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

郝首陽

一

已經(jīng)有六個年頭。每年歲末這“平安夜”，吳重生和曲朵朵就相約來“情人島”餐廳美美搓一頓，交流一番思想，增加幾多情感，那份激動不亞于新婚之夜的前奏。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心里兀自涂上一層濃重的陰影，就像此時這雨夾雪的天氣，陰濕而凝重。倆人都在華南海鮮市場做著各自的海鮮批發(fā)生意，可江漢區(qū)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剛剛下發(fā)“休市整頓公告”，今年“兩節(jié)”都在1月，這是做海鮮生意的大好時機，可公告通知卻從1月1日起要進行市場停業(yè)整頓，個中原因大家都明白，近來在周圍有越來越多的人患上一種類似流行性感冒的癥狀，咳嗽、胸悶、發(fā)熱，嚴重的還四肢無力……整就整吧，政府也是為大家好。可人的情緒就像水流，這條渠道不通自然就會涌向另一條渠道，曲朵朵靜下心來，平時忙著掙錢也顧不上，但現(xiàn)在清閑了，靜靜想想自己的感情世界，四十歲了，還是單身，和吳重生這些年名不正、言不順，這樣拖下去何時是個盡頭。

吳重生知道曲朵朵心情不好，所以今晚的相聚就異常謹小慎微。曲朵朵從小嬌生慣養(yǎng)，那脾氣他是領(lǐng)教過多次的，所以早早就來了。點了鴛鴦火鍋，以及曲朵朵最愛吃的各種菜肴，還準備了蠟燭，萬一曲朵朵心血來潮，想來個燭光晚宴呢。夠豐盛了，看上去是有些浪費，浪費就浪費吧，物質(zhì)的浪費畢竟有限，情感上讓人家浪費可是個無底洞。

透過落地窗，看著外面的匆匆人流、車流，天色漸漸暗下，車燈與路燈輝映在雨霧中，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吳重生嘆口氣，涌起陣陣傷感，人生總是匆匆，那燈就是希望，但永遠是在匆匆中追逐希望，像車行駛一樣，什么時候到家了，停下來，人生也就終止。算算自己來到這座南方城市，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這里注入他的情感、家庭，注入他的事業(yè)、追求，生活真是魔術(shù)師，這一生沒想到能成為南方人。而自己的家鄉(xiāng)，遙遠的北方，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大雪紛飛的隆冬時節(jié)吧。

二

曲朵朵到了，她今天是特意打扮一番，穿著講究入時。也是，平日里每天和魚蝦海鮮打交道，身上臭烘烘的，現(xiàn)在有時間了，還不著意打扮一番，哪個女孩子不愛美。吳重生細細看著她，客觀說，她除了年輕、潑辣，其他方面哪一點也無法和自己的妻子比。唉！還想這些干啥，可不應(yīng)該有這些齷齪心理，看來遲早得和她在一起過下半輩子。

吳重生忙給她脫大衣，把熱茶遞上。望著曲朵朵施滿粉黛的臉，知道那底下刻滿滄桑歲月的痕跡。曲朵朵是有一頭烏發(fā)，飄逸的烏發(fā)，但那是假的。兩年前，曲朵朵忽然患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病，頭上生了瘡，后來就脫發(fā)，天南海北都跑遍了，一直也沒治好，后來就戴上假發(fā)。深深歸結(jié)一下原因，是累，做生意壓力大，晝夜思考奔波，身體嚴重透支。

吳重生盡量選擇讓她感興趣的話題開始，先稱贊一番她的魅力，曲朵朵斜眼瞥他一下，那意思是說，用得著嗎？隨后就進入用餐階段。吳重生往火鍋中夾著菜，嘴上不停地說：“都是你平時愛吃的，來，倒上紅酒喝。”

“孩子在學(xué)校還挺好吧？也快放假回來了。”曲朵朵問一句，這不僅是客套話，聽話聽音，話中有話。吳重生答應(yīng)過，孩子考上大學(xué)，就和妻子離婚，和她結(jié)婚，可孩子今年夏天考上了，考到外地一所重點大學(xué)。

