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館辭典：黑白相紙

羅海

我一直在等待一個消息，準確地說是一直在盼望一個消息。從年初盼到年中，這個消息還沒有到來。這樣的等待和盼望就像在一張黑白相紙顯影了的影像，隨著歲月的逝去，由清晰變成模糊，由黑變成灰，慢慢淡去，漸漸隱去，最后忘記了曾經有過的等待和盼望。人的等待和盼望給人可以預見到的歡喜或悲傷，它終于到來，或者它始終未來。到來的時候讓人歡喜或者悲傷，沒來的時候讓人空歡喜，也讓人空悲傷。人的心靈經受著比世事給予我們更多的幸福和憂傷。

1982年，我的父親瘋狂地喜歡上了攝影。有些人就是這樣，只要愛上一樣東西，別的就會不管不顧，沒日沒夜，我的父親正是這樣的人。當他愛上圍棋的時候，他經常和棋友們把一盤圍棋下到天明。現在他又愛上了攝影，可以通宵達旦，拍照、洗相。我們家的衛生間立即神奇地增加了功能，瞬間被父親改造成了洗相片的暗房，一盞紅燈，幾盆藥水，外加印相箱、放大機。母親微有嘖言，她常常要上廁所而不得，急得跳腳。而父親卻總是在暗房里說，等一下，就好了，再等一下，快好了。他這等一下，也不知道是幾下，要等多久。常常要直到母親發怒了，嘭嘭嘭地捶起門來，門才終于姍姍而開。打開門來的父親笑嘻嘻地望著母親，讓母親不知是生氣的好還是不生氣的好。母親的一生是拗不過父親的，只要父親想干什么沒有不去干的，盡管母親每次總是微有嘖言，甚至大有嘖言。

相比之下我和父親非常不像，我從來也不會為了一件事，就對別的事不管不顧，我總是適可而止，有分有寸。不僅在做著事的時候適可而止，有分有寸，就是在沒做事前我已經在頭腦里要求和制約自己要適可而止有分有寸了。這好不好呢？我不知道。有時候我很為我這樣的秉性而擔憂甚至不滿。我覺得一個不能去奮不顧身地做一件事的人，是做不成一件事，做不好一件事的，肯定不能把一件事做到極致的。但是我看到父親不管是下圍棋還是玩攝影，雖然總是義無返顧，全身心投入，最后也沒取得多大成就，反倒我，就拿下圍棋來說，基本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有一搭沒一搭，水平卻迅速地高過了父親，與父親對弈，要讓父親幾子。但是我對父親不僅不失望，倒為我自己深感憂心。一個不能專心致志做事的人，肯定是值得擔憂的啊，將來很可能因此成為一個一事無成的人。父親也總是批評我不夠刻苦，不夠專心，難以成事。我默然以對。

父親玩攝影玩得高興，便拉上了我。有一天他說，小子，幫我去買十張黑白相紙，并掏出十塊錢放到我手里。

我捏著錢打開門就興沖沖地向攝影器材店去了。可是剛走出門，父親又追來了。回來，回來，他喊道。

我折返回屋里。

父親說，坐下坐下，先講個故事。

父親很多時候總是愛同我先講個故事。這次要講個什么故事呢？

父親說，故事是這樣的，在一個鄉村開有一家相館，在相館的隔壁住著一位農民。這個農民有一天要進城，相館老板就托他進城的時候順便幫他買一盒黑白相紙。鄰居托辦的事自然應熱心幫忙，這位農民熱情地說老板放心，肯定幫你買來。農民進了城，辦完了自己的事，也順利地幫相館老板買好了黑白相紙。回到家的時候，他把一盒相紙交到了相館老板手里。相館老板雙手接過時連聲表示感謝。農民一邊擺手道不用客氣，一邊指著這盒相紙鄭重地說，請你放心，里面有一百張相紙，我都打開來對過數了，一張沒少。

