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殊散文印象

張石山

命定的邂逅

認識蔣殊，是在博客時代，讀過她一點零星文字，感覺文筆清新流暢，有幾分輕柔的銳利，現(xiàn)幾分幽然的淡雅。后來因同屬省城文學圈，多次在文朋聚會的場合碰面。蔣殊在場面上落落大方，進退裕如；與人相處，舉止得體，不卑不亢；言語之際，溫婉雅致，不激不隨。整體評價，該是知性而成熟。每個成熟的人，除了幼時的家庭教養(yǎng)，皆是經(jīng)由自我塑造使得自己成為了自己。看過蔣殊的若干文字，又見過本尊，覺得果然“文如其人、人如其文”。早先對她文字的印象，和見到真人的印象，和諧地重疊在一起，淡雅而靜好。

如果不是與《盛大的告別》這篇文字邂逅，或許蔣殊留給我的印象就劃了句號。然而，她的這篇文字，命定要在此時橫空出世，命定會被我讀到。這篇文字有一種強烈的沖擊力，遠非“淡雅”可以概括。我分明感覺到了一個更深刻的蔣殊，又遠非“靜好”能夠容涵。

當即，我就產(chǎn)生了發(fā)出某種呼應的愿望，想要說點什么。想到，該征求一下作者本人意見。繞個彎兒讓徐建宏傳話，很快也有了回音。蔣殊女士大度能容，不以我的冒昧為忤。

這時，我才覺得自己騎上了一匹老虎。趨之向前自是不易，跳將下來也不可得。關(guān)于蔣殊的文字，我究竟能說出點什么呢？

靜下心來想一想，我應該能夠說出點什么。

純粹的閱讀

我讀蔣殊的作品真是太少。即刻與蔣殊微信溝通，希望她將近期作品發(fā)一點過來，當然要包括《盛大的告別》。

遠在美國，除了女兒之外沒有任何熟人。今番閱讀，相對而言就成了一種“純粹的閱讀”。

蔣殊一共發(fā)來有十篇文字。首先，我讀了她較長的一篇散文《漸行漸逝的曠野之聲》。這篇散文，寫到作家李季，寫到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最終落腳到對偉大民歌的傾情膜拜。從本文所描寫的對象到所要表述的思考，都堪稱“宏大敘事”。

通過閱讀，無疑能看出蔣殊駕馭此一題材的卓越能力。

首先，是行文的脈絡清晰，文章整體的結(jié)構(gòu)勻稱合理、別具匠心。

這篇散文，有兩條敘事的線索：一條，是敘述作者親到陜北，深入民歌之鄉(xiāng)，重走當年李季曾經(jīng)走過的路，這是一條現(xiàn)在進行時的線索；一條，是作者追述李季當年深入民歌之鄉(xiāng)的經(jīng)歷，是一條過去進行時的線索。兩條線索，交相錯綜；兩種時空，參差疊合。在作者娓娓道來的敘述進程中，本來有形的結(jié)構(gòu)已然化為無形，達到一體融通。

其次，是面對民歌這一表述對象，作者呈現(xiàn)出來的濃烈情致與認知標高。

我喜歡民歌，尤其喜歡原生態(tài)民歌。喜歡那稚樸不文的、總是撩動心弦的、又往往是天才靈動的歌詞；喜歡那野性原始的、又總是經(jīng)過了千錘百煉的曲調(diào)；喜歡那未加雕飾的、無法無天的、原汁原味的吟唱吼喊。民歌，所謂“活著的詩經(jīng)”，從遠古傳唱至今，存活在我們的基因里。

能夠看出來，蔣殊對于民歌，同樣出自于那種骨子里的喜歡。這樣的喜歡，是裝不出來的。它不是獵奇，不是賈寶玉偶然見到村姑的動心，也不是北京插隊生初到鄉(xiāng)野發(fā)出的外來人的驚嘆。當然，除了此前的接觸喜歡，相信蔣殊在此次深入行走的過程中，也一定有著對于民歌進一步的深刻感知。蔣殊毫不掩飾，率性地表露出了她對民歌的深情熱愛和深刻感知。

