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學
一
七夕這天,牛根河終于直奔渡口,打算過河去了。
河是一條大河,叫銀河。銀河西岸是牛根河的老家牛郎村,牛郎村對岸便是鄰邑的織女城。其實,織女城以前也是一座村莊,一座靠水吃水的小漁村,不過,漁村早就咸魚翻身,城鎮化了,比之繁華的都市已然沒有差別。可牛郎村呢,牛郎村就像傳說中的那個小牛郎一樣,窮得牛鈴叮當響,窮得牛郎們仰望著織女城就像看見了海市蜃樓,瞇瞪著兩眼直咽冷涎水。兩座村莊僅僅一河之隔,可彼此的樣貌卻是天壤之別,恍若隔世相望的兩個世界。
走在荒草披覆的阡陌小路,穿過一片茂密的蘆葦林,當牛根河伸手撩開最后一簾青紗帳,銀河便豁然淌入了視野。他望著對岸,心里兀然忐忑起來……
野渡無人,一條小船孤獨地泊在岸邊,聽細浪絮語,閑閑地晃蕩著。牛根河四下巡脧一遍,喊道,過河啦——
過河,那是一片熟悉的土地,卻又是一座陌生的城堡,牛根河已經多年沒有踏足那片土地了。此行過河,首先緣于一個陌生電話的誘惑。電話是個細妹子打來的,幾乎沒有任何鋪墊性的語言,開門見山就說要約他談一件事情。牛根河問,您是紀委嗎,我跟您認識嗎?妹子笑道,不是,不過見面不就認識了。他付之一笑,不待那妹子說完,便將電話掛了。沒過幾天,他參加了市里召開的一個扶貧會議,會議其中有一項決定,就是選派一名市直機關干部到牛郎村擔任扶貧第一書記。一聽這消息,旁邊幾個干部便嘀嘀咕咕地開起了“小會”:扶個牛粑粑喲,牛郎村人是爛泥巴糊不上墻!牛根河可是土生土長的牛郎村人,這話就像一記耳光,搧得他兩眼冒火,臉都綠了。恰好就在這天,那個妹子又來電話了,他沒接,她又發來一條短信。而正是這條短信,使他看過之后仰天一笑,幾乎不假思索地做出了一個決定:牛郎村這個第一書記他是當定了,不僅如此,他還要甩開膀子跨出一步——過河去!
牛根河不過是文化部門的一員小科長,若非毛遂自薦,即便這個“第一書記”多么令人不屑,卻也未必最終能夠落到他頭上。好在那天他是有備而去,一番慷慨陳詞之后,分管扶貧工作的馬副市長對他的桑梓情懷頗為動容,但沉吟片刻之后,卻又惆悵了:老牛啊,你也知道,牛郎村是個偏遠貧困村,又是遠近聞名的光棍村。市里這次要求“牛郎兩步走”,務必兩年脫貧,三年“脫棍”,任務艱巨啊!你們文化部門是個清水衙門,一無資金二沒項目,兩手空空的怎么幫人家脫貧脫棍?那里可是光棍林立呢,搞不好最后還是會被“亂棍”打回。頓了頓又說,其實,牛郎村先天條件很好,眼前姣花照水,即便不能沾光,也可染得幾分香氣呀,可牛郎不爭氣,惹得人家織女白眼相看……
說到織女,牛根河立馬接茬,其實,那個織女集團董事長跟我還是同學呢。
是嗎?馬副市長認真瞅了他一眼,問道,你是說蒲芳草——那個蒲芳草跟你是同學?
