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作品小輯

李建

鄉秋小院

秋風拂頰，稻覆隴黃，心美家鄉圩里田園，山水鄉愁常駐，心若紙鳶云飛牽系，此情沉膏入肓。

余暉灑落欲盡，老宅小院丹桂正香，隅植月季兩株，春來時梳理剪枝，茬茬開過，仍綻燦容掬顏迎候，亦伴高堂盼兒望女于朝暮。趨庭欲慰，母親已自忙碌，煙火蔥籠，劬劬不息，乃放學歸來時不變的匆勞紀事。

籬近而菜新，螺絲土椒揪下一把，容皺皮薄，土雞蛋三五合聚，鄉蔬農柴，旺火一片，煙氣騰繞處，香氣頓溢。紅皮蘿卜切細撒料入盤，層層疊疊、絲絲條條，鹽的咸、醋的酸。莖蔬香脆，鄉土自然，微辣微甜薈萃。陽光的滋味，大地的滋味，母親巧手的味道。單餅鋪鏊上，秸稈燃起，軟火滿縈，篾旋泡鼓，糊花點點，薄餅圓韌柔嫩，面香逸，引口欲。烙饃包菜，舉箸為歡，兒時的記憶，少年的味蕾，家鄉的沉醇饈膳。

瑪糊（徐州特色早點）端上，油菜碧綠，粉絲細滑，花生糊香，碗碗復啜，喝到任性隨意，手撫腹隆，姿態夸張，把母親的笑和滿意全部裝下。

一支香煙遞過，與父親對坐，閑言嗑語，眷眷往事迭復。幾只小蟲窸窸窣窣，搖曳花枝，戲于小園，蛐蛐鳴蟈蟈振，燈火可親。月光下的鄉秋小院，凡世親情沐染。

夏至山南坡地

晝晷極而宵漏長，夏至之日，余暇心系，念我鄉梓南山坡地，泥路蜿蜒，短褐而至。

時值雨水豐沛，棘樹芃生，地邊洼池泉涌水匯，陂塘欲溢，野蘆旺茂，香蒲翠莖亭立，岸有羽跡爪痕，水中無戲魚，蓋因鄰人常涸澤而了無存生。有積泉，靈生心悅，暫無憂其旱矣。

下地一方，向日葵容美笑燦，欒樹白花映襯，滿畦花生綠葉鮮盛，龜壽兩石身安神詳，遠山銜望，和風悠悠，美樂自在之境也。復及上方，邊植青檀兩棵，亭亭孤聳，不畏春旱秋燥，盎然其上，仰則見枝葉扈揚；惜兩棵板栗，水土不服，青葉無存，仍須積累研習，明春補植；李數株，植四年余，耐貧瘠干旱，喜已成材掛果，惜有蟲梗候，但有所熟，徑自咬食嘗鮮，近水樓臺，倒也罷了；杏樹、桃樹、核桃樹，郁郁乎其間，望之心美，明年春天可看花。

亦美果林之側，一泓澗溪，蒲葉纖韌，嫩茸早發，奇石嶙峋臥伴，周則野花自然。當嘆山棗獨株，野生于臼穴，土寡露稀，志堅意頑，歲歲榮煥，開細花、結微果，樂其自在，感喟而禮遇之，任之于野。

舉首眺山色，臨風聽鳥語，身遠心役，手植山南坡地，鬢霜鄉慰。

過高郵驛

揚州東去北踅，運河徐徐北向。

揚帆順流，湖光入簾，天街橫處，屆入高郵城邑。拾級展目，一河一湖一古驛，城似覆盂，館寺蒼古，人文厚蘊，水鄉美域矣。

拱詢其勝，引者笑侃相貽：“河有兩道，路有一雙，蛋有雙黃，人有二心。”逐一品之，欣然神會。

“河有兩道”，春秋明清古河依舊，京杭運河新道繁榮，兩河三堤古今儕行。溯其往，舟楫萬艘，漕軍十萬，唐泊四百（萬石），宋載翻番，南糧北運，其況盛也。亦有吳王北進，康乾南訪，隋皇下揚，舳艫千古風流不息。

“路有一雙”，一為運河水路、一為陸道郵驛。秦皇嬴政赦令筑高臺，置郵亭公館于斯；明洪武年間，辟新址復建。驛館之中，堂構峨峨，后寢渠渠，勢威俱全。八百里情、五百里加急，人馬風塵，恍入金戈鐵馬歷史長河。

仆仆官差吏使，牧馬休足，劬劬勞驛，迎來送去，廚不息爐。聊齋先生(蒲松齡)、意大利人馬可·波羅亦曾供職于此。盂城因郵而生，人物繁往，川流不息。

“蛋有雙黃”，功在河湖食美，鴨肥體健。湖灣水清魚肥，逐船麻鴨歸嘗鮮。舳艫百里，高郵麻鴨逐漕船往弋，溺水拾遺，充腹健體；歸則棲戲湖灣，悠食湖鮮，故體碩多蛋。當地多以草木焚灰相裹，鹽鹵慢漬，月余方啟。腌成之品，紅砂油香，白如玉碧、彩似瑪瑙，美譽極品。

“人有二心”，調謔明清本籍重臣吳三桂不義之舉，但亦是俠骨柔情之意。秦觀、汪曾祺亦為本籍名士，詠鄉美辭廣溢名遠。

春光三月美揚州，帆競一程至高郵。千古人文，水美之鄉，庖術名揚，駐足美怡。

吳儂湯面

麥者夷入，始于波斯，僑居中原，禹疏江河，芃生四野。歲夏熟刈以磨齏粉，揉拉搟切而成條，沸湯浮沉，歷人間煙火，斯匯九州美食。

山水萬象，面亦千類。秦面寬厚，拉面渾韌，楚面干辣，薊面濃鹵，魯面重禮，吳面湯醇雅細，皆為自然之所宜也。

物競水土一方，天澤一域之美。黃泗而去、運河蜿蜒，麥自魏晉時入吳境，水鄉澤被，天賜物阜，適以巧工豐佐，湯面食之味美。其美，在湯在形、在工在意，亦在融一城素雅于一碗。其湯，如姑蘇之水，浮城增色，柔而不膩。一湯所成，集畜骨湖鮮，溫火燉熬，吊湯融脂，酒釀提香。及至配面入碗，湯底清澈，不著醬色，謂之陽春，施以碎葉翠蔥，生青碧綠點綴，豈不若白墻柳色入映，碗載一城雅色？湯著醬料，則紅若琥珀，鮮而不油，醇香矜斂，不嬌不艷，亦若斯人也。吳地溫濕，面質筋柔，善工之城巧雕細琢，匠心為形，傳承塑制絲絲硬面。水沸氣揚，庖丁持漏勺抖，面條入碗，密匝排列，如篦梳整，微隆，待以湯汁浸潤，似鯽背潛拱，或如一橋，或如一渚。可求澆頭覆之，水陸之物相調，精華萃聚，湯鮮面纖，匠心獨具，風情恰好。

故城舊巷老館，騰騰熱面一碗，吹一口熱氣，啜一口醇湯，輕品澆頭鮮甜，絲絲挑起纖面，氣定神閑，吃相不亂，面亦不亂，若夫篷船慢搖，吳韻細語聲悠揚，評彈聲里，蘇琴音中，千百年文化層層融綻。

細雨蒙蒙，閭弄吳聲，柔水細面醇湯，你來我往，香潤腸、味久長，入心姑蘇水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