吳重生知道不能再拐彎抹角了，也就直奔主題：“我已和妻子說好了，盡快離婚，只是個時間問題。”

“盡快是多長？”曲朵朵問。

“容我具體和她商量。”

曲朵朵臉上涌上一絲痛色，抽搐一下，似乎眼淚要出來。確實她抹抹眼淚，聲音低沉了，近乎嗚咽說：“都是做女人的，不容易，也是能夠相互理解，可我們發(fā)展到今天，一步步走來，誰愿意這樣？可已經(jīng)成了這樣，只能這樣處理。”

平安之夜，吳重生盡量以甜言與舉動緩和著氣氛。

曲朵朵確實不容易，盡管是個女強人，卻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這一點和自己妻子沒有兩樣。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也或懷舊思想作祟，每每與曲朵朵釀情時，意識總不免自然飛流到妻子甄惠芳身上。

三

那個時候，在自己孩子上初中時，吳重生決定要棄教下海闖一闖。念起于經(jīng)濟困頓，做家長的都不愿使自己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要上各種補習(xí)班、一對一輔導(dǎo)，這一筆開支有多大？對于當時工薪不高的吳重生家，是比較艱難了。

他從遙遠的北方農(nóng)村考出，上大學(xué)期間曾談過戀愛，但大四時告吹了，個中原因嘛，吳重生自知由于經(jīng)濟問題。人家女方就是武漢當?shù)厝耍鞘屑彝ィ允歉改敢话賯€反對這門親事。失戀的日子走向他，一直沉在痛苦中煎熬。有同學(xué)為緩解他的痛苦，就給他介紹了一個當?shù)仄髽I(yè)的工人，那時工人待遇不錯。吳重生其實并沒有抱多大希望就與她見面，姑娘長得樸樸實實，叫甄惠芳。第一次在東湖公園，月色皎潔，波光粼粼，兩人默默無語，甄惠芳不時偷偷瞥向他，心里涌著無限竊喜。老實說，吳重生在男人中長得屬于帥的那種，高高的個子，白皙的面孔，身材也勻稱，唯一不足就是有點瘦，從小生活艱辛造就的軀體。

甄惠芳說：“我可是個工人，沒有文化。”

吳重生說：“我可是農(nóng)村來的，一無所有。”經(jīng)歷過第一次戀愛失敗，他成熟多了。沒必要遮遮掩掩，也沒必要把愛情看得太重，愛情就是愛情，男女就是天平的兩端，綜合因素造就杠桿平衡原理，物理上也是這樣講的。

基本上是速戰(zhàn)速決。大學(xué)一畢業(yè)，吳重生進入中學(xué)當老師，每月百余元工資，那時中學(xué)老師不興到外代課，單位又沒獎金，住集體宿舍。

進入結(jié)婚議程，才知道錢的重要性。甄惠芳幾乎包攬了一切。單位分下房，裝潢已好，就等他吳重生拎包入住。

待到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甄惠芳說：“我給你一萬塊錢，你給了我媽。”

吳重生流淚了，自己要娶人家，連這些錢也沒有，咱男人是要面子的，他拒絕了甄的舍予，和同學(xué)借了錢，給了甄母。甄母說：“我要這個干啥，你去給惠芳買衣服吧。”

婚后的生活本是幸福的，可忽然有一天，甄的企業(yè)垮臺了，她只得到外面打工。

他們有了小孩，甄的父母也老了，給予他們的補貼越來越少，一個需要獨立生存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在眼前。現(xiàn)實窘境使吳重生痛下決心，要棄教經(jīng)商。

