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雨,就像莫名的憂傷,一朵墨色的云飄過來,就可能是一陣雨。
我不由加快了車速。果然,小區綠植的圍欄上,媽媽晾的幾把干菜已經吸足了雨水,變回了原形。進屋后,看見爸媽都在家,我就知道,他們肯定又沒有聽到外面的雨聲。
自從住進了城里離地幾十米高的商品房,他們就和我一樣,再也沒有聽見過那或淅瀝如訴,或沙沙呢喃,或滴答頑皮,或噼啪急切的雨聲了。那雨聲在鄉下,在記憶深處。
先是茅草屋頂傳來一陣窸窣細響,接著就是窗外樹葉草叢沙沙如蠶。耳聰目明的外婆便會朝睡在外屋的爸媽喊:“下雨了,有沒有要收的東西,趕緊收了進來。”睡在外婆懷里的我,趕緊從被窩伸出圓圓的小腦袋,支起耳朵聽。外婆就會拍拍我的頭說:“又淘氣不睡,明早又要賴床上了。”我雖假裝閉上眼睛,但仍屏息靜聽,不一會就聽見屋檐下斷斷續續有水滴撲進塵土里,發出沉悶的撲撲聲。聲音漸急漸密,待地上的塵土完全被打濕后,屋檐落下的水滴就變成滴答或啪嗒之聲,這是輕盈的小雨。若是在白天,就會看見水滴順著屋檐垂下的茅草秸或枯葉片一滴滴落下來,在已經濕潤的地面上濺起一朵朵細小的水花,像老屋經年的悲傷。
若是急雨如箭、大雨滂沱,就會很突然地聽到草屋頂上沙沙沙急切響成一片,像竹篩滾豆子的聲音。很快房子上的雨水匯成雨簾,順著屋檐急速滑落,水線隨著雨水的匯集,越來越粗大,像一條條懸掛的小溪,能聽見嘩啦嘩啦的流水聲。
很快,破敗的草屋頂,就可能被來不及滑落的雨水滲透,滴落進屋內。外婆和媽媽就會摸索著點亮床頭的煤油燈,找來家里的盆盆罐罐接屋頂滴下的雨水。水滴在洋瓷盆里,會發出很響亮的當當聲;滴在瓦罐里,則是清脆的叮咚聲,水積得越多,叮咚之聲越是悅耳。洋瓷盆里的積水多了,雨水再滲滴下來,就會發出很響的咚咚聲,吵得大人們沒法入睡,媽媽就會找來家里的毛巾或破舊衣服放在盆和瓦罐里,這樣水滴下來就只能聽到很輕的聲了。我就伴著這些水聲,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
白天看落雨,若雨水大些,就會看到泥土地面很快被嘩啦嘩啦落下的雨濕透,一汪一汪的積水在密集的雨滴撲打下,變得混濁,躍起很響的撲通聲。引得孩子們總想往雨滴里沖,想去接住那些大大的雨點,和雨點落進混濁水坑里濺起的一朵朵土色的水花。
急雨多在夏日,且多是來得切,去得也匆忙,很少有久下的。一朵烏青的云涌上來,像是誰在深藍或淺藍的巨大宣紙上潑下一團墨,那青黛色快速暈開來,雨就劈頭蓋臉砸下來。
有時正走在田野里,來不及回屋,也沒地方好躲雨,如果不被大人發現,索性就和小伙伴在雨里瘋玩。看雨水撲簌簌打在草尖上,草兒東搖西晃,左躲右閃;打在樹葉上,嘩啦啦響成一片,一轉身就把灰蒙蒙的樹葉濯洗得翠碧油亮。山坡和村莊都罩在雨幕里,只隱約看得見青黛或淺灰色的影子,耳朵里全是落雨的唰唰聲,田野里都是被雨水沐浴得蔥蔥蘢蘢翠色欲滴的莊稼。
此時,荷塘里最熱鬧了。荷葉上“大珠小珠落玉盤”,風的手,將荷葉不停翻轉,那些或大或小的水珠兒就那樣急急切切地不停滾動,聚攏,嘩的一聲傾瀉而下,落入池塘,漸起大片水花。
雨停后,地面上的水很快就安靜下來,變得“涇渭分明”,灰土沉了下去,水漸變清亮。到了夜晚,成群結隊的蛙借著水坑走近房舍,在房前屋后奮力鼓噪,蛙唱伴著雨后的涼風,一起從窄小的窗洞和破門縫擠進來,遠近呼應,此起彼伏,場面甚是宏大。
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鄉下的雨景。
人生很短,成長卻又很慢。搬進鄉街的新房已是九十年代了。新房前門對著鄉街,背后是鄉里唯一一條石子大路。新房圍成了一個院子,前排對著鄉街的是三間水泥平房,后排是三間瓦房,左右兩邊各是兩小間瓦房。至此,外婆再也不用擔心下雨的日子,因為爸爸說水泥磚墻雨水再大也是泡不倒的,所以下雨的日子外婆也很安心,她會坐在平房的水泥屋檐下和我一起看雨。
春天的雨綿軟,幾乎是無聲的,只有在屋頂或葉片上匯集成水滴落下來,才能聽到滴答的聲響。秋天的雨也很輕慢,沙沙細響,敲窗不驚。冬天雨水更是不疾不徐,很少有大雨落下。所以,聽雨最好的還是夏天。
夏天的雨大多暴躁,風也狂野,一路裹挾著豆大的雨滴,像尋找什么一樣,東一頭西一頭撞在玻璃窗上,發出叭叭的聲響。有時又仿佛一只只小手,不停地拍打著門窗,啪啪直響。它們頑皮地用力敲打著瓦片,屋頂上立時叮當作響。
墨云翻涌,風馳雨驟。忽然落下的陣雨,起先就像是水潑在滾燙的鐵鍋里,發出刺啦刺啦的響聲,這響聲很快又被嘩啦啦急切切的雨聲淹沒。一道閃光劃過,緊接著就是一聲驚雷,外婆就站在屋檐下大聲呼喚我和弟弟,我們也嚇得趕緊從陡窄的樓梯爬下來,和外婆一起看閃電如何撕裂雨幕。
雨更大了,房頂上,鄉街上,濺起了一層白蒙蒙的水霧,輝映著漫天的雨,宛如幻境一樣縹緲。雨點被風扯著,斜斜撲打在街面的積水上,激起了朵朵水花,像一雙飛快彈奏的手,在琴鍵上按下又彈起,再按下再彈起,滴答、叮咚、嘩啦、唰唰、噼啪、撲通……各種聲效時而錯落,時而齊發,讓你應接不暇。
雨緩了下來,風也平靜多了。就在你以為雨要停時,不經意間,噗地落下來一滴,掉進地面淺淺的積水里,濺起的許多細碎的水花再落下,又會泛起一個個透明的小泡泡,小泡泡很快又炸開來,又開出許多霧狀的小水花,有趣極了。
我站在離地幾十米的落地窗前,無聲地看著窗外同樣無聲的雨。如果外婆還在,她肯定會說:“這鬼雨,下得不聲不響的,讓人沒點防備。”但是,我又想,外婆應該聽得見這雨聲,因為她貼著土地而眠,最應該聽得真切,只是她再也不能提醒爸媽及時收東西,呼喚我們回家避雨了。
作者簡介:苗蕾,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宿遷市公安文聯副主席,宿城區作協副主席,《警苑》執行主編。作品先后發表于《光明日報》《法制日報》《中國組織人事報》《中國兒童報》《揚子江》《星星·詩歌原創》《中國詩人》《當代小說》等百余家刊物。
(特約編輯 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