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強



一
對于新榮,總感覺比較親切。哪怕我五十多年還沒曾去過,哪怕經常聽說這里貧窮落后,哪怕意象中這里到處都是貧瘠荒涼的山巒溝壑……
一位本家近鄰在新榮就職,后陸續全家遷往。因此父親在世時談到本家就多次說過:新榮區歷史上跟我的故鄉周士莊本來同屬大同縣,1971年,位于大同市北部的原大同縣的一些鄉村被劃撥出去,組成了新榮這個新區。后來才知道,父親的話畢竟只是經歷加道聽途說,雖然基本正確,可畢竟跟事實還是有點出入的。
人們常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當然是指“他鄉遇故知”時可能的激動、親近、熱烈之類的情愫。縱使我平時對大多事物比較淡漠,可每每見到新榮人,心底仍然不免會涌出陣陣見到家人般的暖意——這使我連自己都感覺多少有些意外。
給我刻畫新榮印象最深的,當屬著名作家曹乃謙。
曹乃謙先生曾經在新榮插隊。他成長及工作主要在大同城區。下車伊始,大概就受到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新榮農村貧困的顛覆般的強烈震撼,以至于他后來就把這些山村見聞寫成“溫家窯”系列小說,如《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最后的村莊》等,引起強烈轟動。一篇一篇又一篇“溫家窯”,看上去似乎平鋪直敘,卻如當地人憨厚、質樸、勤勞中所隱匿的機智和狡黠:沒有故事背景,沒有文學修辭,沒有華藻詞匯,有的只是直白、真實和地道,卻將一幕幕奇異的人性及社會的深刻畫面和歷史畫卷最藝術最小說地展示在億萬讀者面前。因而那時我感覺新榮也就像我經歷過的故鄉模樣,是貧困落后的,也是樸拙真誠的;是荒涼破敗的,也是蘊涵大愛的。溫家窯系列小說是與其說是新榮的,毋寧說是我故鄉的一幕幕現實而真切的珍貴影像。
后來因為多從事藝術評論和編輯文案之緣故,我陸續又認識并結交了一些新榮籍的優秀書畫家和作家,如徐平、張景隆、高飛、張秀峰、劉志國、郭文、黑牙、李中美等。跟他們聊天、交流,使我更深入更全面地了解和感受著新榮隨著時代的變遷而不斷變化著的山川地貌、人土風情,以及,新榮的氣質、秉賦和精神風貌。
二
沒去過新榮,但我在內蒙古和林格爾礦山工作五六年,曾經無數次路過新榮地界。
每當走大窯山或高速公路,出了大同,我就往往引頸翹首北看。看什么?當然是看位于新榮地界的方山,看北魏那座最具有雄才偉略的馮太后的陵墓。這座久已空空如也的寢陵雖然只是一堆無碑無字的封土,但即將一千六百年了,遠看像金字塔般的巨大封土仍然高高聳峙著,像是馮太后依然昂首挺胸站立在那里,駕馭著一條由一整座山巒迤邐而成的巨輪,似乎一直向南航行,航行著,航行著,就從北國駛向中原,從少數民族融入中華民族,從歷史邁向今天又將奔向未來。
馮太后墓地在新榮,墓地在大同,為大同也為新榮樹起了一座不能泯滅的歷史豐碑。這座完全堪比女皇武則天的無字豐碑,昭示著她們共同構成了中華歷史上最光芒耀眼的偉大女性。這樣的偉大女性,我其實不是看,而是瞻仰,是矚目,是敬慕。新榮能安葬這樣的偉大女性,何其榮哉!何其幸哉!
大同作為塞上名城,南北通衢,東西屏障,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內外長城夾峙。新榮與內蒙古交界的外長城就是大同長城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因此,新榮長城也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
新榮長城最著名的遺址當屬得勝堡。據記載,明代的得勝堡,戰時“南北交鋒,烈馬嘶鳴”,和則“貢使絡繹,商隊接踵”,常駐軍伍約2000人。尤其是隆慶五年(1571年),明王朝還在得勝堡舉行隆重敕封儀式,封蒙古首領俺答汗為順義王,后又封三娘子為忠順夫人,開放大同、宣府等地“立互市”。萬歷五年(1577年),又在長城沿線新平堡、助馬堡等地設10個互市點,馬市數十年高度繁榮,推動了明代晉商的興起。
記得2002年,飽受病垢的中國男足在世界名帥米盧教練的帶領下終于打進了世界杯,隆重而頗有寓意的出征儀式就選在了得勝堡。2019年,成龍國際電影周活動在大同舉辦,成龍先生還專程去了得勝堡,飽覽塞上長城的壯美風光,為大同長城“帶鹽”……得勝堡,無疑成了大同長城的重要代表。
三
想找機會去新榮看看,機會就不期而遇。
九月上旬,著名微電影導演段增發先生邀請我和畫家胡榮到他的位于新榮堡子灣村的攝影基地游玩。因為還要等別人,快上午十點了,還不能動彈。我心里暗暗生急:怎么還不走?到了得啥時候呀?卻見段先生“穩坐釣魚臺”,談笑風生,我也不好硬催。可段先生還是感覺了我的疑惑,爽朗地安慰道:沒事,去那里正常走也就半個多小時。即使這幾天修208國道,繞點路,也有一個小時足夠了!
