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萍
新冠疫情爆發以來,印度國內、國際形勢發生了重大的變化,致使其經濟發展速度放緩、外交戰略大幅調整。
就印度國內形勢而言,可以用“三最”來加以概括:一是疫情加劇了印度經濟的下滑,印度GDP經歷2014年以來的最大跌幅;二是莫迪在印現有權力結構中的主導地位加強,對其系統性的“牽制力量”最弱;三是印度國內新冠肺炎新增病例成為世界最高,政府可用政策工具有限。
第一,新冠疫情加劇了印度經濟的下滑和衰退,印度經濟遭受重創。同時,莫迪政府堅定推進國內經濟結構性改革,“親資本、親大企業”導向明顯。
實際上,印度經濟增速自2018年就逐步下滑。2019財年—2020財年印度經濟增速已經降至4.2%,遠低于上一財年的6.1%。疫情爆發后,2020年4月—6月印度GDP總額僅為26.9萬億盧比,比上年同期下滑了23.9%,是印度自1996年發布GDP數據以來最大的跌幅。據經濟學人智庫報告預測,2020財年—2021財年,印度GDP實際增長將為-8.5%。僅在2020財年—2021財年第一季度,印度GDP下降的額度就相當于2019年印度全年GDP產值的5.8%,也大約相當于印度西孟加拉邦一個大邦一年GDP總產值。

印度“廢鈔令”一度使經濟陷入萎縮
疫情還導致印度失業人口的增加和物價的上漲。預計,2020年印度國內失業率將高達10.8%,通貨膨脹率將高達5.7%。為應對疫情,印度政府將采取寬松的財政政策。受疫情影響,預計2020年印度的財政預算收入約為3.1萬億元,損失將近1767億元。當前,印度政府已計劃將印度GDP的1%~1.5%的財政資金用于抗擊疫情。初步預計,2020財年—2024財年,印度財政赤字率將遠高于2015財年—2019財年財政赤字平均值3.8%。反應在貨幣上,高通膨率和經常賬戶赤字,必將使印度盧比在未來五年面臨巨大貶值壓力。
在此背景下,莫迪政府堅定了推進經濟結構性改革的決心,出臺了系列“親資本、親大企業”的“具有分水嶺”意義的法案。一是勞工法案。2020年9月23日,印度聯邦院通過了《2020年勞資關系法》《2020年社會保障法》和《2020年職業安全、健康和工作條件法》三部勞工法案,這標志著印度勞動改革在立法層面取得巨大進步。《2020年勞資關系法》為大中型行業的雇傭和解雇領導者提供了新的法規指引,使印度的大型企業(300人以上)裁員將比以往更加容易。二是農業法案。2020年9月20日,印度聯邦院通過了《2020年農民農產品貿易和商業(促進和便利化)法案》和《2020年農民(賦權和保護)價格協議和農業服務法案》,新農業法案允許農民直接向集團買家和沃爾瑪等大型零售商出售農產品。這在根本上沖擊了印度社會長期存在的“中間人”制度,也顛覆了印度零售業的家庭作坊模式。其影響不僅僅只是削弱了農民的議價能力,更反映出現任政府對銷售模式從“傳統家庭作坊模式”向“大型零售模式”轉變的默許,而這長期是印度國內政治爭論的焦點。
第二,莫迪總理在印度人黨內和政府內閣中的主導地位加強,所面臨的體制內牽制力量降低。莫迪政府的“印度教民族主義”政策引發了印度不同宗教、族群之間的“撕裂”。
2019年5月,莫迪所在的印度人民黨在印度人民院(下院)的選舉中獲勝,獲得了542席中的303席。這是莫迪所在的印人黨第二次獲勝。與5年前相比,印度國大黨的牽制力量更加弱小。印人黨的持續崛起,并不是因為“莫迪改革”所帶來的實質性結果。相反,更多是基于莫迪在國內政治實踐中,巧妙利用了“印度教主義”和“民族主義”兩大法寶,從而達到凝聚國內共識,轉移國內矛盾的目的。
2014年莫迪當選之后,曾頒布了“廢鈔令”、稅改(GST)等“激進”措施,大大觸動了印度傳統社會中某些利益集團的既得利益。在2019年大選年之初,這些力量“合流”對莫迪進行了“反撲”,給莫迪造成了巨大壓力。在2019年1月的民調中,莫迪所在的全國民主聯盟僅以微弱多數領先競爭對手。在此背景下,莫迪及其所在的印人黨重拾了“印度教主義”這一法寶。通過對巴基斯坦展示“不受核武器威懾”的超級強硬態度,以及在國內對穆斯林采取有違印度憲法基本精神的歧視性政策,成功塑造了“莫迪是印度守護者”的大眾認知。
由于系統性牽制力量的不足,印度當前國內政治生態的“印度主義”特征明顯。2019年12月,由印度人民黨推動的《公民身份法》修正案在印度議會獲得通過。此法案授予2014年12月31日前因“宗教迫害”進入印度的巴基斯坦、孟加拉國、阿富汗三國非法移民印度公民身份。根據該法案,包括印度教、錫克教、佛教、耆那教、拜火教、基督教的信徒都有資格申請印度公民身份,而惟有穆斯林被排除在外。這種具有明顯宗教歧視的法案在印度國內引發激烈的抗議甚至騷亂,并且一直延續到新冠疫情的爆發。

