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少年的你》藝術張力

電影《少年的你》講述了一心期望通過高考逃離小鎮，去往北京的優等生陳念，在遭受校園霸凌時，偶遇社會小混混劉北山。相似的身世使兩人依偎取火，為了陳念能夠順利參加高考，劉北山如同影子般保護著陳念。但小北的一次缺席，使陳念再次受到同學的霸凌，就此兩人的命運也產生了徹底的改變。作為一部以反映校園霸凌為題材的青春類電影，社會學家李銀河評價《少年的你》“沒有板起臉來‘上課’，有好的故事，有可信的人物關系，演員有上佳的表演。”這些因素的相互作用使得影片具有震撼心靈的藝術效果。整部電影無論在內容表現，還是意象選用或是敘事結構上都呈現出一種強烈的藝術張力。卡西爾曾指出：“一切時代的偉大藝術都來自于兩種對立力量的相互滲透。”這句話恰如其分的顯示了藝術張力的作用。“張力”這一概念最初由美國批評家退特用于詩歌理論之中。它由一種辯證的思維方式指導，體現為文藝中相互對立而又相互聯系的力量。正如金健人所言：“張力，是一種特殊的辯證關系。它的‘對立’，是兩極的對立；它的‘統一’，是雙向的統一”。《少年的你》中藝術張力首先體現在人最根本的生存之中。

一、生存的張力

（一）陰溝與星空

“我們生活在陰溝里，但有人依然仰望星空。”王爾德的這句名言是《少年的你》中的一處鏡頭特寫，它也真實揭示了電影女主人公陳念的艱難處境。特殊的家庭環境使得陳念有著同齡人所沒有的隱忍成熟氣質，她對長大的渴望對未來的憧憬與其窘迫的現實環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陰溝里仰望星空構成了陳念的生存張力。

對于陳念的身世，整部電影中未曾提及過她的父親，而陳念的母親因早年受騙，現今也做起了販賣三無產品面膜的生意。母親斂財的非法途徑，使得陳念的家成為了眾人追債的聚集地。陳念對于母親周蕾有著復雜的感情，她一方面不恥于母親的欺詐行為，希望母親別再做這門生意。另一方面，當目送母親離開的背影時，她的內心又極其痛苦不舍。灰色的家庭使得陳念學會了小心翼翼地過日子。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在胡小蝶受欺負時，陳念選擇了漠然的態度。正如陳念自己說的那樣：“這里不需要朋友。”陳念的冷漠并非是無動于衷，而是出于自身難保的無能為力。胡小蝶自殺后，陳念淪為了下一個校園暴力的犧牲品。陳念受人凌辱被拍了裸照卻依舊選擇了忍氣吞聲。陳念的心中有一種強烈的自卑感，她甚至喪失了一般人所擁有的“報復”的資格，她一直忍耐著只愿熬過高考。家庭的陰暗與校園的暴力共同構成了陳念艱難的生活處境。

與陳念艱難的現實處境形成對比的是，陳念內心深處對正義與希望的追求。胡小蝶的自殺觸及了陳念內心最柔軟的弦。當旁人都以看熱鬧的態度對待這一自殺案時，只有陳念站了出來。她用自己的校服蓋住了小蝶的身軀，保護了胡小蝶最后的尊嚴。無論是揭發魏萊等人對胡小蝶的霸凌行為，還是報警解救被眾人毒打的劉北山，陳念的這些善舉都體現了她對正義的追求。然而成年人的正義來得過于遲緩，陳念只能寄全部希望于高考，因此她對于高考的執著到了近乎偏執的地步。這也就能解釋為何陳念會選擇讓劉北山替自己頂罪。因為在她與劉北山作為共生體的前提下，他們二人只要有一個能走出小城，就不算輸。然而面對632的高考分數，面對觸手可及的夢想學府，陳念卻選擇了自首。這也正是陳念靈魂的高貴之處，正因為明白陰溝里的黑暗，所以更加珍惜星空的可貴，這一張力也構成了陳念獨特的人格魅力。

