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破窯
那天也不知是誰把他拉進了一個微信群,里面有幾個熟悉的名字,更多的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什么金陵十三少、追風少年、布衣小侯爺、白菜公主呀,像是華山論劍的大俠們開了一個Party,微信頭像有真人賣萌的,有耍帥的,還有的是明星照、卡通畫、風景圖,看上去怪怪的,把屏幕往下一拉,一看聊的信息才知道這些奇奇怪怪的大俠們明星們都是他高中同學。
這幾年流行建QQ群、微信群,有的是工作交流用的,有的是聯絡感情用的,很明顯,這個同學微信群就是聯絡感情用的。高中畢業后,同學們天各一方,有讀大學的,有經商的,有參加工作的,有回家務農的,生活工作在同一座城市里的多多少少還有點兒聯系,去其他省市的,關系好的剛開始還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后來電話也不打了,漸漸沒有了聯系,甚至已經忘記了,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會群發一個祝福短信。微信群真是個好東西,把大家一拉進來,大家又再一次走到了一起,聊以前的事情,聊誰誰喜歡誰誰,聊誰誰當了官春風得意馬蹄疾,聊誰誰當了老板腰纏萬貫金屋藏嬌。再熱鬧的群也有疲勞的時候,一安靜下來就會有人發一個紅包,群里立馬嘰嘰喳喳熱鬧起來,有時是發一個一分錢的紅包,大家也搶得不亦樂乎。他一直在潛水,有人發紅包他也不去搶,有時有同學@了他,他也假裝沒看見,他不喜歡當著那么多人聊天,他覺得聊天應該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不適宜在眾人面前大呼小叫的,特別是聊自己跟他人沒有半毛錢關系的私生活,在單位工作群里他也很少在群里發表意見,他老是擔心在群里說錯什么話,得罪了人不說,或是讓領導揪住辮子上綱上線就麻煩大了。這是他的性格。這么多年了,他一直這么小心翼翼地活著。
那天群里嚷著說年底搞一個同學會,眾人響應,有人要贊助煙呀,有人要贊助酒呀,有人贊助水果點心呀,李胖子贊助了十間總統套房,群里又炸了鍋,說李胖子是雪中送炭,明看是贊助客房暗地里卻是在贊助女朋友,誰誰要把握這次機會再續前緣,這次同學會的目的就是要把成家的搞散,當年沒成的撮合幾樁,這樣一說就讓當年有那么一點意思的同學心里癢癢的,都有沖破道德藩籬的沖動。有同學在群里點到了他和她,她則在群里發了一個調皮的表情,他仍然沒有說話,好像他從人間蒸發了,任憑同學拼命呼喊卻得不到他的回應。
她單獨聯系了他。她問他,春節回不回來。他說到時看情況吧。這句話說后他就后悔了,既然是她主動聯系了他,里面曖昧的味道就溢出來了,他竟然傻乎乎地沒有回過味來,還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這不是人家熱情洋溢地把笑臉貼過來他“啪啪”地扇人家的臉嘛。話說出來了就不可能再吞回去,他也不想再解釋什么,他怕越描越黑越解釋越糟,之后他還是那個樣子,在群里潛伏。臘月初她又問過他一次,這次他給了明確的答復,他說回來。語氣是肯定的,不容置疑的。她說這就放心了。她好像很高興,他聽出來了,她高興的樣子從聽筒里傳到他的耳朵里,又從耳朵里轉換為圖像。他回不回來與有她什么關系呢,要說有關系那也只是同學關系,以前的往事早已隨風逝去只是沒有把那些記憶刮走而已,純粹的同學關系純粹的同學聚會而已,就算他現在對她還有那么一丁點想法也只是想法,停留在思想上,要轉化為行動他心里還是很緊張的,怎么說也有家庭的人,她說他回來她就放心了,這么一說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也許她就是這么隨口一說,可是他心里那一丁點想法開始往外冒,他總感覺有事情要發生,或是圓了這一夙愿驅使著他去干一件大事。