四

這頓飯吃得很缺少暖色。吳重生總是主動打破尷尬，可對面，曲朵朵那凝重的沉默之墻毫無回音。就這樣結(jié)束了飯局，吳重生為她打理，為她拉車門，準備送她回家。

一路默然，路上車也不堵，很快車就行至曲朵朵小區(qū)門口。

倆人在這封閉的空間，沉默著。吳重生拿出一份禮物：“給你媽買的，滋補品。”

曲朵朵哭了：“我母親今年79了，身體也不好，這幾天咳嗽得厲害。”聲音低沉，像自言自語。

吳重生忙欠起身：“那趕緊到醫(yī)院看一看，年紀大了，看病別拖著。”

“我看主要是心情不好。”

“為啥？”

“明知故問，我父親去世后，我就是她唯一親人，今年四十歲的人了，還沒成家，是她的一塊心病，經(jīng)常跟人說起。”

吳重生沉默著，半晌：“行，我和我妻子攤牌。”

曲朵朵拉開車門準備下車，夜深了，恰好一股冷風(fēng)吹進來，咳咳，連咳幾聲。吳重生忙關(guān)心：“你也咳嗽了，看看吧，我陪你，不會是傳染上這幾天那種流行性咳嗽病吧，發(fā)燒不？”

“不燒，不會的。”曲朵朵拉開車門走了。

吳重生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燈火闌珊的夜色中。正準備開車，忽然身上一陣發(fā)冷，顫抖一下，也接連咳嗽幾聲。唉！嘆口氣，這濕冷的空氣中到底彌漫了什么……

一個人駕車行駛在街上，拐彎，走上立交橋，拐彎、下坡。

這城市雖與他相融，但個中酸甜苦辣只有他知道。唯有其多味，才更難割難舍。

南方人多吃魚蝦等海鮮，吳重生一下海就瞅準這個生意。每天早上從海鮮批發(fā)市場批出活魚活蝦，在農(nóng)貿(mào)菜市場練地攤銷售。

一直以為辛苦就能掙錢，其實不然。時間證明了一切。披星戴月辛苦幾個月，一測算，魚蝦天天售光，可不賺不賠，如果說有收益，就是掙下些賣不動的爛魚爛蝦，家里基本上是頓頓吃，喝魚湯。那錢都到哪里去了？和其他練地攤的人熟了點，把苦水向他們訴出，他們告他實話，我們是銷售的最后一道環(huán)節(jié)，小本生意，整稱批發(fā)，零稱銷售，不在斤稱上克扣，你是掙不了錢的，正好為人民服務(wù)。他說：“我不好意思在斤稱上搗鬼，被發(fā)現(xiàn)，顧客不讓咋辦？”對方說：“那你就別做了，白干。”他們還告訴他，上游產(chǎn)品好掙錢，就是投資大，當然利潤也大。所謂上游，就是從魚塘用悶罐車拉回來搞批發(fā)。

吳重生有知識，先就到華南海鮮批發(fā)市場調(diào)查一番，掌握理論數(shù)據(jù)，但還需實踐吧，那就打工，從中學(xué)知識。打工對象正好是曲朵朵家，曲朵朵女承父業(yè)，是老批發(fā)店。在曲家跑雜，跟曲朵朵一起跑業(yè)務(wù)，進海鮮產(chǎn)品，摸出門道，決定要單跑一趟了。他向好友與同學(xué)借足錢，獨自帶著悶罐車去進貨，按理應(yīng)該挺順吧，沒想到天有不測風(fēng)云，回來的路上連日下雨道路塌陷，車被堵了兩天，悶罐車上帶的氧氣不夠，活魚蝦變成死的，回來大賠錢。借的錢要還，要債的堵上門，他只得到處躲債，妻子哭著說不要做了，還是教書吧，這東躲西藏也不是辦法。他說，倒是想撤退了，能行嗎？在這危難之中，曲朵朵拿出足夠的錢借給他，讓他還債，并告訴他，做生意不能灰心，要有掙得起也賠得起的氣量。俗話說：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事也有的是。