（二）欺辱與保護

與陳念相比較，電影的另一主人公劉北山的成長史同樣也構成了一種獨特的生存張力。少年劉北山身上體現著強烈的被拋棄感，小北的父親拋棄了他們母子二人，小北的母親迫于生活壓力又拋棄了小北。原生家庭所帶來的巨大傷害感，不僅使得劉北山小小年紀就已輟學，而且也擊碎了他對整個世界的信賴感。正因為如此，在面對成年人時，小北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別演戲了，累不累啊！”而在沒遇見陳念之前，劉北山的世界觀呈現出簡單粗暴的二元對立性，即：“要么被別人欺負，要么欺負別人。”但陳念逐漸改變了他，他的世界除了“欺辱”與“被欺辱”外，增添了新的顏色。小北守護陳念的理由，除了來自青春期的悸動與同病相憐的感應外，更源于陳念是第一個真正關心他、問他疼不疼的人。這也正體現了劉北山孤獨靈魂中對愛的渴望，而在爛泥一般的灰暗生活之中，唯有對陳念的守護使得小北不同于其身處的環境，使小北有了自我的獨特性。“你保護世界，我保護你”，陳念成為了小北沒有未來中的未來，她像一束光使得劉北山的世界由欺辱與被欺辱轉變為了保護與被保護。少年間的保護具有一諾千金的重量，為了給陳念最好的結局，劉北山不惜一切代價。他偽造了犯罪現場，假裝強奸犯，設計一切就是為了將殺害魏萊的兇手指向自己，從而撇清陳念的嫌疑。正是因為知道被欺辱的黑暗所以才會以飛蛾撲火的姿態守護亮光，從被欺辱者到保護他人者，這正構成了劉北山的生存張力。

二、意象的張力

（一）紅墨水

紅墨水本是修改、批注作業的教學工具，但在《少年的你》中，紅墨水除了教學用途之外，更成為校園霸凌的標志。胡小蝶自殺后，警方來到學校詢問了陳念關于胡小蝶生前的情況。當陳念從老師的辦公室回到教室時，她的座位上卻有著一灘如血色般的紅墨水，這里鏡頭閃退由陳念變為了胡小蝶。伴隨著上課鈴聲的結束，同學們紛紛落座，胡小蝶成為了突兀的站立者，她以無助的眼神環顧四周，而他人卻投以了冷漠的表情。難以想象胡小蝶是以怎樣的心情坐在了那灘紅墨水上，而身著被染紅的校服行走在校園之中，胡小蝶又將承受他人怎樣的異樣眼光。胡小蝶所遭遇的這一切即使發生在成年人身上都難以面對，更何況是一個整日生活在高考壓力之下心智發育還未健全的少女。因此胡小蝶的縱身一躍，并非是她內心太脆弱，而是外界的欺辱已使她不敢再對未來有任何期望，校園、家庭、社會的合力將胡小蝶推向了死亡之淵。可見一瓶紅墨水當用于作業的書寫批改時，它是求知上進的耀眼徽章；當用于欺辱排擠他人時，它則成為了觸目驚心的恥辱。在一正一反之間，紅墨水意象的張力得以呈現。