聽完了，我對父親對我的不信任不放心有些不悅，我說爸，你放心，我不會是那個農民。

我的爸爸嘿嘿地笑，這才讓我走了。

在1982年我們這座小城當然還沒有獨立的攝影器材店，只有一個攝影器材柜臺，擺在名叫新時代的照相館里。

新時代照相館是我們小城最早開業的個體戶照相館，它的老板是我同學韋麗的爸爸，小個子，大眼睛，一頭豎立的白發。看報的時候會戴上一副眼鏡，在看報的時候又看人，就會用兩根手指拎著鏡框，大大的眼睛從鏡框上鼓鼓地拿出去盯人，眼球像是快要從眼眶里奪眶而出，有點嚇人。

韋麗看到了總會責備父親：你別嚇著人！嚇著了嗎？她的父親有點悻悻。

韋麗沒事的時候就會幫父親站柜臺，我進去的時候她正站在柜臺里。

我興沖沖來到柜臺，靠著柜臺有些得瑟地說，韋麗，幫我拿十張黑白相紙。

韋麗問：什么？

我要買十張黑白相紙！我一邊一字一頓著重重復道一邊不滿地看著韋麗。

韋麗這次聽清了，她的眼神立即有點鄙夷地瞄了我一眼。

我被她這么鄙夷地一瞄，立即明白了：我買得太少了，讓韋麗瞧不起了。

相紙最少的包裝量是一盒一百張，我竟只買其中的十張，讓人家這生意怎么做？我的內心一下從得瑟轉入到羞愧，有點無地自容，心里責怪起老爸來，也后悔自己不懂深淺，進門的時候還那個得瑟樣。

好在韋麗白了我一眼后，便轉身從貨架上取下一盒相紙走進了暗房，頓時讓我松了口氣。

一會韋麗從暗房出來，收了我的錢，遞給我一卷拿黑紙包好的相紙。我握在手里逃一樣飛快地出了照相館。

回到家把相紙交到父親手里，父親看著包裝完好，贊揚了一聲：好。

我卻說：爸，以后能不能一次買一盒。

父親好像沒有聽見，不應我。

我發誓不再去丟人現眼似地幫父親買相紙了。可是自此以后，每次缺相紙了，父親總是從口袋里抽出十塊錢說，去，幫我買十張相紙。

無奈得很，只有去。

再去，到了相館我有意避開韋麗，每回見韋麗不站柜臺我才像小偷一樣鬼鬼祟祟進去，說，韋叔，買十張相紙。

韋老板一點也不鄙薄我，用他鼓鼓的眼睛從眼鏡框上瞪我一眼，愉快地應一聲：好咧，就拿著一盒相紙走進暗房為我包裝相紙去了。

有一天父親讓我一塊跟他進暗房學曬相。

由衛生間改成的暗房，散發著一股子酸酸的醋味，并且局促得當我和父親并排坐在里面時，我們的一邊身子不得不盡量貼著墻了。

他先是打開白熾燈，讓我看清楚暗房里擺設著的物什，并且指著介紹給我：這個是印相箱；這個，有黑筒筒的，是放大機；這幾個盆分別裝的是顯影液、停影液、定影液。當父親一樣一樣指給我看后，還叮嚀我：可不要搞混了，曝過光的相紙先放進定影液，相紙就廢了，而如果把定影液摻進了顯影液，顯影液也會廢了，這是不可逆的。

他這么說頓時讓我緊張得很，立刻努力地全神貫注起來，在心里默記：顯影液、停影液、定影液，顯影液、停影液、定影液，一邊記一邊嘴中念念有詞。

父親見我這么認真，好像對我的認真態度挺滿意。

他扯亮了另一盞燈。

這是一盞紅燈。

以前父親在暗房曬相的時候，偶爾把門打開把曬好的一張樣片拿到客廳來看時，我就瞅到暗房里透出的暗紅色的光，無疑就是這盞紅燈發出的了。我抬頭看了看燈，有些驚訝，我發現，原來這盞所謂的紅燈只不過是一盞普通的白熾燈，只是燈泡被整個地包著一層紅紙，就變成了紅燈，頓時覺得父親真聰明。