其實說回家他心里還是沒有底的,回家不是他一個人的事,老婆孩子都不愿意回去,說已不能適應那種干冷的天氣,加上火車票也不好買,買飛機票吧,老婆一直嫌貴,這次他決定回去,就算老婆不回去他也要回去一次,也許就是那一丁點想法給了他這么堅定的信念吧。這段時間他老是胡思亂想,同學會上他是怎樣的形式與她見面,他經常會幻想同學會后他們是怎樣怎樣離開,版本有很多,但最后都會回到點子上,就是理所當然地開了房,理所當然地上了床,他沉溺在他那庸俗的思想里,這種胡思亂想讓他渾身悸動。他這一輩子就這么老老實實地規規矩矩地生活著,再不瘋狂就真的老了,他想在自己還不算太老生理功能尚且勉強可以應付的情況下瘋狂一下。他不想給自己的一生劃上一個不太圓滿遺憾追悔的句號。
一家三口的往返機票花了八千多,著實讓他心痛了好久。他不敢告訴老婆,老婆知道了肯定會跟他吵上一架,然后分床睡,然后幾天不理他,老婆懲罰他的手段和方式很簡單,就是不理他,分床睡,搞來搞去就那么幾招,一點新意都沒有,往往事情還沒發生他已經想到了將要面對的結果,好在他在那方面的需求不像年輕時那么強烈,一周過上一兩次,有時勉勉強強應付一下,好在這事對于老婆來說是可有可無的,什么時候她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上次單位組織體檢時,他被檢查出雙腎結石,醫生建議他最好把結石碎掉,他沒有接受醫生的建議,倒不是心疼錢,社保可以報銷一大部分,他是覺無所謂,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他說,不就是長幾顆結石嘛,像我這個年齡有沒有腎也無所謂了。醫生笑了。醫生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對此深有感觸,挺認同他的觀念。老婆分床睡就分床睡吧,不理就不理唄,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像吃飯一頓不吃都餓得不行,四十幾的男人在這方面確實不像年輕時那么黏糊了。但吵架鬧別扭總歸是不好的,特別是兩口子回家過個年也過得別別扭扭的,讓人看出來了也不好。錢是花了,他得找一個讓老婆接受的理由,他是這么向老婆解釋的,他說他不會網上搶票,就讓一個老板幫他搶,搶到機票后他要給老板錢,人家老板根本不把這點錢當一回事,堅決不要。這個解釋倒是合情合理,老婆沒有理由不相信,沒有花錢卻弄來了一家人的往返機票,老婆很高興,嘴上卻說這可不行喲,八千多塊可不是一個小數目。他說,我給了他幾次,硬往他兜里塞,他硬是不要,都跟我急眼了,說我瞧不起他,你說讓我怎么辦?老婆想了想,說,這樣的話,那我們從老家過來時給他帶十斤芝麻油,再帶一點臘魚臘肉,這些東西雖不值錢,但是這些東西在深圳花多少錢也買不到的,也是我們的一份心意。他一口答應。
同學會訂在李胖子的酒店,采取AA 制,還訂了十個房間,你別說,這些組織活動的老同學考慮問題還是比較到位的,同學聚會嘛,總會有那么幾個喝大的,到時就不用往家里扶了。李胖子把大廳裝扮的像結婚慶典似的,一派喜慶,過年嘛,同學集會嘛,總得搞得像那么一回事。
這幾年同學們都有很大的變化,男同學都發福了,有的頭發也提前下崗了,來的女同學都是那些在校時的活躍分子,也有幾個平時很內向的女同學也來了,已為人婦的她們好像也放得開了,一個個都是濃妝艷抹盛裝出席。最顯眼的當然要屬李胖子,李胖子還是當年那么胖,但是卻又不似當年的胖,那時的胖是飽滿的充滿張力的,現在的胖有些虛腫,他覺得用“肥”字更貼切一些。胖的人臉上就沒有皺,李胖子看起來就不顯老,好像在學校時是那個樣子到現在還是那個樣子。他看了看了李胖子的肚子,他把肚子往里收了收,雖然沒有人關注到他的肚子,但是他還是收了收肚子,這樣一來,他感覺整個人都挺拔了。