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子
好的詩歌大都生成于生活。如果生成于概念或思想,結果肯定是空洞無物。生成后,如果不能獲得普遍意義,其格局的狹小不言而喻。生成過程中的感覺至關重要。于堅認為:“感覺,更接近生命、身體,它是生命微微顫抖的肉體上的一只誠惶誠恐的手。”詩人寫作時沒有感覺,讀者閱讀時恐怕也不會有什么感覺。連自己都感動不了,怎么會感動別人呢?姜秀莎的詩,生活的質感特別強。她總能從人們司空見慣的生活現象中敏銳地發現蘊藏其中的詩意,并和自己的現實處境碰撞出情感的火花和思想的閃電。她給我的印象是越寫越好,不停息地把驚喜送給喜歡她的讀者。下面就她的幾類詩歌談談我的閱讀體會和看法。
姜秀莎的詠物詩,達到了形神兼備、物我合一的境界。《多么好的陀螺》是她的代表性作品:
多么好的陀螺/它聽從于揮鞭人的指令/每一次接受/都讓它越來越快/越來越身不由己//多么好的我們/像一只只旋轉的陀螺/在這粗糙的人間/絕不肯,無緣無故地/停下來
詩中呈現的場景大家都熟悉,只是覺得好玩,并沒有什么感悟,表現出情感的麻木和思想的遲鈍。姜秀莎卻與眾不同,她能從陀螺聯想到人,從陀螺的“身不由己”聯想到人的被動無奈,從陀螺的被鞭打聯想到人疼痛的命運,從陀螺的“越來越快”聯想到人的辛苦忙碌,從“多么好的陀螺”聯想到“多么好的我們”,寫得哀而不悲,苦而不澀。有幾個關鍵詞是理解這首詩的關鍵,“粗糙”暗示生存環境,“絕不肯”表明人生態度,“無緣無故”反證其自覺。詩人看待人生和世界,既不是鶯歌燕舞,也不是悲觀失望,既寫出命運的悲催,又展現積極的姿態。阿基米德說“給我一根杠桿我就能撬動整個地球”。詩人也要尋找這樣的杠桿。姜秀莎找到了,她的詩獲得了“撬動世界”的力量。這是一首寫人類命運的大詩,它的容量不受時空限制,超越了種族、國界、時代、社會,真正從有限達到了無限。《紫花地丁》和《釘子》等都是值得一讀的詠物詩。
可以肯定地說,姜秀莎不是為寫景而寫景。她詩中的景只是依托,一般用粗線條勾勒一個大致輪廓,但流露出的情感真摯動人,情與景自然而然地交融于一體。《登小黑山》最具代表性:
春風鼓脹。她的裙子鼓脹/小野花鼓脹。整個向陽的山坡鼓脹/快要撐不住了。小黑山瞬間鼓脹/我脫下十厘米高跟鞋。我們手舞足蹈的樣子/鼓脹。就在這里吧。讓我們蹉跎一會兒/不可救藥地荒謬一會兒。從而產生/對一個新世界的歧義
讀完這首詩,我們并不知道小黑山風景有多美,但能體味到詩人登山的好心情。詩人一連用了五個鼓脹,如此短小的詩,同一個詞反復出現,并不感到詩人語言的貧乏單調,只是覺得詩人情緒飽滿。春風鼓脹,裙子鼓脹,寫詩人被春風吹拂得心曠神怡。小野花鼓脹,是萬物欣欣向榮的形象說法。整個向陽的山坡鼓脹,言前人之未言,向陽的、正面的才有這種感覺,背陰的、潮濕的就另當別論。“快要撐不住了。小黑山瞬間鼓脹”,由局部到整體,心情越來越好。這些都是起興,寫物的鼓脹也是人的心情使然。“我脫下十厘米高跟鞋”,透出一個信息,小黑山并不陡峭。詩人主要表達她“手舞足蹈的樣子”。這種無所顧忌的樣子,也許會被冠以不成熟的帽子,這正是人性的自然流露。詩人說的“蹉跎”“不可救藥地荒謬一會兒”“對一個新世界的歧義”,屬于正話反說,正是時代美好生活的縮影,也是對世俗觀念的批駁。知識分子在市場經濟的激烈競爭中處于劣勢,但他們化解沉重壓力的精神能力依然很強。莊周化蝶雖逍遙但有逃避現實的嫌疑,姜秀莎借登小黑山排遣生活的煩惱,提振人生的信心,不失為一種生存智慧。姜秀莎的詩接地氣,但又沒有被生活裹挾,總能跳出生活,讓人豁然開朗。《看月亮》《南山》等都是同類作品中的上乘之作。
論述女詩人如果不提愛情詩,那一定不完整。但平時從女詩人愛情詩中看到太多的的風花雪月,聽到太多的的嬌音細喘,似乎有生銹的感覺。我們看看姜秀莎的兩首詩,《我愛你》:
說好你要來/我趕緊拿了根鐵棒磨針/就等你趟過齊膝大雪/來穿我手上的厚底棉鞋//除此,沒有更好的版本能夠說明/孤獨的人,都有個千里迢迢的冤家。