父親把一切介紹完了，啪地就把白熾燈關了。整個暗房突然籠罩在一種猩紅的光里，不僅是人影憧憧，而且一切的東西都突然被鍍上了一層約隱約現的暗紅色，全都透露出一種陌生而詭秘甚至有點讓人感到恐怖的令人窒息的氣息，像所有的血在暗流，像所有的東西都沾滿著暗流的血。我不禁抬頭看了看父親的臉，父親的臉在紅燈下也像淌著猩紅的血讓我不敢多看。我實在不明白為什么暗房里的這盞紅燈竟給我帶來如此怪異的感覺。

父親拿出了預備好的底片放進放大機的片夾里，打開放大機燈光，調好焦，影像就在存影板上呈現出來了。父親說底片是一種反相，白的變成黑的，黑的變成白的。我聽得懵懵懂懂。父親把調好焦的放大燈關了，從抽屜里抽出一張黑白相紙，這是一張預先裁好的相紙，有手指頭大小，他把它放在存影板上，然后打開了放大機燈，開始讓這張黑白相紙曝光，一邊曝著光，一邊數數：一、二、三、四、五……數了十五下，關了放大燈，再把這張曝過光的相紙放進顯影液里。慢慢地，在顯影液里的相紙由淺入深，由灰變黑神奇地現出了影像。當父親認為合適了時，迅速把相紙放進了停影液再放進定影液。

邊做著這一切，父親邊教我，說，這是試條，把試條做好了，就可以正式放大照片了。然后說，你來做一次。

我和父親換了位置，我也學著父親的樣子，打開抽屜，從抽屜里取出一張手指頭大小的相紙，把相紙放到存影板上，然后用手捏動放大燈的控制開關，數數。

當我把一張正式的照片曬出來后，我和父親邊在客廳欣賞，父親邊問我：是不是挺簡單？

我點頭，有些得意洋洋，覺得原來曬相片容易極了，一學就會。

父親見我得意洋洋，說，小子，任何學問都不簡單。然后從他的書架里抽出了一本書，說，讀讀這本書，光是顯影液的一個配方，就可以寫成這么一本厚厚的書。學問多著呢，好好學吧。

我拿著這本書，只是翻了翻，并沒有讀。

我哪有心思讀？

對于攝影我沒有一點愛好，不感一點興趣。

在父親的書架里擺著許多的攝影書，像如何構圖啊，如何用光啊。這些問題我基本不懂，也不想懂，懶得學，更莫說更深奧的攝影知識了。那許多的書與我形同陌路。

父親完全知道，但是他裝作不知道，隨我愛學不學。

父親的職業是醫院里的眼科醫生，業余的愛好有很多，分不同時期而有所側重有所不同，現在他側重攝影，一有空就背著他的照相機城里城外地跑，花錢如流水。

在這里，我的價值觀與父親的價值觀又有了不同，我覺得做一個事光花錢，不掙錢，是不應該的，而搞攝影卻是一種自然而然能掙錢的事情，父親卻把它變成了一種只花錢不掙錢的事情，讓我見了無比地痛惜。

父親開始愛上攝影后，醫院里的許多人都找父親照相，特別是曬相。不管是為別人照相還是曬相，父親不僅一律義務勞動，還貼膠卷錢和曬相錢，無論人家怎么要給錢，父親都堅決不收，哪怕一分也不收，讓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母親也急，她勸父親：你不掙院里的錢，收些成本也是應該的呀。父親不聽，很鄙視我們地說：你們是掉進錢眼里了。好在后來慢慢地醫院里的人就不再找父親照相曬相了，父親覺得挺奇怪的，久不久問一下母親：怎么醫院的人不來找我照相、曬相了？