偉大的民歌，天籟自鳴。誠如本文的標題字樣，它在“漸行漸逝”；但天籟一般的民歌，未嘗不在“漸逝漸行”。我們希望它與山河同在，也許，它真的能夠與山河同在。

作為探討，這篇文章也能挑出一點美中不足之處。本文寫到李季，寫到了《王貴與李香香》，其中例舉了李季長詩中的若干段子，有一段提到了作品中虛構(gòu)的人物“崔二爺”。李季的長詩，其好壞暫且存而不論，“虛構(gòu)崔二爺”這一條，我認為是最大的敗筆。猶如《白毛女》中的惡霸“黃世仁”、《呂梁英雄傳》中的地主“康錫雪”，這都是服務于某種理論的所謂藝術(shù)虛構(gòu)。在曾經(jīng)的實際生活中或許有個別此類惡霸，但在文學作品中將之典型化，有違生活的普遍真實。曾經(jīng)維系鄉(xiāng)野良序的士紳階層被徹底消滅，我們已然無法改變這一歷史。或許我們不應該去苛求李季們和馬烽西戎們，但我們應該苛求自己。時代行進到此時此際，我們應該有屬于當代的嚴肅審視與理性反思。

這一點，直率講出來，希望能與蔣殊女士有坦誠的交流和探討。

往下，我格外要說說蔣殊的《尋找史鐵生》。

史鐵生其人其文，文學圈內(nèi)廣為人知。但蔣殊的這則短章，堪稱理解史鐵生的一篇上佳文字。認識蔣殊的人，愿意進一步了解蔣殊的朋友們，不妨看看這篇文字。面對苦難、疼痛乃至生死，史鐵生比我們先行一步，有過極致的思考。史鐵生面對過的，我們每個人都會面對。蔣殊借題發(fā)揮，與其說她在尋找史鐵生，莫如說她在開掘?qū)儆谧约旱臉O致思考。而這樣艱深的命題，蔣殊在行云流水一般的文字中舉重若輕，她竟然輕易地將讀者帶進了濃烈的沉重，最終完成了一次寫作與閱讀的攜手穿越。

我特別想要強調(diào)的是，蔣殊沒有止于對一位前輩作家的崇敬與膜拜。在本篇文字的后半段，仿佛不經(jīng)意之間，她筆鋒一轉(zhuǎn)，這樣寫道：

忽然覺得，我對這個從未來過的園子存在一種繞不開的感情，與其說是因為史鐵生，不如說更多的來自于他的母親；與其說我花了心思跑到這園中來尋找史鐵生，不如說是在尋找他的母親。

我以為，這是本篇上佳散文中最可珍貴的神來之筆。分明可以看出，作者到地壇去尋找史鐵生，并沒有預設(shè)在同時憑吊史鐵生的母親。蔣殊文章中所說的“忽然覺得”，就是她在地壇尋找史鐵生的過程中有了這個“忽然覺得”。這與任何寫作技巧無關(guān)，作者并非久蓄于心，也沒有匠心別運。這是思維過程中的靈光乍現(xiàn)，有如天外飛仙。

喧囂而靜默的地壇，寫出《我的地壇》的史鐵生，他的平凡而偉大的母親，也許并無期冀。仿佛上蒼預設(shè)了這個意外，造物栽植了這樣一支文筆，蔣殊為他們獻上了這一場意外的書寫。

死生亦大矣

一篇《自己的墓葬》，據(jù)蔣殊說原本是按散文書寫的，沒想到發(fā)表后被《小說選刊》以微小說轉(zhuǎn)載，還獲得了該刊2016年的年度獎。

這樣一個結(jié)果，無怪乎蔣殊“沒想到”，誰都想不到。這篇文字，千真萬確是標準的散文，竟然能被當成小說，堪稱怪事一樁。當然，拋卻外在文體樣式，從它的內(nèi)在水準質(zhì)量來說，被轉(zhuǎn)載包括獲獎，都是合格的。也許，《小說選刊》的編輯具備了“九方皋相馬”的非凡功底，識得千里馬卻分不出牝牡。

