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愛點亮生命
——評郭卿的詩

李生春

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秋天里/你看見樹上綴滿了青果/你沒看見的是/春天的夜晚，那些翠綠的小花朵/一點一點地開，像我對你/一點一點的愛

女詩人郭卿的《寂靜》赫然站了出來，毫無矜持，樸素又善良。兩棵棗樹是魯迅先生寫于1920年《秋夜》里的意象,很多人都在用這個原型意象表達自己的感情。我覺得女詩人郭卿在這里用得最妙最好。秋天的兩棵棗樹，靠得很近。樹下的兩個戀人，靠得更近。雖寂靜，但不寂寞，無聲勝有聲。在視覺中最耀眼的是枝頭的青果，雖青澀，但終將變得紅潤甜蜜，愛情不也是這樣的嗎？更旖旎動人的是曾經點點滴滴的努力：“春天的夜晚，那些翠綠的小花朵/一點一點地開。”果實怎么來的？也許人們只注重結果，而真正精彩的有意義的卻是過程。“像我對你/一點一點的愛。”倒回去的景觸動了當下的情，女子溫婉的話泄露了春夜的一點小秘密。從這首詩，我們可以看到東方女性含蓄、深沉、唯美、文化的愛情表達方式。

月亮也是中國文學最富詩意的原型意象。李白、杜甫、張若虛的月亮各有特色，到了蘇軾的月亮才有了女人味。二十一世紀的女詩人郭卿的月亮也不同凡響——由清冷散發出熱烈的純女子性情。女詩人郭卿的《山中尋月》赫然掛在《中國詩人 生 日 大 典》2020年 卷上：

我是走了很遠的路/爬了很高的山來看你/看你在這高天厚土上/寂寥幽深的山莊里/是如何一年年逢此日/月滿山中，把天各一方的祈盼/送進山里，那清暉/在草蟲低鳴中錯落有致/再高的山，再矮的草/平分秋色，甚至暖陽/甚至這中秋的月色/一萬個人，一萬個思念/追著日子跑，追著愛跑/跋千山涉萬水/抵達一個萬千寵愛的山頭/一草一木都是前世的左鄰右舍/一溝一坡都是今生必經的渡口/當黃昏在窯洞口徘徊/承載山南海北互道美滿的冰輪/冉冉越過山頭，越過云層/以母儀天下的姿態/灑落每個游子的歸處

郭卿并不是矯情地認為市井的月亮俗不可耐，而去山中尋找純凈皎潔的中秋之月以自慰。她的月亮有懷鄉的味道，有愛的濃郁情愫，有自由平等的思想意蘊，字里行間透出詩人超然于物質生活的精神狀態。月亮走過的路爬過的山就是詩人走過的情感之路爬過的理想之山。月亮天各一方的企盼就是詩人天各一方的企盼，前世鄰舍今生渡口既是月亮的也是詩人的。詩人心即月亮心。山中的原生態讓人見一月生萬情且相當質樸，詩人尋找山中的月亮也是尋找淡泊幽遠的另一種人生。一切都平分秋色，人人都沐浴在愛的光輝之中，從物質共享抵達精神共享，是這首詩的情感精髓和思想內核。女詩人步履匆忙，心情卻也平穩從容。

唯愛是詩。郭卿的詩滿懷著很多愛，只有愛才能進入她的詩，愛是她詩的門票。我讀到的郭卿的詩都是愛的詩篇，特別是對故鄉故土的詩篇，這棗樹那月亮也正是由于在她的故鄉才被她所愛。

《種五谷食百草》尋根意識強烈，老祖宗炎帝神農氏嘗百草教民稼穡衣冠，開創了中華民族的農業文明。詩人捧著吉祥的五谷百草，站在祖先面前虔誠禮拜。百草五谷的女兒，詩人不能不對草木花朵生憐生愛。《草木斷想》之四：“像你這樣的花/大片大片地就開成了詩經/一朵一朵地遺世獨立/就成了情竇初開的女人/太陽是如此的博愛/而你不忘初心/把愛孕育成千顆萬籽/再也抬不起相思的面容。”《詩經》多草木多女子。百草百木百花整片就是偉大的《詩經》，一朵花就是《詩經》里那個情竇初開的窈窕淑女。當世的一個淑女在看一朵草花，細想她的身世和命運。