母親就望著我抿嘴笑。

我也向母親夾著眼睛，會心地回母親一笑。

這里面有秘密，這個秘密我們不讓父親知道。

原來醫院的人見父親貼錢幫人照相曬相，開始是過意不去，后來就都覺得很不好意思，再后來都覺得不應該，都不愿占這個便宜了，就轉來找我，要我幫照相曬相。

我與父親不同的是，我幫別人照相曬相，別人給我錢的時候我總是來者不拒，有多少收多少，但是，不給也不索要。此舉大得人心，人們紛紛都笑逐顏開地來找我，再也不找父親了。我很得意，母親也很得意。我和母親以及院里的人都擁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只瞞住了父親一人。

一個人做好事，是很好的。一個人貼錢做好事，也是很好的，可是別人就不一定愿意接受了，好事就做不成了，反過來變成壞事了。

由于醫院的人都紛紛來找我，我大照而特照，大曬而特曬，父親上班的時候就是我曬相的時候，曬出來的照片經常一摞一摞，碩果累累。父親再讓我跟他進暗房學曬相，看到我嫻熟的曬相技術，高質量曬出來的照片大為驚訝。他對母親夸獎我：想不到我們這不學無術的兒子，居然很有攝影天賦啊！母親便笑，頻頻點頭應是。我和母親都明白父親說得對，我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人，父親又說得不對，我哪有什么天賦啊，就是古話說的那句“熟能生巧”罷了。

為了不被父親發現，我用來曬相的相紙都是我自己買的。起先我也是十張十張地買，后來二十張二十張地買，再后來一盒一盒甚至兩盒兩盒地買。當我能一盒一盒買相紙時，我昂首挺胸進到新時代照相館，不再怕見著韋麗了，有時還特意要等韋麗站柜臺了才進去，然后底氣十足地沖韋麗說：拿一盒相紙。

現在，韋麗見我總是臉上笑瞇瞇的，不再板著瞧不起人的小臉蛋了，她笑瞇瞇地邊為我拿相紙，邊說：羅海，你小子將來不做生意，天理不容啊。

我知道我并不是做生意的料，有點小聰明，有點貪財，干不成大事。韋麗是奉承我了。

除了幫醫院的人大照而照相，大曬而曬相外，我還用這些黑白相紙曬出一些我喜歡的文字做成了書簽，除了自己用還拿到學校向同學們大送而送。

我雖然不喜歡讀攝影書，可是文學書卻喜歡讀得不得了。《約翰·克利斯朵夫》《紅與黑》《俊友》《基督山伯爵》《巴黎圣母院》等等等等都是在那時候讀的。

凡書店新進文學書，我都會買一本。

我很愛惜書，每購回必要為書包上書衣，閱讀的時候更是小心愛惜絕不允許自己隨便折頁。

我看到我的一些同學蘸著口水讀書，把沒看完的書隨手一折，總令我恨恨的惱惱的牙癢癢的，恨不能給對方那個可惡的小嘴巴抽一嘴巴，才解了一點心頭的恨惱，絕不把書借給這些同學看。這些同學還不知道原因呢，瞪著茫然的眼。

我最先拿來做書簽的是父親的處方簽，有一天我突然覺得我可以曬出一些照片來做書簽，不僅實用還文氣高雅。

主意一定歡喜興奮不已。

我拿一張宣紙裁成書簽大小，立即在其中一張寫上兩行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然后進暗房把它當底片翻曬。

果然一舉成功，曬出來的東西似乎比原件更好，黑底白字，更顯蘊味。

我看了高興得自個兒呵呵而笑。

我又寫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這是我從《三國演義》上看來的。那時我讀《三國演義》最喜歡讀《三國演義》里寫著的這類句子，每讀到了還要抄下來。現在派上用場了。