他感動得淚水涕零，經(jīng)常幫曲朵朵做事，也不好說，不知從何時起孕育出男女情感，出軌……曲朵朵還是一個大姑娘。

五

吳重生沒有直接回家，家里就他一人，妻子甄惠芳在一所學(xué)校當清潔工，一星期可有一天休息日，能回趟家，平時就住在學(xué)校，他決定去看看妻子。

他找見妻子時，妻子正在昏暗的燈光下打掃樓道，用力仔細、認真地拖著地。他沖著她的背影深情地叫了聲“惠芳”，走過去，接過拖把默默地幫她拖起來。

妻子說：“我拖吧，你怕干不了這活兒。”

他說：“我也是干活出身，比你有力氣。”

倆人邊拖邊聊，他問：“這座樓幾層是你拖？”

“三、四層。”

“拖一遍要多長時間？”

“一天三拖，拖一遍一個多小時。”

拖完，他走進妻子的房間，那么小的一個空間，沒有窗戶。他有些心疼起來：“不讓你出來干，也就掙一千多塊錢，這么大年紀了。”

妻子說：“兒子要成家，你不是說要出國，能掙多少是多少。”

好，吳重生心里暗喜，說到兒子了，該把話引到正題上來了，這是他今晚來的真實意圖。

“咱兒子要說挺爭氣，今年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

“遺傳了你的基因，要像我就怕考不上。”

“哪里哪里，你看兒子一走，就留下咱倆，多寂寞。”

“誰家也是這，都是獨生子，現(xiàn)在可又放開二胎，咱們這一代都是獨生子。”

“我一天也忙得顧不上照顧家。你也在外，生意也不好做，這還是有同事們幫忙。”

“一樣，人家?guī)湍悖阋矌腿思衣铩！?/p>

“關(guān)鍵是，人家還恨我呢。”

妻子看他一眼：“你別恨他（她）就行，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

停頓，他又問：“你是不是缺錢了，來，我給你些。”說著往外就掏。

妻子忙拒絕：“不缺不缺，我一天三頓吃在食堂，沒有花錢的地方，不像你，應(yīng)酬那么多。”

這樣的談話中，吳重生幾次想提醒妻子他們當時的承諾，可她就是不往那里提。吳重生看出來，妻子已心知肚明，可能想反悔，至少是想拖吧，只得告辭了。

六

當曲朵朵得知吳重生沒有向妻子攤牌，吳重生與妻子離婚無望，他倆的婚事近在咫尺卻又遙在天涯，實在沉不住氣了。她對吳重生生了氣，這個吳重生，看他老實巴交，對他恩重如山，男人家，該不會耍我吧，她生氣地說：“我和她說吧，指望你黃花菜都涼了，當斷不斷，必留后患。”

吳重生一臉苦相：“我妻子善良，我實在不忍心。”

曲朵朵幾乎杏眼圓睜：“我不善良，你忍心。”

吳重生無語。曲朵朵去尋找甄惠芳。

曲朵朵把她約到“情人島”餐廳。在一個包間，本來要點菜，甄惠芳不讓，而且是說什么也不讓。

曲朵朵看著甄惠芳：“這是我和吳重生常來用餐的地方。”

甄惠芳：“你們做生意的，辛苦，應(yīng)該吃點好的，補補身體。”

曲朵朵：“你退休金一月領(lǐng)多少？”

甄惠芳：“還有兩年才能退，現(xiàn)在沒有退休金。單位下崗后，我是40、50人員，感謝政府給了一個保潔工作。”

曲朵朵從包里拿出個信封：“這是5萬，算我給你的。”

甄惠芳又給推回來：“我不要，我要的這是什么錢。”

曲朵朵開始攤牌：“我知道，我是你這個世界上最恨的人，可也沒辦法，任何事情的發(fā)展都是一個復(fù)雜的過程。”

甄惠芳靜靜地說：“我心里一直有個牽掛，我兒子考上大學(xué)，還沒有畢業(yè)。也沒有成家，他要領(lǐng)回一個女朋友來，我怕他女朋友嫌我的家庭不完整，畢竟父母離異的家庭，是讓人心里不痛快的，有時甚至?xí)驗榧彝栴}，影響到他們的婚事。”