顯然,馬副市長對他拋出的這句話很感興趣。此前,馬副市長也曾多次拜訪過蒲芳草,蒲芳草每次也是盡地主之誼,熱情接待他。可每次馬副市長一提牛郎村的事,蒲芳草總是繃著臉,說什么逐利是企業的本質,織女集團做公益慈善是有原則的。又說公司正在開展幾個本土扶貧項目,哪有閑心把手伸到貴地去啊?說罷一臉是霜,仿佛就要拔簪劃河了,馬副市長見狀只好打住,弄得好不狼狽。此后馬副市長便開始琢磨,這蒲芳草走的是一條草根逆襲之路,跌跌撞撞一路走來,據說從來不依偎于任何關系,對于政商關系也是向來看得很淡。看來,要想走近她,跟織女集團把關系搞熱絡,最好還是另辟蹊徑——走情感路線。
是的,我和她是高中同學。其實呢,不光同學,我們還同過窗,并且還楚河漢界地共過一張書桌呢……牛根河說話就像剝筍,抑或是在小心翼翼地打開一朵含苞未放的花兒,一瓣一瓣慢條斯理地打開。
馬副市長迅即意識到,這倒是一張很好的“情感牌”呢,不禁喜出望外。不過,馬副市長對從容凋謝的花瓣兒并不感興趣,而藏在花瓣里的花蕊才是他想急于看到的,于是擺手道,這些不重要,關鍵是你跟她關系怎樣——特殊嗎?犀利的目光就像探照燈掃射過去,死盯牛根河的臉不放,只見牛根河臉膛通紅,似乎就要燃燒起來了。馬副市長一下子看見花蕊了,那花蕊上還歇著一只小蜜蜂,小蜜蜂毛茸茸的兩爪還不停地撓著臉呢——哈,果然害臊了!馬副市長開心地笑了,造句似地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好、很好、非常好!
二
過河——過河嘍……沒人應,牛根河敞開腔門,一通砸門似地的猛喊。
這邊呢,過來歇哈腳再走!終于有人應了,是“鵲橋仙”的聲音。
鵲橋仙正坐在蘆葦林的陰涼下跟人下象棋呢,見牛根河趟著齊腰深的野草嘩嘩啦啦地過來了,不禁詫異道,嗬,原來是牛書記呀,你可真是稀客呢!他示意牛根河坐下觀棋,說收拾完殘局就走。
鵲橋仙幾乎干了一輩子擺渡,不過,他既不是牛郎村人,也非織女城土著,而是“一櫓搖三代”的最后一個銀河艄公。幾十年浪里行舟,循環往復于銀河兩岸,他親眼見證了兩座村莊的興衰與恩怨。早先,兩岸一邊是土里刨食的莊稼人,另一邊則是結網捕魚的小漁村,兩邊落差不大、貧富相當,彼此魚米互換,往來倒也稠密。那時候,他不單渡人,也渡情,經他牽線搭橋,還成全過不少“魚米良緣”呢。既然是在銀河擺渡,又做過許多鵲橋善舉,所以兩邊的人既不叫他的名字,也不稱他艄公,而是親切地送了他一個雅號:鵲橋仙。
跟鵲橋仙對局的是牛二貴。牛二貴一手捏棋子,一手拿棵甘蔗,每次落子都要嘎嘣咬個脆響,然后老牛反芻似的不住地吧唧吧唧。牛根河在他對面席地而坐,他卻連眼皮子都沒撩一下。其實,這也難怪,牛根河除了年根還鄉祭祖,平素幾乎不怎么回來,況且像牛二貴這一茬年輕人,跟他隔著年代,又互無交集,即使偶爾相遇,難免也是形同路人。
鵲橋仙提醒道,牛書記可是市里派來的扶貧干部呢,見了咋不招呼一聲,你就不指望他以后扶你一把?說罷瞄牛二貴一眼,拱卒過河。
牛二貴鼓囊著腮幫子敷衍地喔喔了兩聲,連渣帶口水地吐了一口,說吃著蔗梢子了,苦!接著哂笑道,卒子過河無退路,你算老幾?驅車攆了過去。
鵲橋仙舉棋橫行一步,說,卒子過河能當車!接著架炮轟帥,說,你沒救了,趕緊投降吧,不然我駕馬推磨,暈死你!
