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者的后半生
——王小帥電影《地久天長》觀感

和夏

地久天長，字面解釋：時間長，日子久；出自《老子》第七章：“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生長。”唐代白居易《長恨歌》中寫道：“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2019年三月中旬，托在博納影業作發行的老同學的福，于影片上映前有幸參加了超前點映，彼時，《地久天長》已經在第69屆柏林電影節創造了中國電影紀錄，斬獲最佳男女演員銀熊雙獎。不同于隨手買張電影票去看一場剛上映的普遍意義上的商業電影，此時，《地久天長》載譽而歸，在博納強大的發行支撐下，凝聚175分鐘雙重力量，爆發于大銀幕，我們雖未經歷過那段時光，也能聽到他們呼吸的節奏。

影片在最開頭就已經奠定了沉重的基調：一起意外事故造成了幾個家庭命運的徹底改變。敘事是平靜的，傷痛是細水長流的。

劉耀軍（王景春飾）王麗云（詠梅飾）夫妻是國企包江機械廠的雙職工。耀軍一家和同事沈英明、新建兩家住在筒子樓里，三家人親同一家。耀軍和英明的兒子——劉星、沈浩都是家中獨子。

兩人同年同月生，雙方家長定下了“一輩子做兄弟”的約定。

然而，英明的妻子海燕因計劃生育政策下的職務之需，唆使麗云打掉二胎，導致一生不育。

劉星和沈浩相約一起到水庫游玩，劉星意外身亡。事故之后，耀軍夫妻離開家鄉，輾轉海南，最后在偏僻的福建漁村隱居，同時撫養了一名養子，與其他人逐漸疏離。直到二十多年后重返故土，往事重返心頭……（影片簡介摘自百度）

影片在6分49秒處，即溺水的星星被送到醫院，經過搶救并宣布搶救無效死亡時，鏡頭從走廊處墻上那個大大的“靜”字以及逐漸出畫的按部就班的護士，平移到搶救室外走廊，遠景定格，同時背景音樂響起世界名曲《友誼地久天長》（該背景音樂在本片第一次出現）。遠處搶救室門外，耀軍夫婦與沈英明夫婦痛不欲生，哭天搶地；近處，其他病患在走廊上安靜地看著。動靜對比，凸顯悲傷，鏡頭客觀有層次，無源聲樂《友誼地久天長》，觀眾即能大概猜出事情之后的矛盾走向：因為“友誼地久天長”，所以發生也就發生了，誰也不能把誰怎樣，加害者與被害者都只能成為失語的人。這是影片開頭一個巧妙的象征，引導性強，代入感濃烈；崩塌在最開始，之后一點一滴釋放中國式隱忍下的悲痛。

影片美術置景考究，精準還原了20世紀80年代初經濟改革以來中國社會風貌、普通勞動人民生活現狀：有著冗長過道的筒子樓，所有人共用廁所與廚房，一扇帶玻璃的刷漆木門，分割開兩個世界，看似紛繁復雜的群居之下，又各懷隱私。改革開放浪潮中，大到社會結構，小到家庭結構，都在向新的模式探索，需要每個人強迫自身去適應去順從，這種行進中的時空，每個人的承受度又是五花八門的。老話總說“人生下來就是受罪來了”，這話不無道理。因為無論何種情況，災難發生總是一瞬間的，而它帶來的創傷則是地久天長的。片中詠梅飾演的媽媽說過“時間已經停止了，剩下的就是慢慢變老”，從媽媽溫柔的掙扎中，看到女性在社會巨變陣痛中做出的犧牲，同時也重新思考“母親”這一詞的沉重含義。從兒子溺亡那一刻起，主觀來講耀軍夫婦的時間就停滯不前了，余下的人生全部成為泡沫。他們停留在從前，是所有角色中唯一屬于上一個時代的人。耀軍夫婦來到福建漁村定居之后，描述日常生活的鏡頭大多采用手持攝像機拍攝，較多空鏡展現二人破舊屋內生活用具，并且大多鏡頭構圖殘缺不完整，不穩定，甚至很歪斜：魚龍混雜的市井，無所事事混日子的南方青壯年，北方少見的瓢潑大雨，潮濕的灰墻石街，胡亂堆放的鍋碗瓢盆和衣架，完全不知所云的福建方言……隱喻耀軍夫婦被壓抑的不安情緒，以及閉塞南方小城對于外來人口的排斥。灰暗、破敗的視覺沖擊帶來他們虛度光陰的表象，但實際上虛度光陰、混沌余生又是他們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此外，那個看起來更加格格不入、已經離家出走的孩子，是耀軍夫婦選擇逃避后半生之時最大的沖突所在。為了填補喪子之痛而領養來的孩子“星星”，甚至可以說連名字都沒真正擁有過，從他們叫他星星時起，他就注定只是星星的替身，是這場事故帶來的惡性循環的另一個受害者。說他被這個特殊家庭收養是幸運，不如說是場災難，撇開他所處的這個非正常家庭情感環境，他還面臨一系列社會現實問題，比如：已經上中學卻還沒有戶口，上戶口只能回到耀軍夫婦遙遠的原籍辦理等一系列問題。“星星”是一個不同于任何人的弱勢。從他討厭一切，任意作為，直到跟養父母發生沖突離家出走之后，耀軍夫婦逐漸冷漠的態度，觀眾不難發現一個殘酷的事實：即領養的孩子永遠無法代替原生親子關系。影片對于“星星”的刻畫，揭露了耀軍夫婦盡力想彌補傷痛卻事與愿違的無奈，也反映了社會上類似的重組家庭所面臨的艱難而又尷尬的困境。這是一個長久以來值得討論，卻又無明確結論的普世問題。在此說說王源作為大銀幕新人的表演，“星星”本是一個內心自卑、懦弱的孩子，雖然得到了一個看似完整的家庭，卻得不到的真正的愛與理解；他用叛逆、暴力包裹自己來敵對所有。對這樣一個角色的塑造難就難在：憋屈的他無法通過徹底的肢體爆發和極端的臺詞來詮釋最讓他痛苦的東西，所以大部分情緒的渲染和變化要靠語氣和眼神。可以說王源在僅有的幾段戲中，稚氣的臉上不帶有任何表演痕跡，對角色刻畫細膩，富有張力，最后給耀軍下跪磕頭然后轉身離去那一幕，讓人難以忘懷。