曲朵朵：“那要等多長時間，恐怕好幾年吧。”

“應(yīng)該是吧。”

“我是等不及了，年紀大了。所以，今年你們過個團圓年，明春咱們就按你當時許諾丈夫的要求去辦。”

甄惠芳沉默：“事已至此，只能如此。他心已死，我也就不勉強了。”

“謝謝你的開明……”話還沒說完，就一陣咳嗽，劇烈地咳嗽，甄惠芳趕緊給她遞上水杯，她幾乎咳得不能喝。

七

之后沒幾天，曲朵朵母親的病卻越來越厲害，咳嗽、發(fā)燒、胸悶……曲朵朵叫上吳重生趕緊把老人送到醫(yī)院，總算住進去，經(jīng)過各種檢查，才知道是患了新冠肺炎，進入隔離狀態(tài)。

吳重生回到家里，也咳嗽得越來越厲害。他不大認為自己是患了現(xiàn)在的流行病，他不發(fā)燒。他給曲朵朵也打電話詢問，她也說咳嗽得厲害，但不發(fā)燒，他倆交流半天后認為不是。

幾天后，吳重生接到曲朵朵帶著哭聲的電話，母親去世了。

他們忙于料理后事。

這個時候，城市中患病人數(shù)激增，都是同一種病。吳重生開始發(fā)燒了，他前往醫(yī)院，醫(yī)院也認定他患了新冠肺炎，但屬于輕微癥狀，醫(yī)院住不進去，讓居家隔離。他只得蝸居在家，妻子甄惠芳學(xué)校放假，在家悉心侍候他。

每日里，甄惠芳給他做好飯，熬中藥，西藥是沒有特效藥。但病情還是在加重。吳重生通過手機與曲朵朵交流，曲朵朵告訴他，自己也患了新冠肺炎，也住不進醫(yī)院，只能居家隔離。

吳重生忙問：“哪誰侍候你？”

曲朵朵：“自己侍候。”

幾天后，曲朵朵的病情越來越重。吳重生與她通話都能聽到對方的嗚咽聲。吳重生也淚流滿面。妻子看他這樣子，提出一個大膽的想法：“把曲朵朵接到咱家吧，我侍候吧。”

吳重生驚嘆起雙目：“你侍候，合適嗎？”

“是，我侍候。咱們家大，你倆各在一個臥室，隔離開來，我每日里侍候就行。”又補充一句：“一個也是侍候，兩個也是侍候，吃飯無非也就多做一口而已，煎藥無非也就多煎一份而已。”

吳重生驚嘆著雙目：“你不恨她？”

“恨歸恨，但在這樣的生死關(guān)頭，恨又能有幾多分量。這樣吧，你和她聯(lián)系，告訴我她家地址，我這就去接她。比起生死，其他都是小事。”

吳重生忙和曲朵朵說明妻子的意思，對方幾乎是哭訴著：“還是不想麻煩人。”但經(jīng)過做工作，曲朵朵也沒有更好的選擇，最終也同意了。

八

當甄惠芳來到曲朵朵的住所，眼前的一切讓她徹底驚呆了。家里的裝飾是很奢華，但一片狼藉。房子挺大，但零亂無比。曲朵朵披頭散發(fā)，不，簡直就是一堆雜草叢生，躺在床上。她說自己渾身乏力，連上下床都比較困難，床頭柜上放著一些小食品和奶制品、方便面，還有吃剩的空盒，也就是說，她這幾天根本沒有吃飯，只靠這些食品維持。