鵲橋仙除了擺渡,其實閑敲棋子也是他的一宗愛好,往往一局不消幾個回合,對方便推棋認慫了,牛二貴哪是他的對手。牛二貴瞪著棋盤撓了半天腦門,沒轍,只好怏怏地掏口袋,磨嘰半天才摳出一個皺巴巴的紙團,悻悻地扔在了棋盤上。
鵲橋仙將紙團拾起,展開了捋平,卻又還給他了,說,留著吧,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攢點錢娶個媳婦才是,別老是混在光棍堆里跟人賭了。
一聽“媳婦”二字,牛二貴表情立馬生動,臉也紅了,瞳也亮了,扔下甘蔗直搓手丫子,說,仙爺,您這話可撓著我癢窩子了,其實,我正想跟您說這事呢……
鵲橋仙知道他要說什么,嗤笑道,別再信口雌黃了,那小草可不是一般妹子——果子掛那么高,連看一眼都暈,你咋還想爬上去摘呢,就不怕跌下來摔死你?
牛二貴嗆道,想一下都犯法啊?我還想那個“特沒譜”總統的小公主呢,難道他還把航母開到咱銀河來抗議不成?
鵲橋仙煩道,我看你就是個“特沒譜”!走吧走吧,回家做你的白日夢去,我還要送牛書記過河呢。
牛二貴涎著臉死纏不放:那您跟“王母”說說,讓我到她企業打工也行哪——您老不是她的救命恩人嗎,她總不會連這點面子都不給吧?
鵲橋仙重重地嘆了口氣,撇開他不再理會,一聲不吭地朝渡口走了。
牛二貴望著銀河狗一樣嗷地叫了聲,使勁朝一棵蒲草踢去,氣哼哼地罵道,狗日的“王母”!
“王母”就是蒲芳草——這是牛郎村人給蒲芳草封的一個神仙外號,只是這尊神的名聲不大好,給人罵了好多年。
牛郎村人恨死蒲芳草了。這幾年,織女集團就像熱氣球膨脹似的,規模越做越大,企業到處招兵買馬,可氣的是,織女集團招工單單不要牛郎村人,凡是打對岸牛郎村過來的,一概拒之門外……
銀河空曠而寂寥,間或有幾只水鳥從蘆葦林撲騰一聲鉆出來,它們蜻蜓點水地吻一下河面,河面上笑出幾個小酒窩來,它們卻啾地一聲消失在了遠處。
待牛根河上船坐穩,鵲橋仙像個老道的撐桿運動員,先是緊攥竹篙一端,貓著身子猛地一撐,竹篙成了拉滿弦的弓,嗖地一下便將船射出去了。接著他將竹篙放下,開始搖櫓,兩只櫓就像鳥的翅膀一樣扇動起來。鵲橋仙一直固守著人力搖櫓的傳統擺渡方式,蒲芳草擔心他吃不消,曾提出要送給他一臺機動船,可這怪老頭嫌機動船動靜太大,一來怕船屁股的“鐵扇子”傷著河里的魚兒,二來擔心機器里的油漬泄出來污染了河水,謝絕了。
小船就像一把剪刀,悠悠地剪開綢緞一般平滑的河面;又像一枚針,拽著長長的水線向對岸駛去,仿佛要把兩岸縫合起來似的。鵲橋仙一邊搖櫓,一邊搖起了他的故事簍子,簍子里抖出來的依然還是那個老掉牙的故事,說什么織女是個好姑娘,牛郎是個小流氓!牛郎偷窺人家妹子洗澡不說,還把織女的衣服偷偷藏起來了——這小子不是耍流氓嗎?