李胖子顯眼的地方不是他不顯老,而是他說話的語氣,典型暴發戶的口氣,肥肥的中指無名指上戴著兩個碩大的金戒指,粗粗的脖子上掛著一條很粗的金項鏈,咄咄逼人的樣子,好像地球上就他最有錢了。當然班長龐特也不甘落后,那一身筆挺的制服時時處處露出不一樣的霸氣,大冷的天他還解開上衣紐扣,那把七七式手槍格外扎眼,班長就是班長,當年考上了省公安高等專科學校,大學一畢業就分到了縣公安局工作,現在已是公安局刑警大隊長了,在老家絕對是跺一腳街面都要晃三晃的實力派人物。幾個事業小有成就的男同學說話也咋咋呼呼的,扯著嗓門說話,唯恐誰聽不見似的,一開口都是幾千萬上億的項目,把那些女同學聽得一愣一愣的。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嘴里差一點發出驚訝的喊聲,她還是學校時的樣子,像吃了防腐劑,這一點出乎他的意料,她似乎比以前還要漂亮,豐盈了許多,明顯有一股成熟少婦的味道。她把自己拾掇得相當得體,看來她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外裹一件鮮紅的呢絨外套,像新娘子一樣,里面穿著白色帶小花的襯衣,下穿醬紅色的包臀短裙肉色褲襪和細高跟黑皮鞋,嘴唇涂有顏色很淺的唇膏,在燈光下閃著光。她這身穿著打扮是很得體的。這打扮就是放在北上廣深也是很時尚的。她也看到他了,她只是盯著他看,也沒有說話,就這么盯著,他不好意思起來,站在原地不動,兩人的目光穿過人群對視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了。當年她可是班花,人長得好看說話聲音也好聽,在學校時不知迷倒了多少男生,那時的她不知得了什么魔怔,瘋狂地迷上了愛寫詩的他,最終他的詩歌沒能打動她的父母,她母親立即跟老師說了,并且到學校找到他要他以后不要纏著她女兒。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子弟,他有自知之明,雖然有吃天鵝肉的想法卻沒有飛上天的資本,他很識相地離開了她,畢業后就再也沒有聯系。后來他們很快都各自組織了家庭,不知什么原因她結婚后不久又離婚了。離婚后的她更會打扮了,比在學校里還有氣質了,把李胖子龐特迷得神魂顛倒的,聽說李胖子和龐特都曾打過她的主意,她不想做別人的情人,她要做就做終生的伴侶,這樣就嚇住了他們,他們也舍棄不了現在的家庭。關系就這么個樣子了,不可能發展到更深的地步,他們只是偶爾約出來吃個飯聊個天什么的,過年過節也會送束花送件衣服,她都一一接收了,但他們想更深地邁進一步卻被她拒絕了。雖然她已是過來人,按理說不應該如此矜持不應該如此保守,但也正因為她是過來人,才不會像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一樣為一束花一件衣服一場電影這樣的小恩小惠或是浪漫場景沖昏頭腦就激動地隨隨便便地把自己交給別人,她還不至于這樣作踐自己,關系好歸好,但沒有好到那個地步,后來他們就沒有耐心了,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她也知道李胖子和龐特的為人,她不可能成為他們唯一的目標,他們眼里也不可能只有她。她在猶豫什么,她在等誰呢,他們都說她在等他,他也這么認為。想到這些,他心里舒坦極了,就連在睡夢中想到這些也會笑醒。換著別人還不是跟他一樣,他認為。
還是她主動邁開了步子,她擠過了人群,一步一步向他走來,眼睛一直盯著他,滿臉是含蓄的優雅的微笑。顯然,她的微笑很有針對性,不在千里之外,不在咫尺天涯,像定位導彈一樣落在他一個人身上。她舉著杯子深情款款地往他這邊走來,越來越近,仿佛能聽到她心跳的聲音。她走到他身邊,舉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兩只杯子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她輕聲說,cheers,一仰脖子,杯子里的酒就進去了。看了她喝酒的樣子他很是擔心,他關心地說,你少喝點。她絲毫不理會,又往杯子里倒酒,又跟他碰杯,一碰她就喝完了,然后盯著他看,有逼著他喝完的意思。他還非喝不可了,他怎么認慫呢,再說這么多人看著呢。