印度總理莫迪在任期間,主導地位得到了很大加強
第三、印度新冠肺炎確認病例再創新高,凸顯印度社會綜合治理能力的薄弱,政府可用政策工具有限。
據India Covid-19 Tracker網站數據,截止2020年9月27日,印度累計確診新冠肺炎患者病例5990581例。其中治愈4938688例,死亡94534例。在地理分布上,印度馬哈拉施特拉邦確診病例最多,為1321176人,其次為安德拉邦,泰米爾納的邦和卡納塔卡邦,集中于印度的西海岸線沿線。印度首都德里也是重災區之一,當前確診病例高居全國第六位,為267822人。
印度媒體報道,在2020年9月23日的首席部長視頻會上,印度要求德里、馬哈拉施特拉邦等7個疫情最嚴重地區的部長,考慮重新實施短暫封鎖措施,以遏制疫情蔓延。單一的封鎖措施,凸顯了印度社治理綜合能力的缺失。2020年3月25日,在沒有經過周密協調的基礎上,印度政府只在簡單的宵禁“試水”之后,就在印度全境實行全民居家隔離21天的“封城”措施。火車停運,航空停航。“封城”導致百萬人失去工作,大量失業者被迫徒步返鄉。食物短缺、恐慌性聚集以及常規醫藥用品的匱乏,大大增加了“無癥狀感染”和“二次感染”的幾率,很多印度媒體都擔心將“引發人道主義危機”。
除了考慮“再次封城”,印度政府用于疫情的資金也較為有限,資金到位困難。2020年3月26日,在印度“封城”之后,印度公布了1.7萬億盧比經濟救助計劃;5月21日,印度政府宣布將推出20萬億盧比一攬子計劃。
印度國內經濟的困境,應對疫情時政府政策工具的有限,加上莫迪第二任期的內閣不受其他政治力量的牽制,使當前印度面臨的戰略環境、自身定位、國家利益經歷最大調整。在外交上,主要表現為印度教主義和民族主義的上升,從而對地區穩定、中印關系及大國戰略互動都增加了不確定性。
第一,莫迪政府以“印度教民族主義”重塑印巴互動新常態,對巴基斯坦采取“極限施壓”和“戰爭邊緣政策”,導致南亞地區不穩定性增加。
2019年2月,莫迪政府以“印度教民族主義”凝聚共識,對巴基斯坦采取了“戰爭邊緣”政策,派出戰斗機對巴基斯坦進行空襲。這打破了印巴兩國自1971年以來不以軍機進入對方領空的歷史,也挑戰了印巴兩國自擁核以來,建立在最低有效核威懾基礎之上的“非對稱性”戰略平衡。更危險的是,此次空襲事件之后,印度戰略界將之解讀為今后印度對巴反應模式的“新常態”,印度對巴政策的投機性增強。
2019年8月,印度在克什米爾議題上對巴基斯坦下“重手”,宣布廢除憲法第370條,并撤銷查謨和克什米爾邦的“特殊地位”。這不僅引發了印控克什米爾地區人民的反抗,還引爆了印巴間激烈的爭端。之后,印巴兩國互相關閉了領空,暫停了雙邊貿易,降低了“外交級別”,印巴兩國在過去十幾年努力改善關系的外交努力在頃刻間化為烏有。
第二,以“國家安全”名義將“中國威脅論”合理化,持續推進在經濟上與中國的“脫鉤”,并積極配合美國“去中國化”導向的全球產業鏈重構。
莫迪政府在經濟上實行與中國“脫鉤”,主要表現為:一是限制中國的投資。2020年4月17日,印度商工部下屬的工業和內部貿易促進部更新了FDI(外國直接投資)政策,將中國從“自動審批路徑”改為“政府審批路徑”。這意味著之前很多可以直接操作的申請,現在必須事先獲得印度政府的審批。二是以“國家安全”的名義,直接禁用了共224款中國的app。這基本阻斷了中國大部分企業在印度發展的途徑,人為阻止中國企業在印度市場的盈利。三是在貿易上,逐步減少中印雙邊貿易額和印度對華貿易逆差。2020年4月—6月,中印雙邊貿易額同比下降了23%,從214.2億美元下降到165.5億美元。印度對華貿易逆差從2019年同期的131億美元降至54.8億美元。