說完天上,話鋒一轉又回到地上。說兩邊弄成這個局面,其實也不能全怪人家芳草。起初,牛郎村也有不少人在織女城打工,就因為幾個光棍在廠子里頭鬧事,強扭著要跟那邊的妹子搞對象,可人家嫌牛郎村窮,不干,幾個光棍死磨硬纏,居然動起手腳來了——你說這跟牛郎偷衣服有啥區別,明擺就是耍流氓嘛!這事傳到芳草耳朵里,可把她惹火了,結果烏龜悖時連著殼,在那邊打工的牛郎村人一個個卷鋪蓋走人——全都被開了。接著又感慨,芳草可是個有氣性的妹子,當年不是一口氣吐不出來,怎會跳河尋死?倘若不是跟人斗氣,咋又會只身遠走他鄉。好在這妹子有骨氣,后來靠打工攢下的一點錢開了個裁縫店。誰曾想,一個當初只有七八個土裁縫的小作坊,居然就像抱雞母孵雞苗似的,把個巴掌大的小漁村孵化成了那么大個服裝城。說到這兒,鵲橋仙一聲嘆息,只可惜芳草成就了事業卻耽誤了自己,人過半百依舊還是形單影只……
夏天的銀河貌似嫻靜,其實靜水流深。此刻,牛根河看似一臉平靜,其實內心深處早已是一壺沸騰的苦藥,往事就像船頭簇擁的浪花,嘩嘩地朝他涌來……
那個暑期,他仿佛丟了魂兒似的,過河就像過馬路,沒幾天便要過去跟女孩偷偷地見上一面。那女孩就是蒲芳草——他的初戀。那段初戀就像一枚青澀的野果,靜靜地生長,悄悄地掛在柔嫩的枝頭上。那時他倆剛結束高考,閑在家里等著命運的下一步安排。等待是一種煎熬,也是一種掙扎。她在他懷里努力掙扎了一下,借著月亮的微光,她發現他的臉上寫滿了煎熬與痛苦,忽然心疼了,羞澀地擂他一拳,柔聲說,就一次,啊?他手忙腳亂地嗯了一聲,她的身子便漸漸地沉了下去,最后竟像一團雪似的在他懷里融化了。
等待終于有了結果,結果是她幽幽地哭了,他卻滿面春風地笑了。坐在晚風習習的銀河岸邊,望著漁火,她隨手丟下一顆石子,河里的兩個人影凌亂地碎了,她的夢也碎了。她郁郁地問,你還會過河來找我嗎?他一口篤定地回道,會的,一定會的——等我大學畢業了,我就過河來娶你。他要她把左手伸出來,她不明就里地把手給他了,只見他非常有儀式感地在她面前單膝跪下,然后將一枚戒指套在她的食指上,望著她一本正經地說,嫁給我吧!
那是一枚銘有“喜鵲踏梅”圖案的老戒指,是他母親當年結婚時的信物。那枚戒指是他當著母親的面,從她奩子里翻出來的,當時他還笑嘻嘻地對母親說,媽,這枚金戒指挺好看的,反正您平時也沒怎么戴,就放在我手里吧,等我將來結婚了,我就把它送給我媳婦。母親當時滿臉笑成菊花,樂呵呵地一連聲說好,說她就等著那一天了。
他躊躇滿志地走了,不久她驚駭地發現,那一次融化竟然化作了腹中難言的苦水。她方寸大亂,急得要哭。那時候手機還沒普及,通信方式仍然依靠鴻雁傳書。她寫信問他咋辦?他卻回信道,芳,你別嚇唬我好嗎?末了還是那句話,放心,我一定會回來娶你!她想親自到大學去一趟,一來向他傾訴相思之苦,二來也好順便給他親眼瞧瞧,讓他明白,她并非是在無中生有地要挾他,但這個念頭轉瞬即逝——她擔心打擾他的學習,更害怕這事兒一旦讓學校知道了,將會給他造成怎樣的后果和影響。
她迷惘地佇望著銀河,銀河那邊就是牛郎村,她未來的婆家也就蟄伏于那片浩如煙波的蘆葦林后面,雖然看不見村莊,卻能隱約聽到一兩聲雞鳴犬吠,甚至依稀還能嗅到一絲淡淡的煙火氣。她蹙著眉頭沉思良久,終于有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過河去!