我用黑白相紙制作了許多的黑白書簽，然后六張或者十二張一套，拿到學校分送好多同學。同學們得到了，像我一樣都歡喜不勝，炫耀于別的同學。沒有得到的同學都羨慕不已，有些同學為了也能得到一套這些書簽，同我大搞關系，頓時我這個孤家寡人一時朋友遍全校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每天喜滋滋的，快樂無比。

我的伯父跟我父親學會了攝影，又教授于當時是農民的伯娘，讓伯娘在泗頂鎮開了一家照相館。

泗頂雖是一個小鎮，卻是周邊十里八鄉的商品集散地，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每至墟日，前來小鎮買賣的人絡繹不絕，小鎮的條條街道上都是人擠人，人挨人，水泄不通，商貿發達，經濟繁盛，好不興旺。

因此我伯娘在泗頂鎮上的照相館生意也好得不得了，而生意更好的是她隔壁劉老板的音像店。

照相館畢竟是一種特殊的商品和特種的服務，并不是人人需要，就是需要的人也不是時時需要。而音像店就不同了，那時候剛改革開放不久，思想禁錮逐步地解除了，人們對精神文化的追求逐日增長，對精神文化產品的渴望天天翹首以待，像嗷嗷待哺的嬰兒渴望著乳汁，書籍、音像成為人們熱烈追隨和熱捧的文化產品。

大約是1986年一款《劉三姐》的磁帶在泗頂總是賣到脫銷，貨又進不來，而又不斷地有顧客前來追貨索貨，這讓音像店劉老板急得上火。

人急生智，他便搞翻錄帶賣。

帶子翻錄出來了，再請我的伯娘把原裝的磁帶封面拿來翻拍。

那時小鎮上還沒有彩色膠卷更沒有彩色照片，我伯娘用座機把原裝《劉三姐》磁帶的彩色封面翻拍成黑白相底，再拿這張黑白相底曬出黑白照片。

劉老板拿著這些黑白照片卻十分滿意，讓小工們一張張裝進翻錄帶的磁帶盒里。從此不愁沒有《劉三姐》賣了。

那真是一些令人心情激動，心潮澎湃的日子啊。

父親要辦一個大苗山風情藝術攝影展，問我可以嗎？

我毫不猶豫：當然可以！

可是父親要辦的是一個大苗山風情父子藝術攝影展，就讓我吃驚了，暗暗擔心。

我是一個什么水平我心里有數，父親心里也有數。

那時我二十四歲，剛剛參加工作，因為父親希望我有攝影這一技之長，帶著我玩攝影，我便對攝影始終假裝愛好著，其實毫無興趣，對攝影始終不學無術。

天下的老子對兒子總是一樣：望子成龍、拔苗助長。父親便把我這顆苗拔長了，好像長得格外高起來，方法便是要辦一個大苗山風情父子藝術攝影展。

我居然點頭同意了。我同意了以后，看到我的虛榮心在我的小心臟里激動地怦怦跳動，它跳動得是那么有力，而又如此忐忑。

我不知道父親是怎樣辦“大苗山風情父子藝術攝影展”，他開始整理底片，他開始讓我同他一起在暗房里放大選好的照片。

我們準備辦一個百幅照片的大苗山風情父子藝術攝影展。大苗山在融水苗族自治縣，我在那里出生、長大，一直到十八歲后才離開，并且以后多次陪父親回到大苗山采風、攝影。

最后我看到這一百幅照片其實只有我的兩三幅，其它的全是父親的，實在選不出我拍的照片啊。

這令我羞愧不已，更加讓我羞愧的是將來當照片下方署上名展出的時候，這個名為大苗山風情父子藝術攝影展的展覽還怎么能看下去啊？

聰明的我的父親居然毫不費力地就解決了這個問題：照片統統不署名。這樣就把我蒙混過去，用私心將私貨就挾帶出來了。

所有的照片放大好了，父親忽然不滿意了。他覺得在市里舉辦一個攝影展用12寸照片太小了，他希望有更大的照片，放大到16寸。雖然那時候的展覽基本上展出的都是12寸的照片。

