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飲手記

1

酒神來了，在我們中間

遷徙著，從一個身體

到另一個身體。倒下去

是劉伶，站起來是嵇康

醉后是李白，醒來是杜甫

從竹林到酒館

從醉翁亭到夜宵攤

從曲水流觴到推杯換盞

每個人都在趕赴

每個人都在離去

惟有飲者，留在原地

——成為時間的瘢痕

薄如蟬翼

2

一個人，要喝多少酒

才敢在命中打虎

才敢與虎謀皮

才敢以身飼虎

才敢虎頭虎腦地經(jīng)過

獅子樓、十字坡

快活林、飛云浦

鴛鴦樓 、蜈蚣嶺

才敢蘸酒立壁而書：飲者某某

才敢單臂抓捕另一個自己

才敢放下酒壺，立地皈依

才敢念經(jīng)如飲酒

字字醒，杯杯清

3

虛構(gòu)一個梁山吧

在身體里做大王

賜自己最硬的骨頭

端坐頭把交椅

清風(fēng)明月無人管

聚義廳空蕩蕩的

我埋伏在人世的水泊中

以蟬聲當(dāng)酒令

摔杯為號，在一場酩酊中

東山再起

我自己，可是千軍萬馬

也可是孤軍一人

若干次，我深入敵后

在眾多薄情寡義中

取一片赤誠，當(dāng)作

投名狀，遞給這

起伏不定的人生

4

我曾聲嘶力竭

與陌生人打賭，在杯中

守口如瓶。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時間的懶漢

在身體中坐吃山空

我有多種諢號：酒仙、酒鬼、酒徒

酒蟲、酒瘋子……

誰又知道，他們只是

酒神的凡胎

而真的酒神，僅只是一種靈魂

5

豪飲之后

我丟失了我的眼睛

身體上最明亮的部分

突然拉下閘門。

天空的藍，白云的白

消失了；山的青

水的綠，消失了

莽莽蒼蒼的森林中

枯木墜落，在不遠處

濺起半截聲音

而我坐在哀牢山上

唉——

一個瞎子，尚未學(xué)會說書

一個盲人，未曾獲得歌唱

握緊的拳頭已被黑暗強行掰開

除了恐懼與無助

我什么也沒有抓住

一定是，酒神在我身上

筑巢，孵化出一個新的“我”

為了重新看清世界

它讓我的眼睛

再次睜開

6

多年前回鄉(xiāng)

在鎮(zhèn)上，與兄弟們飲酒

喝了哥倆好，又喝三星照

喝了四喜財，又喝五魁首

喝了六六順，又喝七個巧

再喝八仙壽，還喝九連環(huán)

直到亂云飛渡，雷霆翻滾

憑著踉蹌，在火閃

撕開黑夜的間隙里

只身走進曠野

我一再回頭看啊

寂寞的身后，始終

無人跟來

7

從北京喝到天津

從河北喝到內(nèi)蒙

從山西喝到山東

從湖北喝到湖南

從陜西喝到甘肅

從四川喝到云南

從高山之巔喝到大海之畔

從黃河流域喝到長江之濱

從星空之下喝到月亮之上

從子丑寅卯喝到申酉戌亥

從趙錢孫李喝到周吳鄭王

——這些年

碰過的杯千萬

敬過的人無幾

故人已成開發(fā)商

陽關(guān)淪為旅游地

狂歡換作對飲

對飲遂成獨酌

眾人離去后，孤獨

使我發(fā)出微光

在人間，成為

明月的標(biāo)本

8

天地同釀，人間共生

美酒如佛，四大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