她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一路上躲開許多蜇人的目光,終于惴惴不安地站在了他父母面前。當她羞怯而又語無倫次地道明情由和來意,他父親驚得手一顫,一支剛吸了幾口的煙都掉在了地上。他母親更是嚇得要死,趕忙瞅一眼屋外,哐地一聲便將大門封上了,慌腔走板地說,妹子啊,這話可不能亂講喲!我家根河可是規矩人家的孩子,一直都在老實巴交地念書求學,沒在社會上鬼混過一天,也沒聽說有什么閑言碎語,幾時做過這種不要臉的缺德事呀——你莫不是認錯人了吧?
她強忍著淚水,猶豫再三,終于從懷里掏出一枚戒指來。他母親一見那戒指上的“喜鵲踏梅”,撲通一聲便跪下了,痛哭流涕地說,妹子啊,咱家祖墳好容易冒一回青煙,也不知根河他幾世修來的福氣,今天才總算熬出個頭來了,他怎么可能談個鄉下妹子呢?再說了,根河他如今還是個學生呢,這話若是傳出去讓他學校知道了,嗨喲唉,那可怎么得了哦……
三
船到河心,鵲橋仙似乎有些累了,兩只船櫓就像水鳥疲憊的翅膀,偶爾才蔫蔫地扇動一下。牛根河想,他畢竟老了,胳膊上的肌肉已不是從前那一對鐵疙瘩,而是就像吊在老雞脖子下的嗉囊一樣,軟趴趴地晃蕩著。他想上去幫他一把,于是扶著船舷搖搖晃晃地走過去,不料鵲橋仙板著臉說,你只管好生坐著說話就行,別老是不搭理我,不然我把船搖回去,不渡你過河了。
牛根河趕緊賠笑,您老說,我洗耳恭聽呢。
鵲橋仙孩子氣地笑了,說,今天可是個喜日子呢。
牛根河嗯道,七夕——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
鵲橋仙滿臉枯木逢春,笑瞇瞇地問,那你今天過河去,又是跟誰相會呢?
牛根河窘著臉又沉默了。鵲橋仙放下櫓,生氣地說,根河呀,你這次過河是不是去找芳草?不說實話,我真的就不走了,讓你自己光著身子游過去。
船在河心打了個旋兒,扭頭向下游滑去。牛根河心里急,生怕耽誤了約定的時間,只好無奈地說,我想過去試試,可不知道她還認不認我這個老同學呢?
鵲橋仙乜斜他一眼:還老同學呢,你瞞得了別人,還能瞞得過我?當年,你春貓子似的三天兩頭往那邊竄,誰渡你過河的?盡管你嘴巴閘得嚴,一直滴水不漏,可我鵲橋仙早瞧出貓膩來了。這些年不是我替你捂著,恐怕你脊梁骨都給人戳斷了。照我看啊,其實這事你早該這么做了,咋這時候才想起要過河去找她呢?
牛根河忽然想起老人曾經救過芳草一命,于是奇怪地問,您沒勸過她嗎,她總該聽您一句吧?
鵲橋仙沮喪地說,勸過,沒用!我看啊,解鈴還須系鈴人,也只有你才能解開這個結了。又說,你看我都這么一大把年紀了,為啥每天還守著一條破船,有時候即便是空著倉,還不是照樣這么搖來搖去的,你說圖個啥?我還不是巴望哪天飛來一群喜鵲,這銀河上突然升起一座鵲橋來,讓兩邊重歸于好……
說到這兒,老人拿袖子搌了搌眼角,眼眶竟然有些濕了。牛根河心里更是五味雜陳,想當年自己真是糊涂,怎么就輕易信了母親那句話,以為芳草真的嫁人,跟人遠走高飛了呢?不過,后來他確實再也沒收到她寫的信了,他給她寫的信也是從此沒了回音。他曾經到她家里去過一趟,她家里人說,她外出打工已經好幾年沒歸家了,他們也不知道她究竟去哪兒了。從此,一段初戀也就這樣戛然而止。大學畢業后,他先是心急火燎地四處找工作,等有了工作,一段新的愛情又悄然走近了。接下來就是結婚生子,疲于應對工作的種種壓力和生活的無盡瑣碎,那段青澀的初戀就像潮汐一樣,也就在他記憶當中漸漸消退了。