怎么說李胖子他們會辦事呢?吃飯時他和她被安排坐在一起。同學就是同學,既然做不成紅顏知己,那就要發揚風格成全他人。他當然得紳士一些,他頻頻為她搛菜,她也把她認為他喜歡吃的菜送到他碗里,你來我往的,全然不顧這么多雙眼睛,公筷就放在那里呢,她和他都是用自己的筷子送菜,這就不一般了,只有夫妻或是自己特別親的人才會有如此親昵的舉動,如果關系達不到這一步誰會這樣呢,至少他是這么認為的。李胖子是土豪金的蘋果手機,像素高,一掏出來就閃人眼睛,他“啪啪”偷拍了幾張照片發到了群里,大家一看,是他和她在對視交談,是他或她在為她或他送菜,同學們立即咋呼起來,群里不是發一個表情就是回復一句“夫妻相”,他被弄得不好意思了,整張臉漲得通紅,她根本不在乎,還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大家興致更高了,一個勁地喊“在一起”“親一個”。他不敢像她那樣看人,其實他一直也在注視著她,只是沒有她那么大膽熾熱,眼光是忽左忽右的三心二意的輕描淡寫漫不經心的,當然這樣的假象豈可瞞得了旁觀者的眼睛。她倒并不在乎同學的玩笑,比他從容得多鎮靜得多,像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她平淡地說他,你還在深圳這樣的大城市,還不如咱們這些小地方的人嘞,不就是拍幾張照嘛,說我倆有夫妻相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當年若不是我媽反對,說不準我倆還真成了嘞。說完她假裝要親他,嚇得他身子直往后退,她肆無忌憚地笑了,他搔搔頭也笑了。同學們都笑了,他臉愈發紅了。
龐特舉起紅酒杯,依然像在學校一樣喜歡賣弄文采,說,說的對,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還是李胖子實在,說話跟他的身形一樣實打實,李胖子接著說,不整那些沒用的,沒事開開同學會,拆散一對是一對。同學們頓時興奮起來,一陣歡呼,好像一個個都想搞一次“家庭起義”,把家庭的枷鎖砸碎。同學們都舉起了杯,她也舉起了杯,既然她都舉了他還有什么可猶疑的,他頓時覺得同學會就是為他和她辦的,心情有些激動,他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而這次她卻沒有,輕輕地搖動杯中的酒,酒在杯中轉動著,杯壁變成了醬紅色,高腳杯倒過來很像她穿的包臀裙,醬紅色泡沫慢慢從杯壁上滑落,酒杯很快又恢復了透明的狀態,她慢慢地呷了一口,很內行地細細品嘗,鮮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唇。他覺得她飲酒的姿勢也是那么優雅。
李胖子不答應了,說大家都喝完了,你怎么能不喝完呢。沒開席前我看見你倆喝酒了,跟我們卻不喝了,你什么意思呀。李胖子說老同學你區別對待可不行。同學們都跟著說她區別對待。其實也有幾個同學沒有喝完,誰也沒有較真,大家都盯著他倆呢,誰讓他和她是今天的主角呢。她也不解釋,只是淺淺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他頗有護花之意,身子一挺說,我替她喝了。她沒有讓他代喝,白了李胖子一眼,喝就喝,誰怕唯呀,說完將杯中的酒倒進嘴里。他急忙遞去紙巾,他這個舉動又引來同學們的“嘖”聲一片。