曲朵朵氣色很差，滿臉浮腫，一說話就咳個不停，變得上氣不接下氣。甄惠芳詢問幾句，趕緊撥打120叫了救護車向醫(yī)院駛?cè)ァ?/p>

醫(yī)院人滿為患，只能做些檢查，開些藥，讓她回家隔離治療。就這樣，甄惠芳把她接到自己家，開始了日復(fù)一日的侍候與護理。

甄惠芳為丈夫和曲朵朵做飯，送水。這個時候的倆人已經(jīng)倍感渾身乏力，都難以下床。她還得為他倆端走大小便；用溫水擦拭身體。醫(yī)生給開了中藥，她還要為他倆煎藥，把煎好的藥端送到他倆床前。

曲朵朵心情是沮喪的，自己唯一的親人——母親去世，走得那樣急，連交流的時間都沒有。甄惠芳對她熱情侍候更讓她無地自容，一口一個大姐：“麻煩您了，您的恩德永世不忘，關(guān)鍵時候看人心，別看我們這些生意人，平時狐朋狗友不少，一到這關(guān)鍵和危險的生死線上，都逃之夭夭……”

可那天一個意外發(fā)生了，傍晚時分，料峭春風(fēng)的吹拂下，甄惠芳從藥店買藥出來，急急回家時，在下臺階時，不慎滑倒了，她“唉喲”一聲從臺階上滾落下來，劇痛鉆心鉆肺。周圍沒人，她只得歇一會兒爬起身，但腳脖子處痛得厲害，已經(jīng)紅腫了，怎么辦？只得上醫(yī)院。

甄惠芳叫輛出租車，很快把自己送到市骨科醫(yī)院。一個人忍著痛，上了急診，經(jīng)過拍片檢查，還好，骨頭沒有問題，軟組織扭傷。醫(yī)生說：“不要多運動，臥床休息。”甄惠芳“嗯嗯”答應(yīng)，心說，家里倆病人還指望她侍候呢。

回到家時，已很晚，她照樣像往常一樣，為倆病人煎藥，給他倆端送，讓他們服下，再為他倆做著晚上必備的一切工作。

她一瘸一拐來回走動，曲朵朵、丈夫都看到，就問她怎么回事，她撒謊說：“不礙事，輕輕崴了一下。”

九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期間和兒子通通電話，兒子也是擔(dān)心這個城市的疫情。武漢已封城，外面有各種傳聞，雖然好多事以訛傳訛，兒子牽掛著父母。她和丈夫告訴兒子，家里一切挺好的，都沒有患病，這個時候需要謊言安慰兒子。

這段日子，曲朵朵除了說些感激不盡的話，就是流淚，她一口一個大姐叫甄惠芳，她說自己沒有親人，你就是我的大姐，親大姐。甄惠芳也叫她朵妹。曲朵朵頭上有癩瘡疤，甄惠芳還需每天為她再煎一份中藥，為她擦抹。

這個城市的驟冷其實沒有幾天，二十多天后，已是二月底，天氣開始轉(zhuǎn)暖，丈夫和曲朵朵的病已好多了，都能下地走動，微有咳嗽，他們知道，最艱難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

又過了十余日，倆人基本病愈。曲朵朵準備回家，惠芳和丈夫怎么也挽留不住，只得隨她。曲朵朵走后，通過微信給他們家發(fā)來個大紅包，很大的紅包。甄惠芳謝絕了好意。

曲朵朵在微信中寫道：“甄大姐、吳大哥，過去的事就已經(jīng)過去了，一切都不是言語所能表達的。我準備離開這個城市了，到遠處去做生意，把我的病徹底治愈。我戴著假發(fā)，發(fā)者，冠也，頭上有癩瘡疤，病毒也，我要把自身的這種病毒徹底治愈。現(xiàn)在該是我修身養(yǎng)性時，先做一名俗家弟子，反思自己的人生，解剖自己的人性，謝謝你們，我感恩不盡的大姐、大哥……”

甄惠芳看完微信，又讓丈夫吳重生看，倆人都默默無語，不知該說啥好，經(jīng)歷了生死線，一切需要思量，生活本身沒有顏色，需要你去畫出最美的圖畫……祝福世上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