后來,當芳草在彼岸長成一棵大樹,他仰望之際,驟然發現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卑微,甚至連走近一步的勇氣也沒有了,于是,銀河成了擋在他面前的一道坎,成了他此生再也無法逾越的鴻溝。后來,當他收到那個陌生妹子發來的短信,倏然心潮起伏,時光裁剪的碎片紛紛攘攘地向他飛來,他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個月色朦朧的夜晚……雖然那條短信寥寥數行,內容也很簡單,但其中的內涵卻是令人品咂,意味深長。那細妹子說她是織女集團董事長秘書,她是受董事長委托,才主動跟他聯系的,希望他有空到織女集團一趟,董事長將要親自和他面談一項重要業務,并當面奉還一樣特殊禮物。那一刻,他心里怦怦直跳,不由得浮想聯翩。特殊禮物?就是當年他送給她的那枚小小的戒指嗎?重要業務?他一直忝居于一群自命清高的文化人當中,從未染指過生意方面的事情,也從沒有過棄文從商、一夜暴富的夢想和企圖,能有啥重要業務可談呢?他懵懂了,但很快就會心地笑了——那一笑是苦澀的,也是卑微的,或者干脆說就是卑鄙的。他想他當時的表情一定很難看,甚至十分惡心,猶如那個月色修飾的夜晚……
昨天,當他接到那個女秘書打來的預約電話,同樣是那么苦澀而又卑微地笑了,那一刻,他找不到其它釋放自己和表達心聲的更好方式,那死水微瀾似的一笑縱然很丑,卻很真實。
四
牛根河剛上岸,一個細妹子便款步迎上來了,眼波流轉地打量了他一下,笑吟吟地問,您是……您就是牛書記嗎?
牛根河一聽聲音便知,面前這個妹子,便是那個給他打電話的女秘書了。女秘書落落大方地向他伸出手來,他有些局促,一只手正要迎上去,女秘書卻莞爾一笑,親昵地將他挽住了,然后將他請進了一輛乳白色小車。
小車行駛在寬闊的街道,牛根河一直盯著窗外,他有些恍惚,恍惚間是在做一次穿越時空的旅行。那個昔日的漁村已經遠去,眼前到處都是高樓大廈種滿了繁花綠草,找不到一絲熟悉的痕跡。他不禁輕嘆一聲,唉,兩座村莊同屬于“銀河系”,又同飲一河水,猶如銜著同一個母乳長大的孩子,可一個出落得亭亭玉立,另一個卻是生得灰頭土臉。
女秘書一邊驅車行駛,一邊小嘴不停地播廣告:織女城是一座現代化的服裝服飾工業城,雖然它發端于一個小小漁村,最初的規模也是小得可憐,可隨著小宇宙爆炸式的不斷裂變,其輻射半徑現在已經覆蓋銀河以外的所有周邊村莊。如果用一個模糊概念來形容,只能是一個字——大;倘若找一個具體參照物來比擬,那就是它比貴市的城市體量還要大出許多;假如非要用一個字來概括呢,那就只能是一個“牛”字了得!
女秘書說,集團總部以前一直在漁村,前不久搬遷到織女城的東環去了,前面還有很長一段路程。說著,她打開車載音樂。
昨天你對我愛理不理
今天我讓你高攀不起
我們的愛雖然已經死去
可我依然期盼你能再次回來
讓你看看我的精彩和美麗
只是希望你別再披那件牛皮
因為我已不是從前那個傻傻的織女
……
歌曲聲聲入耳,句句錐心。牛根河如坐針氈,說這音樂太吵,他有點暈車,想安靜一點。
女秘書趕緊關掉音樂,遞給他一瓶礦泉水,問他是不是有點中暑了,也許喝一點水就好了。接著歉意地說,這是董事長的坐騎,車上就這么一支曲子。董事長說這歌曲挺勵志的,總是不厭其煩地來回捯著聽。不過我比較贊同您的說法,這歌確實有點吵,活像小女子被人一腳踹了,爬起來了還要跟人矯情似的。
女秘書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沒摻一點“銀河系”口音。牛根河第一次聽她在電話中說話,就被她的聲音迷住了。顯然,聽女秘書說話要比欣賞那個歌曲要享受得多,于是主動跟她搭訕,妹子,你貴姓芳名?