（二）手機

手機作為科技文明的標志，自其普及后已經逐漸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而在《少年的你》中手機除了正常通訊的功能外，它更成為了校園霸凌最為得力的幫兇。電影有多處手機的特寫鏡頭，其中有三處最為觸目驚心。其一，在電影的開頭伴隨著胡小蝶縱身一躍，安靜的校園頓時沸騰，少年們圍堵在陽臺上紛紛拿出手機拍攝著這血腥的一幕，手機屏幕上飛速地閃動各類議論猜測，“不會吧”、“真的跳了？”“為什么呀？”、“壓力太大唄”等等，在這些議論中還夾雜著一個個小丑的圖案。這些手機屏幕的背后是這群少男少女冰冷的內心。當身邊的同學跳樓自殺時，他們以一種看客的心態冷漠地對待，更有甚者將死者比作小丑。這群少年專注于這場死亡的戲劇性，卻沒有一個人關心胡小蝶死亡的真正原因，難道人果真只有長大之后才有同情心嗎？這點不由地令人反思。其二，鏡頭對準了“騙子滿天飛，誠信成炮灰”的手機圖片。胡小蝶自殺后，陳念成為了校園霸凌的又一目標。魏萊等人對陳念的欺辱不僅表現在身體上的暴力，更體現在精神上的打擊。陳念的母親因販賣三無產品的面膜，欠下了不少債務。討債的人在陳念家附近貼滿了“騙子滿天飛，誠信成炮灰”的紙條，別有用心者將這一紙條發布在了網上。伴隨著教室里手機消息的不斷響起，陳念的母親是騙子已是人盡皆知。校園暴力借助手機的時效性毫不留情地揭開了陳念最想隱藏的傷疤，身邊同學對于自己母親的侮辱，這使陳念流下了委屈的眼淚。其三，在影片的高潮，魏萊集結了一伙人堵在陳念回家的必經之路上，對陳念進行了人身的侮辱，而手機便是施暴過程的重要工具。魏萊等人不僅毆打了陳念、剪掉了她的頭發，而且還用手機記錄了全過程。昏黃的燈光點綴著陰暗幽深的小道，一群已經喪失理智的少年們享受著施暴的喜悅，并揚揚得意地用手機拍攝下受害者凌辱的照片，或許要作為日后炫耀的資本。

影片中這三處的手機鏡頭令人不寒而栗，手機作為通訊工具它本身并無對錯，它的道德價值由其背后的人所體現。不論是用手機拍攝自殺的同學博取噱頭，還是在手機里散播他人的流言抑或是用手機拍攝同學的裸照。透過手機，人與人之間的惡意被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而這群操作手機的少年宛如墮入地獄的惡魔。他人即地獄，這體現了手機意象的藝術張力。

（三）高考倒計時牌

《少年的你》以高考作為電影的關鍵點進行展開，電影一開始便通過高考倒計時牌將故事的時間點確定在高考前60天，伴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時間流逝至高考前32天再至發準考證以及最后的高考來臨。高考倒計時牌作為高考這一事件的具體意象，它一方面體現了影片的時間線索營造出了一種緊張的備戰氛圍，另一方面暗示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在這短短的60 天內，死亡、流血、暴力頻繁出現，這將高考之路上少年們成長的陰暗面進行了真實地剖析。影片以死亡開始，也在死亡中迎來高潮。與決勝高考60天的倒計時牌相對應的是胡小蝶的死亡。而在這關鍵時期，任何的意外都可以高考為借口。因此胡小蝶的死很快被含糊過去了，沒有人在意她自殺的真正原因，人們反而指責她內心太脆弱，扛不住高考的壓力，將自己逼向了死路。伴隨著高考倒計時32天的是校園暴力的進一步升級。陳念在魏萊等人的威脅下已無法進行正常的生活，她的人身安全只能依賴于劉北山的保護，平安地捱到高考成為了陳念的唯一心愿。高考終于來臨了，然而最虔誠的學子卻成為了殺害同學的嫌疑犯，神圣的考場與嚴肅的審訊室形成了最為鮮明的對比。電影以一種戲謔的方式宣告了高考決定論的破滅，高考并非人性缺陷的借口，每個人的高考都有交卷最終時刻，但人生的路還很漫長。高考倒計時牌將緊張的備考氛圍與死亡密切交織，在扭曲的人性中體現出社會流動背后的社會文明機理。