父母年齡大了，做兒女的，“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圣人所言實在就是人之常情。在廣大的鄉(xiāng)下，人們到了一定的年齡，無須他人提醒，自己就要張羅死后的墓葬乃至棺木，這是從古至今的一種普遍狀況。人們希望土葬，來之于黃土歸之于黃泉，這是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到了某一年齡，人們并不忌諱談論死亡，仿佛大家天然地懂得崇奉自然。蔣殊寫她為父母安頓修建好了墓葬，母親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甚至是喜氣洋洋地去看過了“自己的墓葬”。這篇文章就將一種普遍狀況，具體化地呈現(xiàn)給眾多讀者。在看似平淡的幾乎不動聲色的敘述中，作者的筆觸涉及到了“生與死”的人生重大命題。我們每個人，或遲或早，終將接觸此一命題。而我們的父母，由此推及代代前人，他們是如何先于我們接觸并領(lǐng)略了此一命題的？看待生死，他們怎樣持有了那樣從容的平靜如水的態(tài)度？

這樣的設(shè)問，在蔣殊的行文中隨處而在。母親的從容，令人吃驚；作者有所節(jié)制的情感抒發(fā)，讓人感同身受，內(nèi)心隱隱作痛。

《一碗飯，一條命》，是一篇短小的散文，卻給人以巨大的沖擊。

這篇散文，內(nèi)容并不復雜。日本鬼子前來掃蕩，村里的老百姓唯有跑反躲藏。蔣殊的曾祖父，由于饑餓，舍不下一碗和子飯，本來已經(jīng)跑出村來，卻又返身回去，結(jié)果被日本鬼子殘酷屠殺了。

60年彈指一揮間，中國氮肥工業(yè)背負著光榮與夢想前行。新時代下中國氮肥工業(yè)如何應對行業(yè)面臨的困難和挑戰(zhàn)？如何在技術(shù)水平提升、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等方面全面發(fā)力？立足中國、植根農(nóng)業(yè)的氮肥工業(yè)，路在何方？

在此，我首先要向蔣殊的誠樸寫作態(tài)度致敬。手中有筆，如同利刃在握，對于她的曾祖父，對于曾經(jīng)的事實，蔣殊沒有任意施以斧斤，沒有任何人為塑造與拔高。一個太行山里的普通老農(nóng)，他只是想要喝一碗已經(jīng)煮熟的香噴噴的和子飯，竟然就此而丟掉了性命。這真是慘劇中的慘劇！侵略戰(zhàn)爭的不義，日本鬼子的反人類獸性，已然盡在于此。

姑姑把曾祖父的慘痛遭際講給蔣殊，姑姑哭了；蔣殊聽了轉(zhuǎn)述，幾次雙眼淚濕。血脈傳承，親人間口口相傳，我們的家史就這樣得以留存。況且，我們學會了書寫，我們手中掌握了一支筆，失語的家族至此不再失語。

在這篇短章的結(jié)尾，蔣殊寫道：

“我在心里，默默豎起另一塊墓碑，為我的曾祖父。”

我想，這位曾祖父在他曾孫女的文字中，贏得了再生。

最后要說《盛大的告別》。這篇散文中，蔣殊寫到父親的逝去。父親！那是我們每個人頭頂?shù)恼空壳嗵臁Ｗ鳛榉蔡ト馍恚瑐ゴ蟮母赣H終有老邁，終有死亡。我們必得面對。父母先人，曾經(jīng)在我們前面，奮勇扼守著生死之門，替我們抗擊著死亡之神。終于有一天，他們倒下了。那座大門，凜然矗立在我們面前。

我是已然經(jīng)歷過喪父喪母的過來人。父母的逝去，仿佛他們帶走了我的一部分生命。幾乎沒有什么辭藻，可以表達身為人子此時此際的心情。

《論語·子張》篇第17章，曾子曰：“吾聞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是啊，我們在什么時候，情感曾經(jīng)發(fā)揮到極致呢？那一定是在我們的至親死亡的時候。

《盛大的告別》正是這樣一篇錐心泣血的悼亡之作。悲痛之情，已經(jīng)無須任何掩藏與修飾；傾情寫作，已經(jīng)不再考慮任何章法與技巧。這樣的文章，只是為了傾訴，猶如長歌當哭。