女秘書輕描淡寫地一笑,說,姓不貴,名字也不芳,普通得就像一棵小草——我是蒲董事長秘書,您就簡稱我“秘書”吧。
牛根河又問,你不是本地人吧?
女秘書說,是吧,也不全是。
牛根河不明其意,轉念一想,織女城就像一個巨大的鳥巢,許多外地女子候鳥遷徙似的朝這里紛紛涌來,有的是在這里打工就業,有的干脆就在這里棲息落戶,想必這妹子便是嫁到這里的外鄉人了。牛根河不經意地多瞅了女秘書一眼,發現這妹子確實漂亮,眉清目秀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他手里的礦泉水,清澈得不摻一點渣子;臉上也是白皙干凈,沒有一絲瑕疵,顯然不像一個浸染了紅塵俗事的已婚妹子。
集團總部到了。牛根河舉目張望了一下,只見整個集團大廈由三個部分組成,左邊是織女生產研發中心,右邊是織女國際賓館,中間是集團寫字樓,“銀河集團”四個大字高聳云端,醒目地矗立在寫字樓最頂端。牛根河有些好奇,不是織女集團嗎,怎么又叫銀河集團?
兩人乘電梯直抵集團高層辦公區。就在女秘書推門進入董事長辦公室的一剎那,牛根河突然感覺那只戴著戒指的手,恨恨地攥成拳頭,雨點般地朝他砸來了,那拳頭不是砸在他身上,而是猛烈地砸在他心里,砸得他心里嗵嗵直響,額頭猝然蹦出了許多豆大的汗珠。
女秘書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想笑,卻又掩嘴把笑抿回去了,說,別激動,董事長這會兒不在辦公室呢,她讓我先陪您聊聊。說罷,朝著放有地球儀的董事長辦公桌走去,徑直坐在了主人位置上。
女秘書示意牛根河在她對面就坐,然后伸出手指優雅地點了一下地球儀,地球儀迅疾旋轉起來。望著飛速旋轉的地球儀,女秘書喃喃自語道,地球真小呀,可它轉得那么快,以致于我們都快跟不上節奏了。接著又說,您剛才看到“銀河集團”幾個字,是不是有些困惑?其實,這是兩代織女、兩種不同觀念所碰撞的結果,結果是一項重大的改革即將醞釀成熟,而首當其沖要改變的,就是“織女”這個稱謂。織女這個名字固然很美,但卻充滿了悲情色彩,而且格局太小,缺乏宏觀性戰略眼光,所以我們不久將正式更名為“銀河集團”。
牛根河恍然大悟,心想這名字確實比原來要大氣,不由得點頭贊道,銀河比地球大,包容性也更強——這名字改得好!
女秘書繼續說,未來的銀河將立足于整個“銀河系”,放眼全球市場,集團大本營將在繼續東進的同時,重點實施走出去戰略——走出去的第一步就是打破固步自封,跨過銀河,向西延伸!
牛根河心里咯噔一下,女秘書釋放的這一信息直擊中他的興奮點,他抑制不住興奮地連連點頭,忙不迭聲地說,好!向西、向西……
向西就是牛郎村,他此行的目的不就是引織女向西,試圖讓牛郎搭上織女這趟飛奔的快車?不過,興奮之余他又有些懷疑,畢竟,這話是從一個小秘書嘴里說出來的,顯然缺乏權威性。他望了望地球儀,地球儀仍在旋轉,他有些眼花繚亂,又將目光移到女秘書臉上,試圖從她的表情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兩人的目光正好觸碰在一起,此時,女秘書那雙水亮的大眼睛就像星光似的忽閃忽閃,閃得他突然有些恍惚,恍惚又回到了那個滿天星辰、一彎瘦月的夜晚……
直到女秘書連喊兩聲“牛書記”,又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牛根河這才回過神來,說,我這不是做夢吧,剛才你說什么來著?