三、結構的張力

（一）交織的人物結構：好學生與小混混

電影《少年的你》在人物設置上讓陳念與劉北山，這原本平行的兩條線產生了交集。好學生陳念是高三復讀班里的尖子生，她人生最大的夢想就是考上好的大學去北京念書。小混混劉北山13 歲就已輟學，終日廝混在網吧與麻將館，在他簡單的世界里不存在夢想與未來。奇妙的命運使二人相遇，相似的身世使二人心心相惜。電影在剪輯上采用大量的平行蒙太奇，“這種蒙太奇將兩條或兩條以上的不同時空（或同時異地）的敘事線索組合起來，實現敘事段落的共時性呈現。”[4]電影鏡頭在陳念與劉北山之間不斷地切換，一方面對準陳念參加高考勵志宣誓，昂揚的氣勢似乎要點燃整座校園；另一方面在煙氣繚繞的麻將館里，小北因看不慣麻將館主人的卑劣行徑與其大打出手，鬧成一片。然而就是這樣看似毫無瓜葛的兩個人，卻交集在陳念每日途徑的道路上。只不過男孩始終帶著帽子躲在陰暗處，女孩則正大光明地沐浴在陽光中。

平行蒙太奇的使用將人物間的反差無限放大，這也構成了電影結構上的張力。這在震撼心靈的同時也使人不斷追問：到底是什么讓陳念與小北能夠形成共生關系？并且這種共生關系是如此的堅不可摧，使二人面對警方的審訊時能夠如此篤定對方的選擇，呈現出天衣無縫的供詞。筆者認為陳念與小北之間的關系談不上是真正的愛情，二人之所以高度信任對方是基于他們對成人世界的徹底不信任。胡小蝶自殺后，陳念也曾尋求過警方的保護，但最后的處理結果不僅沒有解決暴力本身反而導致了校園霸凌的進一步升級。陳念與小北在以極端的方式顛覆成人世界的同時，揭示了整個社會對于校園霸凌的冷漠與容忍。這些發生在校園里的案件絕非校園那么簡單，對校園霸凌的抵制應當是社會中每一個人的責任，因為你我都曾經是少年。

（二）跳躍的空間結構：山城景觀

電影的敘事空間結構是指“由電影制作者創造或選定的、經過處理的，用以承載所要敘述的故事或事件中的事物的活動場所或存在空間，它以活動影像或聲音的直觀形象再現來作用于觀眾的視覺和聽覺。”[5]曾國翔導演特意將山城重慶作為《少年的你》的取景地，破敗頹廢的重慶老城區建筑、如同監獄般的封閉學校、幽暗的隧道以及垂直延伸的階梯等等。整部影片在這些突兀的景觀間不斷穿梭跳躍，所構成的空間結構一方面烘托出壓抑逼仄的氛圍，另一方面對故事情節的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電影中的兩次死亡都于空間結構密切相關。電影開頭胡小蝶從教學樓縱身一躍，引來少年們圍觀。一層層的教學樓陽臺上擠滿了拿著手機來看熱鬧的人，此時的校園正如福柯口中的圓型監獄，甚至連死者都無尊嚴與隱私而言。電影中死神第二次降臨在了校園霸凌的主使者魏萊身上，魏萊極具戲劇性的死亡也構成了影片的最大反轉。只想捱過高考的陳念根本無心殺害魏萊，陳念只是受不了魏萊毫無悔過的言語，下意識地推攘了魏萊，這造成了魏萊在垂直延伸的階梯下墜而死。在魏萊偶然性的死亡中，陡峭延綿的階梯是促成其悲劇的重要因素之一。可見電影的空間結構并非僅作為單純的背景，它在烘托出壓抑逼仄的情感氛圍和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中突顯出獨特的藝術張力。

四、結語

《少年的你》將故事的敘事背景置于高考這一集體性記憶之中，以生存上的張力訴說殘酷的青春現實，以意象上的張力沖擊視覺感官，以結構上的張力引發邏輯思索。這呈現了日益健全的法律制度與資本異化的現代個人邏輯之間的矛盾。在“法”與“情”的抉擇間，這群少年該何去何從，這是這個時代該思索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