在家里他把這些照片擺開來，一邊看一邊直搖頭，充滿遺憾。

那時是1990年，我們在市面上能夠買到的用來放大照片的黑白相紙最大就是12寸。父親盡管遺憾，卻也無可奈何了。

父親既然為照片太小了感到遺憾，我就騎著車在市里到處尋覓，希望在某家照相館或者攝影器材店里能意外地發現更大張的相紙。盡管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簡直沒有可能。

有一天當我騎車到湖南東路走進一家攝影器材店時，不由眼睛一亮，我發現在貨架上的一個角落好像擺著幾包黑白相紙，看上去足有24寸大。這一發現令我激動不已，我顫著聲要求看看這些黑白相紙，售貨員并不拿給我，懶懶地說，過期了，聽到了我無比沮喪。

回到家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父親聽了也是眼睛一亮，說過期也不要緊買回來用用再說。

我立即騎上車以風弛電掣般的速度迅速回到了店里，我怕我去晚了，別人會買了去，盡管這些黑白相紙留得都過期了也一直沒有能賣出去，可是，誰能料得到呢？世事不總是這樣嗎，沒人要的時候誰都不要，你想要的時候就偏偏會有人搶先一步買走了。

我氣喘吁吁趕到這家攝影器材店，眼睛朝貨架一瞅，心跳才平靜下來，我看到它們仍好端端地擺在那兒，因為太久沒動上面布滿了灰塵。

“請你把它拿來我看看。”我向售貨員請求道。

售貨員見我再次到來，只好把它們從貨架上取下來，放到了柜臺上讓我看。

我仔細一看包裝，更加歡喜了，這些黑白相紙居然還都是進口的。我問有幾包，我要了。

售貨員說兩包，并說你都要，半價給你。

我更歡喜不勝，立即交錢，抱著東西走人。

當我把這些進口的黑白相紙抱回家給父親看時，父親也是異常地驚喜，他也完全沒想到買回來的居然是進口相紙。我們當即在暗房打開來，迅速曬了一張照片。

此前我們用過廈門牌黑白相紙、公元牌黑白相紙，后來還用過樂凱牌黑白相紙，這些黑白相紙都是國產的，還從來沒用過進口的呢。

我們試著在存影板上曝光了一張，然后把曝過光的相紙放進顯影液里。良久沒見動靜，我們都有點失望，不過也在意料之中：這些都是過期相紙嘛。

可是，慢慢地，相紙開始顯影了，影像慢慢地從相紙上浮現出來，最后令我們驚喜不已。我們發現這些相紙盡管過了期，品質依然比我們的國產相紙好得不是一個兩個檔次，層次豐富，影調柔和，完全不灰，表現力超強。

有了24寸的黑白相紙，父親不滿足把照片放成16寸了，他選了一些底片保存好、拍攝水平也更高的，索性放大成了24寸照片。

當照片放出來了，我從來沒有看過這么大的照片，感到照片大得直逼眼球，真是震撼人心啊。

我們一口氣把一百張照片重新放了一遍，最大的是24寸，最小的也有16寸。

當我們把這些照片拿到市攝影家協會展示時，所有人都被這些恢宏氣派的照片震住了，他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一個業余攝影愛好者能制作出這么大幅的黑白相片。后來正式展出的時候，展覽也是轟動一時，觀展的人絡繹不絕，一時成為市里的新聞熱點，報紙、廣播、電視紛紛做了報道。父親因此得以加入了省攝影家協會，而我被拒之門外。評審專家的眼光毒得狠，他們知道誰有真材實料，誰是濫竽充數。這讓父親有些失落。我倒無所謂，認為實至名歸，理所當然，公平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