾比粉飾現實對推動社會的發展更具積極意義,自由論爭比強行統一認識更易于接近問題的本質和真相。
①{19} 陳銘福:《臺灣農業機械化與農村經濟建設之研究》,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1年版,第1頁;第25頁。
② 張系國:《地》,《張系國短篇小說選》,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0頁。
③ 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頁。
④ 葉石濤:《臺灣文學史綱》,高雄:春暉出版社2007年版,第177頁。
⑤ 沈從文:《長河·題記》,《沈從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
⑥ 徐義君主編:《當代臺灣史》,當代中國出版社1996年版,第47頁。
⑦ 許倬云:《臺灣四百年》,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21頁。
⑧⑩ [英]雷蒙·威廉斯:《鄉村與城市》(韓子滿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54頁;第392頁。
⑨ 王德威:《臺灣:從文學看歷史》,臺北:麥田出版社2014年版,第289頁。
{11} [德]恩格斯:《1844年英國工人階級狀況》,《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04頁。
{12} 楊青矗:《新時代》,《綠園的黃昏》,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219頁。
{13} 1970年代中后期,隨著城市工商業的發展和農民進城日久,有不少作品采用寫實的手法描繪了進城農民的新生活,如楊青矗1978年出版的小說集《工廠女兒圈》,內含8篇短篇小說,多寫女工的心酸血淚,亦寫她們的幸運和快樂。至1980年代,農民進入工廠之后的待遇、工作環境、升遷、調薪等問題都引起作家的關注,1984年在高雄召開了相關作家、學者專題座談會,參見:《工人文學的回顧與前瞻》,《臺灣文學入門文選》(胡民詳編),臺北:前衛出版社1989年版,第254-276頁。
{14} [加拿大]簡·雅各布斯:《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408頁。
{15} 平均值為筆者根據該著所列數據計算所得,其他數據為直接引用,參見陳永山,陳碧笙主編:《中國人口臺灣分冊》,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90年版,第79頁。
{16}{17} 黃春明:《黃春明作品集》第4卷,臺北:聯合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頁;第59頁。
{18} 履彊:《沉郁之外》,《小說潮——聯合報第六屆小說獎作品集》,臺北:聯經出版社1982年版,第22頁。
{20}{22}{23} 周策縱:《文史雜談》,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185頁;第13頁;第67頁。
{21} 李拙(王拓):《廿世紀臺灣文學發展的方向》,《臺灣鄉土文學討論集》,臺北:遠景出版事業公司1980年版,第127頁。(以下引自該書的均出于同一版本)
{24}{25} 張道藩:《我們所需要的文藝政策》,《臺灣鄉土文學討論集》,臺北:遠景出版事業公司1980年版,第821頁;第825-826頁。
{26} 林信男:《無知之惡與有知之惡》,《臺灣鄉土文學討論集》,臺北:遠景出版事業公司1980年版,第419頁。
{27} 彭歌:《不談人性,何有文學》,《臺灣鄉土文學討論集》,臺北:遠景出版事業公司1980年版,第248頁。
{28} 王文興:《鄉土文學的功與過》,《臺灣鄉土文學討論集》,臺北:遠景出版事業公司1980年版,第520頁。
(責任編輯:徐瑛)
The‘Three Bitternessesin the Period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On the Fictional Narratives on the Decline of the Rural
Villages in the Martial Law Period in Taiwan
Yu Ronghu
Abstract: Historically, the Martial Law Period in Taiwan lasted from 1949 to 1987, during which the Taiwanese society experienced transformation on many levels, from Japanization into Sinicization, from a rural society to an industrialized society and from nativization to Westernization.The native-soil fiction, written in this period, gave a profound and sophisticated description of the‘three bitternessesas experienced in the native-soil society in this period, the bitterness of poverty, that of agricultural decline and that of the village people who entered into the cities, thus reflecting the literary spirit of realism which is at odds with its forms, style and the special political circumstances in the period although writers, under multiple levels of pressure, gave an artistic representation of the authentic village, authentic social mentality and their own puzzlements and worries. For this very reason, these novels are imbued with historical values of realistic significance that also transcend the realities.
Keywords: The Martial Law period in Taiwan, native-soil fiction, three bitternesses related to the native-so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