女秘書說,好了,不閑聊了,我們還是進入今天的主題吧。
牛根河疑惑地問,不是說董事長親自跟我面談嗎?
女秘書說,董事長身體不是太好,現在許多事情都是由我直接替她打理。您放心,我這里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也是可以向集團和您負責的。
女秘書不容置疑的口吻。牛根河暗暗吃驚,心想這妹子不過也就二十來歲,竟有如此大的能量和擔當,比照自己,這大半輩子真是個窩囊鼠輩,白活了!
女秘書說,目前我們正在搞一個“一帶一路”計劃,今天請您牛書記親自過河來,就是想跟您談一談這樁業務,聽一聽您的意見。說著,她起身邀請牛根河移步窗前說話。她將窗帷嘩地拉開,眺望遠處說,銀河可真是一條美麗的母親河啊,可躺在她懷里的兩個孩子卻是那么的不同。前些天我特地過河看了看,真是看著都是淚,說來都是痛啊。您這次回來,有沒有什么好項目,得盡快把鄉親們扶起來呀。
牛根河遲疑了一下,說,項目倒不是問題,就是資金是個大問題。比如說,我想利用銀河灘涂的天然草場資源,帶著大伙搞個萬頭野豬場、千頭養牛場……
不待他說完,女秘書當即打斷,那怎么行?那可是兩岸唯一可以深呼吸的天然氧吧,千萬不能再糟蹋了。董事長至今都還后悔不已呢,東岸的那片綠洲一旦犧牲,從此再也回不來了。你們西岸的那片綠地得好生保護起來才是,以后可以建一個銀河濕地公園。接著問他還有什么項目,牛根河說沒想好,暫時沒有了。
既然沒有了,那就繼續我們剛才的話題吧。女秘書說,我們的“一帶一路”計劃,就是打算在銀河上架一座橋梁,給牛郎村修一條標準四車道的柏油馬路,讓兩岸相連,使牛郎村和外面的世界通暢起來。不過,我們有一個前提,就是要求把牛郎村納入我們的輻射和發展半徑,以增加集團的外延空間,解決企業當前所面臨的土地不足的問題。
這哪是什么洽談業務啊,分明就是往牛郎人頭頂上砸金磚嘛!牛根河激動得無以名狀,高興得恨不得跳樓——直接跳下樓去,立馬把這個消息告訴牛郎村,告訴馬副市長。對了,還要告訴正等著他好消息的鵲橋仙。他緊握住女秘書的手說,謝謝,真是太感謝啦!
女秘書突然咧著嘴叫喚了一聲,牛根河這才意識到,剛才那渾然不覺的發力一握,竟然把女秘書的小手握疼了。牛根河非常尷尬,連聲說對不起,女秘書卻甩了甩手說,沒事沒事,我們進入下一個主題吧……
此時,牛根河驚訝地發現,女秘書那只甩動的左手食指上,居然戴著一枚傳統款式的老戒指,戒指上竟然也有一個“喜鵲踏梅”——他一眼便得出結論,這便是當年他戴在芳草手上的那一枚。
牛根河呆呆地望著戒指,半天才愧疚地說,戒指就不用還我了——如果你喜歡,我就送給你吧。
女秘書睨他一眼,嗔道,這是董事長送給我的,干嘛要還給您,又干嘛要您送給我呀?
牛根河懵懂地問,既然不是這枚戒指,那你說的特殊禮物又是什么呢?
女秘書調皮地一笑,朝自己門后指了指,一字一頓地說,特殊禮物嘛……特殊禮物就是我們董事長呀!
牛根河愣怔地看了女秘書一眼,又看了看門后面,發現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定定地望著他,她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就像一條美麗的河,而這條美麗的河他是怎么也邁不過去了。芳草執著而又埋怨地望著他,嘴唇突然嚅動了兩下,似乎想要說什么,可最終卻什么也沒說,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