詩人最具體最細致入微地愛著的是她實實在在的故鄉，一把抓在手里就丟不下的那種血肉之愛。沁源是詩人故鄉所在的縣域。《沁源》有三吟。沁源有煤，已經“身體被掏空”。沁源有靈空山，山上有“鐘聲傳誦”的圣壽寺和一片松林，但是“兒時的樹木丟了”。詩人愛沁源的植物動物，更愛“莊稼人的日子”。冬雪中“翻山越嶺”，直達她心中最美的沁源。長詩《故鄉》，是沁源的山川形勝畫卷，也是風俗人物畫卷。詩人對村莊的感恩和回報真是別有洞天：“故鄉，一個一代人替幾代人寫詩的靈魂棲息地/故鄉，一個一代人替幾代人活的命運放逐地。”一個人以一代人的資格替幾代人活著，活出了余華南方農村原型意象“活著”所不曾有的樣式。一個人以一代人的資格替幾代人寫詩，寫她最愛的血親鄉情，寫出了珍貴的家譜村志。那些卑微而高大、受苦又幸福的鄉人就潛伏在她的詩行中。橫嶺村是詩人鐘情的村莊，詩人把豐沛如甘霖的愛拋灑向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這個“以命換水”的干旱的地方，詩歌和人文卻異常蔥蘢。她在村人對水的渴望的底色上，描繪了“一肩挑著山/一肩挑著水”的男人，和“越缺水越水靈”的女人。這些倔強抗命的男人女人隊列中，就有她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的影子。干旱村莊的諸種樹木鮮花，只有在郭卿詩中才美麗起來，為對一個村莊的深愛而生長開放。

詩人情滿黃土地，施愛無涯，施向女人的愛最凄婉最美麗。“沒有人知道我采一枝柴胡/插在鬢角/只是為了來生與你有個約定”（《俗塵》），這個錯過姻緣的女子立約在來生。有一棵老樹“掛滿唐詩宋詞”，有一個女子因為“紅袖添香的不是我”而惆悵不已（《一棵開花的樹》）。另一個女子的秘密只有“在古寺門的空曠處跳躍的麻雀/和寺里打坐的菩薩/心知肚明”（《證據》）。一個鄉下女人的名字叫“麥子”，聽起來讓人感覺特別溫暖的名字，她是詩人的姥姥，雖兒孫成群卻一人一戶獨居山村（《麥子》）。還有一位“她頭上裹著紅頭巾/多像幼時母親的面容”的女人，一位頑強的農業勞動者，“那塊紅頭巾是她出嫁時的嫁妝/她把山里的日子捂得嚴嚴實實/我只看到紅得那么鮮艷/卻看不到她紅頭巾下憔悴的面容和一顆千瘡百孔的心”（《紅頭巾的女人》）。郭卿善于用看到和看不到這種明暗交錯的復合結構抒寫人物的命運。詩人還是揭開了一方紅頭巾，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幸福圖景。《炊煙里的家》是在烏托邦里建設的理想之家，是對農耕文明的復制和懷念，和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樣美好，也是給后世人間繪出的精神藍圖。凡美好的，人們都喜愛。畢竟，只是所需不多的簡單煙火日子，只要有愛人生命就會色彩斑斕。

大師留給后人的精神食糧很有營養。郭卿成功使用了大師的原型意象，一個原型意象節約了那么多文字與修辭，卻營造出一大片典型意境，收容密集感覺生長開花結果。郭卿又本著犀利的語言敏感與潛意識記憶，在貼身的生活中自創了一簇簇意象，很高大很堅固，成了一首首詩的路碑和地標。郭卿是王國維所分類的“主觀性之詩人”，能不染閱世的深淺虛假，把“真性情”毫不慳吝地流溢而出。這誠然是詩歌可貴的真實性，卻也造成了個別詩文字的粗糙和拖沓，提示著煉字煉詞的必要。感情的豐富雖能燃燒成《一朵山花》那么熾烈怒放的火焰，卻也造成敘事的飄忽和模糊。《我姓荀，荀子的荀》，時隔千年地隔千里，朦朧美中費去多少思量。郭卿是愛的詩人，愛是永遠不會被她忘記的。因為善良，仇恨有時也能化為微笑。同在一塊地面上生活的詩人王立世寫了很多把刀子，解剖了自己也解剖了世界。一個善良的人在今天的世界，必須溫柔也必須堅硬，異趣對峙也是詩歌不可缺少的品質。

一個70后詩人，似乎更能依歸1970年代前后的生活。郭卿熱愛與歌頌的生活都是遠去的農業文明和古典風尚，她對之傾心執迷，一腳跳進去就熟門熟路越走越遠，情感身陷其中難以自拔，對一塊土疙瘩一個老農婦都頂禮膜拜。但現代科技正在實現中，農村城鎮化正在如火如荼的建設中，現代農業文明已經露面了。舊生活出現了新面貌再不會復原，郭卿的詩歌是對往昔農村優美的文學呈現。一個當代的年輕詩人能有這樣的體驗寫出這樣的詩歌，是很不容易的。她一定是在自己的記憶中和真實的土地上，對她的農村故鄉往來跋涉了無數次。郭卿生活在大數據云計算的現代化大都市，她和她的詩歌在向現代文明的轉換中，必定是快樂著并痛苦著的。她還得經歷一次《站在自己的廢墟上一點一點長高》那樣的成長，不過立身其中的已是日新月異的新時代新世界了。