當初，在《都市》與《盛大的告別》邂逅，正是這種不加掩飾的痛烈之情，引發(fā)了我的共鳴，使我感覺到了強烈的沖擊。

蔣殊有如此一場淋漓盡致的傾訴，夫復何言；

逝去的父親有女兒的這樣一番悼念，夫復何憾。

有感于斯文

在《盛大的告別》中，蔣殊先是寫到一位熟識的中年老鄉(xiāng)的死去，接著寫到表妹的亡故和魯院同學“靜靜”的辭世，最后寫的是父親的病歿。在一場接一場的告別中，蔣殊一次又一次面對死亡。寫下這些，需要一點勇氣。同時，曾經(jīng)的真實面對和此時此際的形諸筆墨，迫使作者不得不思考“生死”命題。

涉及生死命題，世人誰個敢言已經(jīng)參透？古往今來，又有誰個敢言曾經(jīng)參透？但這并不影響我們每個人對這一命題的個性化思考。事實上，在這篇散文中，蔣殊寫出了自己關(guān)于此一命題的若干思考片段。她的思考，沒有背離我們偉大的東方理性。為此，作為她的一名讀者，作為一個比她年長的過來人，我心里生出幾許認同幾許欣慰。

記得巴爾扎克在作品中講過這樣的話：吝嗇鬼把錢存入銀行，慈善家則把錢存到上帝那里。某些人行善，只是為著日后順利進入天堂。

對此，我們中國人怎么講呢？中國人說：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關(guān)于生死，佛祖釋迦牟尼開出的藥方是要人們跳出六道輪回。

對此，我們的圣人孔夫子說：未知生，焉知死。

孔夫子是誠實的。他沒有看到天堂地獄，沒有看到六道輪回，他就不去妄言。

圣人化民成俗，我們中國淳樸的老百姓，自古以來都是說：人死如燈滅。

作為讀書人，文化人，士君子，他們怎樣看待和理解生死呢？他們只說四個字：生寄死歸。

關(guān)于生死命題的解答權(quán)，我們沒有交給教會與宗教裁判所，它需要我們每個人來自行參悟。

從偉大的圣哲孔子到莊子，從王羲之到陶淵明到蘇軾，耿耿星河中這些最燦爛的文曲星們，都曾經(jīng)言及此一命題。

孔子夢奠于兩楹之間，杖策歌吟，從容迎接死亡；莊子將妻子盛殮之余，鼓盆而歌，服膺大化。

王羲之“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俞之于懷”；陶淵明告訴自己，仿佛也是隔空回應王羲之，“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瀟灑的蘇東坡寫下著名的《赤壁賦》，他要說服的“客有吹洞簫者”其實是另一個自我。他的答案是：“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關(guān)于生死大化，前人之述備矣。但前代先哲，只是完成了他們各自的參悟；我們的參悟，說到底只能是我們自己的功課。

在《盛大的告別》行文中，蔣殊不加掩飾，有多處傾情書寫。

“空空的墓葬里，父親成了全部。

盛大的告別儀式之后，墓門封鎖。一座墳頭，切斷了父親回家的路。

父親，成了黃土之下的人。大地，天空，莊稼，與他再沒了關(guān)系。

陪伴他的，只有曠野的風。

曠野的風，吹向一位靜默的老人。

讓人難以安心。

離開他回城，如同把一個孩子拋在路途中。”

這樣的文字，幾乎令人痛心到不忍卒讀。

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已經(jīng)55歲。見我痛苦的樣子，我的一位堂嫂，在一旁說了這樣一句話：

老人不在了，你這就長大啦！

一位普通的農(nóng)婦的尋常話語，堪稱微言大義。

穿越了屬于自己的紅塵，經(jīng)過了生離死別，我們終將長大成人。經(jīng)歷了極致情感的錘鍛，我們的文字也將九轉(zhuǎn)丹成，達于成熟老道。

人類代代繁衍而贏得了永生。如果說，先人父母的去世，仿佛帶走了我們的一部分生命；那么，也可以講，我們承續(xù)了他們的一部分生命。血脈之河亦即文化之河，滔滔汩汩；他們，與我們同在。

王羲之寫下千古流芳的《蘭亭集序》，結(jié)尾之際曲終奏雅：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為父親，也為自己，蔣殊寫下了《盛大的告別》。無論她之前寫過什么，也無論她之后還將寫出什么，我相信：當有人像我一樣，偶然讀到《盛大的告別》，也一定會“有感于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