同學們相互敬酒,先是敬龐特,然后是李胖子,再就是敬他了,敬到他時則是把他和她拉在一起敬的,像是敬兩公婆必須一起喝。看得出她很興奮,幾乎是來者不拒,一碰酒杯就空了。同學們鬧得正嗨時,他好久沒有這樣了。她碰了碰他,然后從包里拿出一包紙巾站了起來,他以為她要上洗手間無意中碰到了他,誰知她在門口又給他打了一個手勢才出去。過了一會兒,他掏出手機假裝接電話,這時她的電話就真的打來了,他借著打電話悄悄地溜出了房間。
他倆來到了酒店外的露天花園里,選擇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下。很快,一個年輕的侍應生過來問他們喝點什么,他看著她,她說隨便,他說隨便,那侍應生很快就倒來了兩杯綠茶。
他笑著說,李胖子可以呀,這酒店的服務還是很到位的。
她也笑了,說,李胖子以前在你們深圳一家五星級酒店當過大堂經理,回來就開了這家酒店,營銷模式都是照搬深圳的,現在政府部門搞招待呀開會呀都選擇這里。
他說,李胖子以前就在深圳光明,離我工作的地方不遠,那年掃黃打非,他們酒店的生意一落千丈,我約過他幾次出來聚聚他都不肯出來,后來就失去了聯系。再接到他電話時他已當上了老板了。
她說,他是挺能折騰的,聽說他在深圳做了好多生意,合法的違法的都干過,后來就突然發達了,像中了彩票一樣,回來就開了這家酒店。再后來聽說跟他老婆鬧離婚,鬧了好久才離成。說到這里,她突然聲音低了,頭也低了下來,長發垂下來瀑布一樣好看。
他說,離婚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
她沒有說話,耷拉下眼皮,瞄他一眼,那眼神有些憂傷,停了半晌,她長吁了一口氣。
經過很長很長的一段沉默。
她離婚好多年了,他是知道的,同學們都知道的。他只是安慰她,話出口后他就發覺失言了,他像犯了錯的孩子,一副無奈的樣子,抻長脖子說,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她抬起頭,甩了一下頭發,笑著說,沒有,你說得對呀,離婚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
他不知說什么好,就這樣面對面地坐著,又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沉默,氣氛有些尷尬。她雙手捧著茶杯,像是在取暖。他盯著她的手。她白皙的手,細細的手指,指甲晶瑩剔透,泛著光。當初牽著她的手在校園里散步,那手,蔥白一樣嫩,現在看來沒有絲毫改變,甚至比年輕時更好看。
過了好一會兒,她仰起頭,眼睛星星似的沖著他眨呀眨,說,出去走走吧,我帶你四處轉轉,看看老家有沒有什么變化。她又說,雖說沒有你們深圳繁華,但小城有小城的安逸。
他怕自己再說錯話,只是點了點頭。他和她并肩走著,李胖子的酒店已被甩在了身后,酒店的霓虹燈依然跟在他們身邊,好像他們一直都沒有走遠。他聽到她高跟鞋發出“篤篤篤”的聲音。他倆就這樣慢慢地走著,沒有說話,他覺得這樣挺好,其實就這么走著,不用說話,這些年雖說聯系少,但是相互的情況還是比較關注的,不用當面問也可以從其他渠道了解到一些。北風輕輕刮著,路邊垂下來的柳枝隨風擺動,不知不覺中他們走到了鯉魚橋水庫旁,這里遠離城市中心,環境很優美,他們沿著情侶路走著,她時不時地撫摸一下水庫的護欄。她打破了沉默,輕聲說,我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回到我們年少時的那段日子。
這里曾是他最向往的地方。他想起了以前的事,他倆曾經經常到這里散步,談學習談理想談現在談未來。那時這里還沒有種上這些楊柳樹,路也是一條土路,他們下自習后或周末就過來走走,那時水庫里常有野鴨飛起來,姿勢優美地掠過水面,眨眼間就不知道飛到哪里了。
堤邊拍拖的很多,不時會有一對情侶卿卿我我地從他們身邊走過,也有一對對情侶旁若無人地熱吻,從旁邊經過時他還不懷好意地緊緊盯著。她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他。他心里沸騰起來。又沉寂下來。