我認為片中唯一一個，一定程度上是為了影片商業化元素存在的角色，是沈茉莉，她個性、倔強、敢作敢為；她不屬于強勢的哥嫂，不屬于愛慕的耀軍，甚至不屬于這個城市這個國家。在她以出差為由，實際刻意前來與耀軍相見那一場戲里，她精致的妝容，不俗的穿搭，甚至做作的神態、語氣和坐姿，成為灰暗、沉悶的色調里一抹明亮濃烈的余暉。記得當時所有觀眾在聽到她告訴耀軍她懷了他的孩子的那一刻，都發出了含義豐富的噓聲。進入院線的商業電影要具備很多元素及賣點，就算是文藝類型片，也應具備完整的沖突、矛盾框架；考慮到票房及先行口碑，抓人眼球的情節設計必不可少。這段節外生枝一定程度上像面鏡子，延展了畫面的空間，拉伸了故事的張力，也驗證了耀軍和麗云二人關系在意外發生之后的現實狀態，起到推波助瀾作用。最后，耀軍說“想要的是我們自己的孩子”，徹底擊碎了茉莉的心，同時也化解了茉莉這個角色單方面存在的愧疚和無謂的犧牲，一定程度上也成就了她，出國留學、定居、成家立業，才是這個角色應有的歸宿。她不僅僅代表倔強少女這一符號化銀幕形象，更代表了少數可以跳脫出社會，充分沐浴改革陽光，并一定程度上遵從內心生活的一類人群，這是沈茉莉這一形象的深層含義。整部影片在一些細節上存在缺失，例如成年后的星星經歷了一段怎樣的歲月致使他回心轉意？少年沈浩作為“兇手”背負著什么樣的心理掙扎？銀幕呈現略顯空白。特殊青少年群體的身心成長，從影片開始就為話題討論奠定了基礎，并在整個敘事結構中成為必不可少的“碎片”，但刻畫力度似乎并不太夠。

雖然敘事是悲痛的，但好創作要有其人文關懷的成分存在。在經歷了三十年時代變遷以及群像人物打磨之后，創作者在對結局的處理上，遵循了國產影片要在一定程度上趨于圓滿這一規則；即價值觀、世界觀、人生觀要達到社會普遍標準，也可以通俗地理解為符合大眾審美；在藝術創作中導向傾向于積極方面也是鐵律之一。所以在結局處，我們與這群人一起，撥云見日，看到了幸福的一幕：二十多年之后，三個家庭中出現了富有的當地房地產商、優秀的醫生、成功的南下生意人、海外定居的華僑，甚至還孕育出了第三代；而全片中情感最后的爆發點，是在年邁的耀軍夫婦接起的那一通電話，電話那頭，輪回一般美妙，久別的星星告訴他們：他已歸來，并且帶著女朋友。王景春與詠梅在最后的一幕里，深厚表演功底盡顯，溫柔的發力，沒有迸發的淚水也能完整宣泄情感。此時此刻，方能理解發行方博納影業董事長于冬先生在影片發布會上的一席話：“沒有以往電影的戾氣，用一種原諒，跟這個世界和解，跟過往和解。”相信所有陪伴走到這一幕的觀眾都已淚流滿面，惠存這最后的重擊。

整整三個小時的講述，所有人始終貫穿一個殘忍的原則：“只要人活著，有些事就不能說出來。”于是各自壓抑，成了每個人認為最好的解藥。當初嘴上說著“這事兒都怪耀軍”的前計劃生育辦公室主任李海燕，默默在心里打了半輩子的結，愧疚和壓抑對一個人的傷害有多大，在李海燕這個角色身上是致命的。二十年太久了，每個人都在身體里種下一棵痛苦的樹，隨著人生長而生長，直到它將人撐破。這是每個人的悲哀，也是時代套上的枷鎖。事情一旦發生，就怎樣都無法改變了，時間是客觀的，強制著所有人一直向前走，讓活著的人想徹徹底底地死在某一刻里都不行，這是它殘酷的地方，也有它積極的所在，畢竟，遭遇起起伏伏也是一件幸運的事。

Solong，mysong，久違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