印度倉促的封城致使大量失業者被迫返鄉
與此同時,印度積極配合美國的“去中國化”。這主要表現為,在美國對華發動貿易戰,并實行產業鏈對華脫鉤的大戰略下,印度也尾隨其后,主動在經濟領域和中國拉開了距離。并欲“背靠”美國,借機大力發展印度本土的產業鏈,成為不在產業鏈上被中國“掐脖子”的自主獨立的大國。2019財年—2020財年,印度自華進口下降的產品包括蓄電池、人造紗線及織物、鋁及其制品、玻璃及其制品、紙板及其制品,以及其他塑料制品。由此可見,印度也顯示出在“中低端制造業”上依靠本土的雄心。此外,為加大對印度本地市場的保護,印度對大約550個關稅項目實行外貿政策的“限制”“禁止”進口類別。
第三,從前沿技術角度認知國家安全威脅的轉型,積極深化美印安全和防務關系,并夯實美日澳印“四國聯盟”機制化。
21世紀,5G技術和5G網絡將構成從金融網絡、電信、交通和能源網絡,到國防和情報等關鍵政府服務的基礎設施。對印度來說,在關鍵技術上完全依賴中國是“不可想象”的,雖然印度國家電子和信息技術部部長近日表示,印度并不打算將華為和中興排除在5G基礎設施建設合同之外。為應對5G和AI時代印度面臨的新的安全威脅,印度積極深化與美國的安全與防務關系。2016年,印度與美國簽署了《后勤保障協定》,允許兩國軍方使用對方的海、陸、空軍事基地提供后勤保障;2018年,美印雙方簽署了《通信兼容和安全協議》。根據該協議,印度將允許在從美國進口的武器裝備上安裝美制通信設備;2020年,據印度媒體報道,美印將在雙方首次虛擬“2+2”會談結束后,最終簽署《基礎交換與合作協定》。此協議簽署后,美國與印度將共享衛星和其他傳感器數據,進一步提高印軍的目標定位和導航能力。至此,印度在邁向“有實無名”的美國盟友的戰略方向上,又進了一步。

印巴沖突不斷,兩國關系2019年再次跌入冰點

印度積極“去中國化”,希望本土企業承接從中國轉移出的產業
除了提升與美國的雙邊防務關系,印度也積極配合“四國聯盟”機制的軍事化。2020年6月,印度與澳大利亞簽署了《相互后勤支持協定》,允許雙方軍艦和飛機使用彼此的軍事基地進行后期補給。2018年,印度與日本就開始談判簽署《相互提供物資與勞務協定》以允許印度軍隊和日本自衛隊使用彼此軍事基地提供后期保障。一旦最終簽署,美日印澳四國之間就能夠形成一個共享的軍事基地和后勤相互支持防務體系。
新冠疫情加劇了印度經濟的下滑和衰退,印度成為“世界大國”的潛力受挫。據經濟學人智庫報告預測,從2022年—2025年,印度GDP增長的平均值約為5.3%,遠低于2015年—2019年的平均值6.7%。
在全球經濟整體低迷的大背景下,印度在經濟上實行與中國“脫鉤”,并以“國家安全”的名義實行在產業鏈上的“去中國化”。這或與莫迪政府培育印度本土產業的“謀慮”有關。然而,從更宏大視角看,其核心仍是在中美競爭加劇大背景下,印度對自身所面臨戰略機遇和挑戰的判斷。在實際效果上,雖然印度積極配合美國重塑國際產業鏈的努力,但印度能否最終有能力承接從中國轉移出的部分產業,仍取決于印度國內經濟改革的最終成果,以及印度國內營商環境和投資環境的改善。
莫迪政府當前實行某些“印度教民族主義”政策,正在加劇印度社會的撕裂。需認識到,這些政策并不僅僅只是“反穆斯林”,而是從根本上挑戰了印度建國的基本設想。即印度是一個多元的、世俗的國家,還是一個極化的、宗教的國家。當前莫迪政府的“印度教民族主義”政策,也將在根本上給印度的民主留下污點。在地區安全上,《公民身份法修正案》不僅只針對巴基斯坦的穆斯林,而且也針對阿富汗、孟加拉國這兩個伊斯蘭鄰國。這將是印度周邊外交需要面臨的新問題。
與東盟國家可能面臨的在“中美間選邊站”的難題不同,印度作為一個大國,當前對自身定位和戰略環境面臨的選項,可能更是“誰是印度發展的推進器?誰是印度發展的阻力和障礙?”就當前印度對華政策而言,中印發展伙伴關系,可能正在印度方面經歷著質疑與調整。印度現任外長蘇杰生在其新著《印度方式》中提到,“中國的崛起對印度這個鄰國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影響,在多極化的世界,印度需要更加迅速靈活的外交政策組合。”在5G和AI時代,中印作為發展伙伴,其核心目標仍應是產業鏈和技術標準的共融與互享,以及互相視為發展威脅,共建一種良性的競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