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雪,雪粒子噼里啪啦地砸下來,打在臉上像輕輕的電擊,他感得冰冷的爽意。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他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像當年牽著她的手一樣。他想去李胖子的酒店。她說那里好鬧。他想想也是,那里確實太嘈雜,說話得扯著嗓門。她又說,你送我回我家吧。他猶豫了。她嘟著嘴說,我喝這么多酒,再回酒店你放心我,你不怕李胖子他們把我吃掉?她左右來回擺著他的手說,送我回去好不好嘛。她撒嬌的樣子好美。
路上很少能看到行人,好像只有他倆,他倆一直手牽著手,如同一對恩愛的夫妻。回到家,她就把他丟在一邊不顧了,急忙往洗手間里沖。他打量這套房子,白色的墻壁,沒有任何裝飾,茶幾上落了一些灰塵,一大束玫瑰很孤獨地豎在上面,有一些時日,一副病怏怏的樣子。沙發上是一堆凌亂的衣物。房間里散發著霉潮的氣味和噴灑的香水味。這房子很少有人住。
這時,從洗手間里傳來她嘔吐的聲音,他騰地站起來,急切地向洗手間走去,敲了敲門,輕聲問,沒事吧你。她沒有應聲。他又敲了敲門問,她還是沒有應。他很是擔心,也顧不了那么多了,猛地一把擰開了洗手間的門。她已經醉了,狼狽不堪,整個人癱坐在地上,馬桶里有她吐出的穢物,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他趕緊把她攙扶起來,輕聲問她,你沒事吧。他邊問邊按馬桶開關,水“嘩啦”一聲噴出,他又連續按了兩次,直到完全沖干凈。她抬起頭來,看見他的臉,她沒有說話,突然咯咯地笑了。他關心地責怪道,看你,喝那么多酒干嗎,紅酒后勁大得很,現在知道厲害了吧。她又咯咯地笑了。她醉得不輕。
他把她扶上了床。她雙手環抱著他的脖子不放。他使了好大地勁才把她的手掰開,她仍然咯咯地笑。他找到毛巾,用熱水打濕,幫她洗臉和擦脖子。她又一把抱著了他的脖子,他整個人壓在她身上,他頭部的血管砰砰跳動著,血液一股一股地向大腦處奔涌。他盡力克制自己,問道,感覺好點沒?
她沒有說話,大口大口地吐氣。
他問,要不要喝點水。
她還是沒有說話。
他說,我給你弄杯熱水去。他打水過來時,她已睡著了,還打起了輕微的鼾聲,緋紅的臉龐越發俏麗,女人醉了的樣子愈發令人生憐。他坐在床上盯著她看,她睡得真像一個孩子,臉上還帶著笑意。他心里突然咯噔一緊,他突然想到了家……
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外面一直下著雪,房間里感覺不到冷,他甚至渾身發熱。他拉上了窗簾。他輕輕地脫下她的鞋,又脫下她鮮紅的呢絨外套和醬紅色的包臀短裙。動作嫻熟自然。不慌不忙。像對待自己妻子一樣。然后,他把被子給她蓋好,掖好被角。他輕輕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
他向外走去。打開房間門的一瞬,一股冷氣從外面涌來,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雪下得靜謐無聲,地面已被白雪覆蓋,就連路邊的垃圾筒也被大雪覆蓋了,像是穿了一件厚厚的衣服,臃腫得有些可愛,路燈在白雪的映襯下異樣的明亮,燈桿的瘦瘦的影子安靜地躺在雪地上,顯得格外寥落。一陣寒風吹來,空中飄舞的雪花立即凌亂了,地面上的雪起了一層白色的霧團,一會兒向前跑一會兒向后退。風把身上的暖氣全都吹散了,他豎起衣領,大步朝前走去,像是走進了一個童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