哦,原來堡子灣這么近呀!我的故鄉離大同約十五公里,回趟故鄉也需要半個小時。
我雖然曾經很多次路過新榮,但在我久已形成的慣性印象中,一直感覺新榮很遠,得勝堡很遠,堡子灣很遠,這些名字就像飄蕩在北國的不可捉摸的云,也像北朝敕勒川下的那首若隱若現的民歌,無論它們遭遇過多少戰亂與荒蕪,饑饉與貧窮,繁華與衰落,它們都已經在我腦海勾勒成一幅從容而安逸的大美圖畫,總縈繞著一種若即若離的美好詩意。
段先生的攝影基地是一個曾經的石材加工廠。攝影棚是利用原來高大的鋸切車間改造而成的。斑駁的青磚墻影被賦予了粗放工業啃噬過的懷舊意味,廢棄的闊大下水道被整飭成了別具一格的時裝專櫥,各種各樣的老物件待在某一個角落等待時光回溯……攝影棚外,一派田園風貌:壯碩的玉米,葳茙的豆角;西紅柿們交頭接耳,紫茄子們潛心修煉;未被摘掉的西瓜垂頭喪氣,今年剛結的玫瑰葡萄展示著青春笑臉……
這是啥呀?猛然,有人驚訝地問。一種誰都沒見過的嫩綠桿、小杏葉樣的植物擁簇在眾人面前。
“這是花生。”
“花生?這是花生呀?這里還能種花生?!”
當一大盤冒著熱氣,個頭很大到遠遠超過平時所見的花生出現在我們面前,人人露出老饕的本色:
“呀,真好!”
“呀,真香……還特甜呢!”
確實呢!我在別處哪能吃到這樣的花生!
美好總是分外短暫而令人流連。當我乘車離開堡子灣,離開新榮,我貪婪地往窗外看:樹影婆娑,瑰色夕照,一幅美妙絕倫的塞上風光,似乎到處閃現著藝術的微芒。
四
9月16日,新榮區舉辦第三屆“中國農民豐收節”。我毫不猶豫地又參加了這次由市文聯同時組織的作家、藝術家、攝影家等赴新榮的采風活動。沿途碧草盈目,綠樹成蔭,丘陵起伏,儼然一派“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風情,徹底顛覆了新榮溝壑遍布、滿目荒涼的我的陳舊而頑固的觀念。我們參觀了新榮豐碩而博雜的農產品展示:滾圓而憨樸的倭瓜、粗大而水靈的蘿卜、小巧而誘人的檳果,各具特色風味獨特的雜糧,等等,都叫我驚異、欣喜不已。破魯堡、助馬堡、拒門堡、德勝堡等一些重要的長城關隘,引發我對歷史的風云變幻和世事滄桑的沉潛更替的深切感受。
但給予我極大震撼的,是新榮蓬勃發展的新興產業。
華進薯業有限責任公司主要生產馬鈴薯淀粉及粉絲。這家公司充分利用新榮適宜種植、老百姓普遍種植馬鈴薯的產業優勢,建起了年產1萬噸馬鈴薯淀粉生產線,可加工馬鈴薯8萬噸。我在現場看到,土豆從巨大的儲存池開始,運輸、清洗、磨碎、出渣、出粉、沉淀、烘干到分重、包裝,全部“一條龍”。大約每30秒,就能生產一袋25公斤的淀粉。
這是多么神奇的加工,多么神奇的速度!
想當年,這時節我家也收獲土豆。大的沒傷的就放到窨子里儲存,首先保證供全家人一年吃菜用度。其余的就要及時磨粉。磨粉真不是好差事。洗土豆就比較費事,一邊又一遍,每天要多挑好幾擔水;淘粉不僅費水,還要每次都把結成硬塊的淀粉一點點費力地鏟、攪起來重新積淀;尤其可怕的是磨土豆,經常擦破手,甚至深到骨頭上,我至今看到擦子就心有余悸。現代化淀粉加工不僅極大地解放了勞動力,改變了勞動方式,也引領著新榮數以千計的貧困戶脫貧致富。
叫我特別意外是,這里竟然還有一家規模龐大的現代化食品加工廠——快康寶食品有限公司。這家公司擁有多條自動化灌裝生產線和一系列國內先進食品加工設備,采用螺旋速凍、巴氏殺菌、高溫高壓滅菌等領先技術,生產常溫食品、低溫食品和速凍食品三大系列三十多個肉食、蔬菜品種。我們依次品嘗了現代企業工業化生產的一品紅燒肉、咖喱雞塊、紅燒帶魚、黑椒牛肉;品嘗了醬豬頭肉、醬豬耳朵、麻辣鴨頭;品嘗了豬肉海帶油豆腐、梅菜扣肉、老母雞燉香菇等等。這些佳肴美味就像出自飯店名廚之手,我們個個香在嘴里,喜在心頭。是啊,當農業勞動被機械所替代,當廚事也成了可以“飯來張口”的輕松活動,當無盡的現代科技、智慧成果廣泛應用到社會生活,我們新時代的人們已經幸運地活成了古人心目中遙不可及、逸然享受的“神仙”模樣。
……倏然,新榮建區已經五十年了。從貧窮到富裕,從荒涼到繁榮……新榮五十年的變化和發展,簡直就像一首隨著時代進程而譜寫得悠揚而激昂的旋律,在我的心中久久奏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