把李白“鐵杵磨成針”巧妙地化入詩中,把愛情置于大雪的背景之下,寒冷中更能體會到愛的溫暖。“千里迢迢的冤家”讓我想起孫梨《荷花淀》中妻子罵丈夫“狠心賊”那一幕,不知比“寶貝”“心肝”這些甜詞昵稱表現力強多少倍。
《玫瑰刺》:
不長幾枚小刺,沒什么意思/不用小刺輕輕地撓你/沒什么意思//就擱你在左掌心/右手的小刺/亮給你看//我保證,所有的小刺/都不會長大。
一個“小刺”刺出了不一般的愛情,這個“小刺”長大可能就是災難。“我保證”有點孩子般的天真無邪,讓愛情有了安全感。兩首詩的結尾都出人意料,特別耐人尋味。姜秀莎的愛情詩純凈、唯美,不是朝朝暮暮的情迷意亂,而是有內核有思想的羅曼蒂克。
女詩人的整體創作存在情感過度理性不足的問題。情感失控,寫作者盡興了,但從美學角度來審視,過度就是一種破壞。姜秀莎的詩在情感的把控上適度、從容、優雅、理智。她的哲理詩又總有感性的力量在內,不同于老生常談言而無物的那些說教,總給讀者帶來別樣的情感沖擊和思想啟迪。比如《放手》,寫得妙趣橫生。從老友邀請詩人去武夷山寫起,為什么沒去?“主要是怕/一登到高處,就把有些東西/看破了”,貌似無理,細想就是這么個道理。任何事情一旦看破,樂趣就頓失,距離確實能產生神秘之美。“有時/想,千萬里之外/還有一座山在等我,就覺/十分美妙/這些年/我靠著/對美好事物的向往,有滋有味地/活著”,看風景不如想風景,這也是很多人的共同感受。“哀莫大于心死”,精神的力量往往大于物質。“其實,福建的老友也沒見過/幾十年未見/可能就不見了/一生不過是放手。先是糾纏/然后是服軟”,不但沒有去看武夷山,連邀請的老友都不曾見過,懸想中又有懸想。“先是糾纏”,這是年輕氣盛的表現,“然后是服軟”,對人生洞悟,看開了,想開了,也就學會了妥協、退讓、放手。詩人從一件小事寫出了人人心中所有筆下所無的人生哲理,由表及里,由小見大,不深奧但透徹,靈動而又不虛空。《彎腰》作為生存技能被人不齒,但生病后連彎腰的機會都沒有了,一語雙關。“可是現在,彎腰或者不彎腰/身體說了不算”,自己的身體自己做不了主,生活的悲催可想而知。《深淵》《數沙子》《樹上的葉子不會一次落光》都揭示了深刻的哲理。
姜秀莎除上述幾類詩外,還有一部分寫個人生活情感的詩,這一部分詩以小我的面目出現,但依然具有普適意義。比如,《窗臺上的媽媽》“我走的時候,她趴在根據地上/擺手,一直擺/直到擺不動為止”,通過一個鏡頭寫母愛的偉大;《在山中》寫“隨便走走,就非常美好”,小雛菊和牽牛花“想怎么開,就怎么開/想開在哪兒,就開在哪兒/即使不開了,也非常美好”,寄寓著對自由的向往;《開花》“一想到一生都香氣逼人/她們就使勁開使勁開”,寫女性對美的追求;《在河邊》寫她“不敢/靠近浪花”原因就是“怕濕鞋”,一方面體現她的操守,另一方面也說明她的守舊,如何處理二者的關系就是這首詩的主旨;《另有安排》寫得雖然不是山重水復,但感覺又像是山重水復,情感呈現出少有的撲朔迷離;《一下》表達詩人的悲憫意識。雖在粗糙的人間,但不乏真善美。她的詩接地氣,有情調,有意味,有境界,內容貼近個人生活,雖談不上主旋律,但釋放的是正能量。
姜秀莎的詩有個性,不是人云亦云的那類,辨識度極高。語言介于書面語與口語之間,雅俗共賞,往往語出驚人。情感冷中有熱,既不激昂,又不低沉,含蓄內斂,深沉蘊藉。意象雖不怪異,但感覺十分新穎。她善于從人人都熟悉的生活中發現別人尚未發現的詩意和哲理。詩歌的結構靈活多樣,《在渤海大學》寫同學三十年聚會,從五個“無非是”架構,角度好,詩意濃,又嚴謹完整。多數詩的結構隨內容而變,沒有固定格式,靈活多樣。總的來看,姜秀莎的詩有自己獨特的體驗和表達方式,有自己的美學追求和藝術風格。詩雖不長,但內容與形式、情感與思想都渾然一體,給人意味無窮的審美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