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貧手記（組詩）

張尚鋒

在磨皮村與制鼓人侃閑

“學庖丁解牛，要一塊完整的皮”

磨皮村第四代制鼓人楊學林耐心地講解

制鼓，也是致富的程序

殺牛，卸皮，泡石灰水中兩天

然后風干，用支架撐展，涂上油漆

就制成了一面鼓

“也是夠牛皮的，老黃牛死后

還有心跳聲”

突發異想，百年之后，能否把自己肢解

眼膜捐給盲人，繼續享用塵世的光明

皮烘干，制成鼓

那"咚咚咚咚"的回聲，不是我在喊疼

而是我在人間指定的代言者

在轟隆隆地講述我悲憫的一生

搬遷戶

山上的老宅拆除之后，門前的祖墳還在

下山之前，刀本剛打來電話

哽咽地向我訴說：就在現在

他已收拾行囊

跪在父母的墓碑前，致告慰之辭

我也是背井離鄉的人

理解他別離舊宅的不舍，叮囑他

山上風大，不要燃香，燒紙

要滅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夢想

掛斷電話，我用微信往山上

輸送了999朵菊花

略表心意

站在山下人來人往的集鎮

我抬眼又望了望高山之巔的大順房

兩千五百米海拔之上

什么也看不見，今夜

山上少了一盞燈火

人間多了兩碗齋飯

釘子戶

“山下的新房子蓋好后，就應該拆除

山上的老房子”

在海撥2000余米的大順房

我一直在做，王小四的工作

這個油鹽不進的人，是我遇到過的

最能言善辯的釘子戶

就陪他慢慢喝酒吧

我必須先融入他的生活

再試圖改變他的態度

三巡之后，他咬了咬牙

下定決心配合復墾復綠工作

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而王小四的一句話

解開了大家內心的疑惑——

聽慣了本地人的腔調

今晚，聽我這個不勝酒力外地人

陪他講了一個晚上的塑料普通話

嗑了一大盤豌豆

他突然醒悟——

這短暫的一生

真的沒有必要再像鐵一樣堅硬

木瓜樹

擺脫貧困后，羅有福又在門前

栽滿了木瓜樹

十年前父親重病，脖子上長滿了腫瘤

尋遍良醫不見好轉

他把所有的怨氣都轉移至

門前那棵碩果累累的木瓜樹

仿佛，父親是被那些沉甸甸的事物

掐斷了脖子

去年賣木瓜致富后

他才反省，這一生確實

誤會了一些人和事

那些形似腫瘤的木瓜，都是良性的

與父親晚期的癌癥無關

滴水之恩

飯桌上，談到已故之人

他們都會，把筷子探入酒杯之中

沾上幾滴灑在桌上

這是一種祭祀和懷念

丁國富下山時，該帶的都帶上了

墻上老伴的舊照片，灶臺上

孫子的玩具槍

這都是些沒有氣息的故人與舊物

而跟隨了自己三年的，救過他一命的

搖頭擺尾的，那條狗

文件上有規定，不許帶進新村

他后悔把它送給了狗肉館的陳老倌

那一晚，他一直在罵罵咧咧

罵自己無能，也罵陳老倌心狠

他顫抖的手

端起酒杯，接連灑了三杯

一張從山上搬下來的舊木桌面

很快就把這些酒水吸附干凈

仿佛真的是，被他遺棄的那條狗

一飲而盡

扶貧先扶志

入村走訪深入排查時發現

平田村貧困戶李存華

依然睡在土基堆砌冰涼的床上

做春秋大夢

幫扶干部給他買的新床

擱置在一旁，一直沒有安裝

打又不能打，罵又不可罵

于是我弱弱地問了一句

"如果哪一天幫你找個媳婦

會不會親自動手操作"

"這是自然的"

他回答這話時，文質彬彬，似個書生

然后滿臉通紅地在房間里忙亂起來

整理新床

像即將洞房一樣亢奮

失之毫厘

進達哈新村驗收

農村人居環境整治三年行動成效

監委會主任白成會

指著頭上即將貫通的天路說

感謝這條高速路，蒞臨新村這片土地

國家一次性給這個村子補貼了三千二百萬

讓全村村民，一夜暴富

鄰村剛脫貧的村民多次說

如果那一年，測繪隊員

把這條路的走向

微微偏幾分

他們現在也是致富帶頭人

牛湯鍋

暮靄沉沉，倒騎黃牛的牧童

遲遲不肯歸家

摘一片竹葉，傣族小調，隨口而出

年少的嘴唇過早地流露出離別的愁緒

阿媽說，這是黃牛最后的晚餐

阿爸會在第二天黎明，空腹將它們運往

山下的集鎮

成群結隊赴湯蹈火

以湯鍋的形式，在戛灑呈上鮮美的宴席

落日懷有巨大的佛性，它會超度

那些為產業發展奉獻了生命的靈魂

栽烤煙

這當然只能因地制宜

但是也可以，更為精細化管理

把直線加方塊整齊劃一的理念

溶進群眾的生產生活中，很有必要性

在米尺莫村語文小組的烤煙地

我給到場的農戶這樣講

把流轉的土地再規整好

嚴格精準地把握行間距離

科學施肥、培土、除草、殺蟲

待到八月烤煙成熟的時候

那時青山巍巍，烤煙列隊，精神抖擻

是不是有點

閱兵的感覺

那些可愛的農人，一哄而散

三五分鐘后，他們從家里

取來了皮卷尺

戴雞樅帽的繡娘

把太陽戴在頭上的人，一生也不會冬眠

紡紗，織布，繡花，戛灑的繡娘

會所有的農耕文化

手腳再麻利，也沒有辦法再趕上

現代工廠的流水線

今天更多的表演，都只為向南來北往的游人

呈現，傣族寨子的昨天

種果樹，抓農業依然是一把好手

談到如何讓身邊的果園，最大的豐收

她們會說，要裁剪掉多余的枝杈

不要讓所有的花都掛果

她們會說，要專心愛自己的男人

在戛灑江

江水抱住巖石，撫慰一番

揚長而去

這些被流水打磨過的部分

一半堅硬，一半光鮮

仿佛在提醒我

做戛灑江邊的村民

要隱藏針鋒，隱藏麥芒

要做面慈心善之人

要學會講，圓潤的話

稻草人

雇稻草人站崗，嚇的只是鳥

稻草人好使喚，讓它穿衣

它就穿衣

讓它戴帽，它就戴帽

有時也可以讓稻草人演反串

讓它舉手投降，揮白旗

稻草人不多話

可人還是希望它能發聲

在新平，平田村的山坡上

我看到一個稻草人

手里握著一桿槍

平田村的光棍

山頭很大，難另立

不鬧事，不舉旗，不起義

共有三十多個，苦練童子功

愛喝酒

三五成群喝，一個人也喝

從日出開始，喝到正午，喝到黃昏

下酒菜是風，西北風，山中有的是

不算太懶，會養豬

會騎摩托運去山下集鎮

然后一個人折返，不去遠方

有那么幾天，手里常握一根棍

像握著自己

敲滿山的核桃，硬碰硬

偶爾也會攀至山頂， 打探

云中誰寄錦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